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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詩人的種樹行動】

*母親種下的樹

站在吳晟溪州故鄉的樹園入口,讓人隱約感覺到:或許在這位詩人心中,回到自然母親的懷抱從來不是一句隱喻,如同他在那首著名詩作鏗鏘寫下的起句:

我不和你談論詩藝
不和你談論那些糾纏不清的隱喻
請離開書房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看看遍處的幼苗
如何沉默地奮力生長
……——〈我不和你談論〉

在樹園入口處,吳晟的母親吳陳純那幀由攝影家張照堂所拍下的肖像,穩重地立在群樹前,迎接每一位來者。

吳陳純的模樣,就像吳晟在散文集《農婦》對母親的種種描繪一般,是非常典型的台灣傳統鄉鎮的農婦形象。長期的農事種作給予農婦黧黑的肌膚和健碩的體態,裹著頭巾的臉龐,無論是五官或表情,都與她的詩人兒子有幾分神似。雙腳微張、穩穩站在廣袤田野中的母親,面帶樸實笑容,每日每日在此守望樹園,等候入來園內巡樹或讀書的兒子,回到她和群樹的懷抱。

吳晟用母親的名字將樹園命名為「純園」。「我對樹的感情,受我媽媽的影響很深」,他說。

吳晟的母親愛樹,種樹也護樹,《農婦》裡有好些文章都曾提及。〈開放式的家庭〉這麼記錄母親曾栽種的樹木:

母親在後院種植了好幾種果樹,龍眼啦,木瓜啦,番石榴啦……幾株龍眼,還有數十株檳榔樹,已有二三十歲,長得非常高大,綠蔭盎然。從我幼小的時候起,這一片小小的果樹園,一直是附近的孩子們最喜愛的遊戲場所,爬樹、盪鞦韆、玩泥巴、辦家家酒⋯⋯孩子們總有孩子們玩的花樣。尤其到了夏天,這裡更是熱鬧,因為不但有樹蔭可以乘涼,更有果實可以採摘。

〈樹的風波〉則描寫一樁母親見證的砍樹糾紛。為了稻田旁遮蔽陽光的大樹,種稻的農人砍除了這棵屬於鄰人的樹,鄰人不捨也憤怒,認為樹能夠提供周圍農夫中午有個遮蔭休息的去處,但被遮去陽光的稻米長不好也是事實。爭端結束,被砍下的樹搶救不了,鄰人的交情也因此破壞,吳晟的母親轉述這個糾紛給家人聽時,惋惜說道:「砍樹容易種樹難」,繼而回憶起吳晟的外祖母也是愛樹人,甚至曾為阻止鄰人砍掉一棵陳年楊桃樹,付給鄰人聘請的砍樹工加倍的工錢,讓他別砍,好不容易留樹一命。

原來,對樹的情感是能藉由世代傳遞的。有惜樹的外祖母,就有愛樹的母親;有會種樹的母親,也就有願意為樹奔走的兒子。

「現在看我當時《農婦》寫的文章,雖然寫得不深刻,也沒有深奧的知識,更不要說什麼文學性,但愛惜樹木的基本觀念都有了,從小母親就這樣教,當然會對我們影響很大」。

無獨有偶,與吳晟年齡相近的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也是藝文界有名的愛樹人。他對樹的喜愛,同樣因為有一位愛樹、愛花、愛植物的母親。林懷民曾在一篇名為〈心經〉的文章中,追憶母親林鄭翩翩對樹木花草的感情。

人們視自然如母,而我們對自然的情感,又常常透過母親的手傳遞、延續。這應是某種萬物運行的神祕法則吧,那股原初而古老的脈動,自然與人類的連結,靠著陰柔而不失強韌的母性之手,將兩端牢牢握住,繫在一起。[下略]
*樹園,行動的開始

二〇〇一年,在吳晟的詩作開始有了鮮明轉向的同一時刻,他「書寫與行動一致」的信念也更為堅定。母親過世後,在美國的大哥和四位姊妹拋棄田產所有權,由他和弟弟繼承。他將二甲(近二公頃)田地,包含弟弟的持分在內,全買了下來,並重新整理,在這片濁水溪灌溉的黑色沃土播下樹苗。這一年是吳晟正式大規模種樹的起點,儘管在那之前,返鄉教書的吳晟就已徵得母親同意,在自家前院、田邊陸續種下母親最愛的樟樹。

