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來看李商隱另外一首詩，《昨夜》：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

李商隱有的詩無題，有的時候有個題目，這首詩的題目就是用詩中的兩個字，其實是相當於無題的。我們不敢說他是有題還是無題，我們是看李商隱能感知的心靈是如何，李商隱能寫之的藝術手法又是如何的。「不辭鶗鴂妒年芳」， 鶗鴂是一種鳥，《楚辭》裏屈原說：「恐鶗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我們擔心春天百鳥都沒叫的時候鶗鴂就叫了，鶗鴂如果一叫，百花就零落了，春天就要走了。可是現在李商隱卻反過去說，就算鶗鴂鳥嫉妒一年的芳華，一叫就使得萬紫千紅都零落了，我不辭，我不逃避不推辭，就算我年命短暫，就算百花零落，我不害怕不恐懼。本來人就沒有成為神仙的，本來人就沒有不死之說，人都是要死的，不過有長短的區別，但是我不辭。這是李商隱，他總是深入幾層。他不直接說人生的短暫，而是說鶗鴂鳥嫉妒一年的芳華，鶗鴂一叫一年的芳華就流走了，他對於這種芳華的零落，對於這麼早就鶗鴂鳥叫了，不推