「一開始其實是出於感性,就像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培育種子,後來也是單純地喜歡樹,就慢慢種起來。不過很多行為都是從感性逐漸變成知性,隨著年齡增長,吸收了更多知識,也知道地球環境越來越惡化,這些因素就促成了我種樹的理念和決心。

「我是兩千年從學校退休的。退休後決定計畫性地種樹,正巧那時林務局提出『平地造林計畫』,獎勵一般民眾在自有土地上造林,我也趕緊去申請,就這樣在二〇〇一年正式投入種樹。」

林務局的「平地造林計畫」,在二〇〇二年正式上路時,有個浪漫的名稱「以森相許」。這個連續執行四年,二〇〇六年底告一段落的鼓勵全民造林行動,其實是歷經數次「變身」而來的。

兩千年的台灣總統大選,民進黨獲得執政權,當時民間團體倡議,提出了名為「綠色矽島」的大規模平地造林計畫。自國民政府執政後掌握大量土地的台糖,在本地製糖業逐漸沒落的情況下,大量土地恰恰適合拿來闢植森林,環保界與文化界因此向政府提議推動「台糖闢建萬頃森林」方案,當時,吳晟也是扮演積極遊說政府採納此計畫的角色。

台糖接納建言,但無意免費釋出其下大量的國有土地。經過多次協商,隔年由農委會林務局推動「平地造林計畫」,鼓勵民間申請種樹,並發給補助獎勵金。根據給付標準表,補助金分為「私有土地」和「國公有租地」,金額則是大致相同的。台糖便以五千公頃的國公有用地,申請參與這項計畫,在二十年內領取農委會核發的補給金造林,成為計畫中的最大戶。

吳晟提到,「當時能申請通過的農民不多,因為先決條件是『毗鄰二公頃』田地。而我剛好符合。申請到的單位主要是台糖。台糖有很多土地因為這案子成為林地。這個政策不久後就停辦了。但整體來說,當時的政策都在鼓勵農民休耕,發補助金要他們別再耕種。這是非常荒謬的事情,可以看到我們的農業政策完全不管農民,也不好好規劃。從那時起,我就提倡『與其休耕,不如種樹』,因為政府發給休耕的補助,和提供平地造林的獎勵金,其實是差不多的。

「我們溪州的土壤是一級的,可以說是全世界最優良的農地,因為我們有濁水溪,它從上游沖刷下來的泥砂沉積在農地,成為富含有機質的黑土,在這麼肥沃的土壤上,種什麼樹都沒問題。

「不過種樹也不簡單喔!不是種下去不管,它就會自己長成大樹,要花很多心力照顧,要時常修枝,注意有沒有藤蔓,颱風來了會不會吹倒……種樹是滿複雜的。」

想起初次拜訪吳晟時,聊到法國小說家讓.紀沃諾所寫的《種樹的男人》。我們拿這位在沙漠撒下千百萬顆樹種子、最終讓沙漠變成綠意盎然叢林的虛構角色,對比他在溪州的種樹實踐,當時,吳晟對小說簡化種樹過程的寫法不那麼認同,「種樹不像小說寫的那麼浪漫喔,不是把種子撒下去就沒事了」。

或許該說,依照樹木的生長法則,在自然情況下,樹種子要灑進土裡是不勞費心的。就像前頭說過的,像樟樹這類原生樹種,對台灣各種氣候、地形的適應性高,因此,只要母樹開花結果,孕育出的種子就可能隨著風力或動物搭載,降落在方圓幾公里內的任何所在,只要陽光和水份的供給無虞,隔年,自動自發竄生的小苗,包準讓你對樟樹的生命力大吃一驚。
*種樹三原則:本土性、遮蔭性、未來性

吳晟的樹園種的全是這類強悍容易生長的台灣原生樹種。為了幫助訪客記憶,他還把園內樹種編成打油詩:「一隻烏毛雞,騎在黃牛背上」,幾個字分別代表烏心石、毛柿、台灣櫸木(俗稱為「雞油」)、黃連木和牛樟(牛樟不適合平地,以樟樹代替),對了,還有肖楠和台灣土肉桂。

吳晟的樹園林相豐富,許多樹木我們多半不識,連名字都很陌生,更別說辨識它們的長相和樣態。吳晟很有耐心地帶我們走逛,一面進行「樹木教學」——

烏心石、毛柿、台灣櫸木、黃連木和樟樹都是「闊葉一級木」,也是一般人說的「台灣闊葉五木」。所謂的一級木,是依據木材的材積、重量等進行分類,在木材價值上相對貴重的樹種。

吳晟挑選闊葉五木種植,不只因為在一般人眼中的珍貴性,更因為它們符合他心中的種樹三原則:本土性、遮蔭性、未來性。

二〇〇一年林務局推動的「平地造林計畫」,以二十年為期,每年勘查,若樹木生長狀況、數量維持達到預期目標,每年都會提供造林、維護等補助金,每公頃合計一百六十萬元,平均每年八萬元,相當於休耕補助金。吳晟當時便申請並種下了許多小樹苗,不過,他對樹木生長年限的期待,遠遠超過二十年。在他的想像中,樹園裡的每株樹都該從百歲起跳。

「種樹,是要為下一代人種的。我很希望大家趁年輕快種樹,像我二三十歲回來教書就種樹,老了以後就有大樹,下一代的童年也才會有大樹。我媽媽從前常叫我趕快種桃樟樹,為什麼?因為樟樹是很好的木材,古早時的人都用來做紅眠床,我媽媽的意思是,我若早點種樹,以後兒子的兒子結婚娶某,就有紅眠床……」
*種樹,為了送樹

吳晟對烏心石的優美和木材品質同樣讚不絕口。從前,這種木材堅實的常綠闊葉樹在台灣漫山遍野各處都可見,不只如此,烏心石的某個製品更是許多人家中常備用具,「這麼硬、這麼好的木頭,拿來做什麼最好?」見我們露出無知的表情,吳晟搖搖頭說,「哎呀,拿來當切菜的砧板最合適啊!」

除了用作砧板,早年烏心石家具也很常見。吳晟的文友,他以「大哥」相稱的作家王孝廉,有次與吳晟一同在樹園散步,一看見烏心石就驚呼:「好懷念,我家以前都是這種樹木做的家具啊!」

在台灣被視為良材的烏心石,後來卻逐漸稀有,「現在要專門找烏心石很不好找,前陣子才有個砲兵指揮部營區的將官,喜歡讀文學,在報刊上讀到我寫種樹贈樹,知道有烏心石要送,就跑來跟我要」,吳晟指著樹園遠處角落,「看,那邊還有幾棵烏心石的樹苗,都準備要送給有緣人的」。吳晟說,烏心石是他贈送最多的樹種,「這真的是很好的樹,樹型漂亮,到秋天還會開出白色的花,花季長,果實也美,為什麼這種樹會漸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呢?」

吳晟極力稱讚的,還有樹園入口處,被灌溉水溝隔在對岸自成一區的毛柿群。「這是最好的海岸樹種,它什麼都不怕—不怕水、不怕乾旱、不怕風、不怕鹹,最適合做為防風林……」

「毛柿?防風林不都是木麻黃嗎?」我們問。

「那是日本人殖民之後才改種的。更早之前,毛柿是最普遍的海邊植物,不只海邊,山上也有,原住民就很愛種毛柿,因為漂亮,果實又好吃嘛,我聽說還有一個毛柿部落!」吳晟說,台灣人種毛柿的歷史很久了,最好的證據在宜蘭外海龜山島上,那裡有棵高達二十公尺的老毛柿,樹齡據說已四、五百年,被奉為「毛柿公」,除了祭祀奉拜,生子也會帶來認樹當「契父」,這項習俗至今依然延續。

跨過水溝之後,有一排被水溝土堤遮住的樹苗,盛裝在盆中,每株大約五、六十公分高。仔細一看,小樹葉片纖細修長,頎長得猶如美少年美少女一般。見我們喜歡,吳晟很得意:「這通通是毛柿啊!」

真令人不敢置信。這麼秀美的葉子和嫩枝,日後會如何長成海岸邊密密扎扎的龐然壯漢,抵抗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厚重、鹹潤的海風和海水?

這些娟秀的毛柿實在美麗,我們也忍不住跟吳晟討:「老師,可以跟你要樹苗回去種嗎?」

「要種在哪裡?」

「種在陽台,可以換大一點的盆子,像種盆栽那樣……」

「不行。這樣樹長不好,我只送給可以把樹種在土地上的人」,吳晟毫不留情地拒絕了。雖然有點沮喪,但我們很快就釋懷了。吳晟是真心疼惜、呵護這些樹的。他深知這些能成為大樹的小毛柿,如果終究不能扎根泥土裡,生長空間有限的盆子會讓它們的根部盤繞難伸,糾結到最後,就算回到土裡,也只能註定是棵不健康的樹。
*種樹三堅持:不噴農藥,不灑化肥,人工除草

打從一開始種樹,吳晟就堅持三個原則:一、不噴農藥,二、不灑化肥,三、以人工方式除草,為的是造就一個友善自然的生態環境。當人類不再過度干預,試圖操縱萬物生長,自然便能取回它原有的力量,讓不同物種在此孕育、滋養、競爭、合作,共生共榮。

因為是適地適種的原則,吳晟更是堅持種植台灣原生樹種,尤其,當外來物種以絕對強勢的姿態為其他原生生態製造侵擾,作為樹園的經營者,吳晟只好介入扮演仲裁者,忍痛砍除當年因林務局誤發種子而種錯、強勢排擠性的外來種陰香肉桂。

如果一個人種樹是為了獲取經濟利益,那麼砍樹或許不是那麼艱難的決定。但吳晟種樹是出於愛樹,可以想見即使砍的是「不好」的樹種,心中難免百感交集。

最後,這些陰香肉桂雖然離了土,卻還是留在樹園中。吳晟決定把它們堆放成疊,充當樹園步道的圍籬。他也並未全面砍除所有的陰香肉桂,有幾株暫緩刑期的小樹,還在樹園一隅。那麼,到底要如何辨認台灣土肉桂和陰香肉桂?

「摘葉片咬看看」,吳晟說,「有沒有?陰香肉桂的葉子嚼起來辣辣嗆嗆的,台灣土肉桂的葉子,會有一種甜味。」

除此之外,眼力好的人也可以從兩者葉片的細微差異比對出來:台灣土肉桂的葉表是淡綠色,葉背則是灰白色,小枝條也呈現淡綠;陰香肉桂的嫩葉和小枝都是淡紅色,葉表深綠,葉背淡綠。

其實,除去陰香肉桂,園子裡的物種本就存在強弱之分。吳晟指著眼前兩棵樹解釋,「左邊這棵長得比較大的是烏心石,右邊這棵瘦瘦小小的是肖楠。它們種下的時間差不多,大小卻差這麼多,是因為烏心石滿強勢的,肖楠比較秀氣,搶陽光搶不過烏心石,就越來越被烏心石壓迫。」

嚴格來說,吳晟的樹園是有些擁擠的。十五年前密植的樹苗,如今多半長到三、五公尺高,一棵接著一棵緊密相連,這種植方式和一般造林不太一樣,原因在於吳晟種樹的目的也和一般人不太相同,「我一開始就打算,種這些樹是為了把它們送出去」。這些親手栽培的樹木,有的到了溪州公墓,變成森林墓園的一份子;有的去到海邊,有些去了軍營、學校、市公所……但留下來的仍有許多,等待有心的愛樹人。一度在台灣隨處可見,又一度消失蹤影的原生樹種,在吳晟將它們種回來後,也連帶找回了其他絕跡於人類生活空間的生物。
*樹園的四季風景

「這裡四季都有不同風景和不同的生態」,吳晟依著時序數算,「烏心石、毛柿、肖楠都是一年四季常綠,黃連木跟櫸木是半落葉性的;春天的時候,從樟樹開始開花、結果,接著是櫸木,夏天就輪到毛柿長出果子,等到秋天,換成烏心石開出白色的花……每個季節都有樹木的生長變化,還有候鳥,我對鳥類比較不熟,但是根據特有生物保育中心團隊在這裡長期觀察研究,他們說至少有三十多種鳥類曾出現在樹園中。」

其實,吳晟早在自己的詩作中留下樹園和水田溼地的四季風情。例如這首〈時,夏將至〉,就把應當暑熱逼人的夏天,以沁涼多采、召人同往的樹園景致取代:

時序悄悄推移
稍不留意,便會錯過
黃連木,台灣櫸木,台灣欒樹⋯⋯
眾多落葉喬木
裸露的枝枒
趕緊換裝的風姿
即使常綠樹
每天也褪下幾襲舊衫
紛紛穿著嫩青嫩黃
亮麗的新葉
時,夏將至,草木茂發
每顆樹盡情伸展千枝萬葉
溫柔承接綿綿密密
或急急沖刷的雨水
緩緩、緩緩滴落給大地
小暑、大暑,漫漫長日
每棵樹,彷如千手觀音
伸展千枝萬葉
欣然迎受炙烈的陽光
傳送清風,轉化暑熱之氣
慈悲庇蔭眾生
暑熱之氣,不斷蒸騰
每一片搖曳的樹葉
都在盡力召喚更多同伴
召喚更多更多的清風涼意

——〈時,夏將至〉.二〇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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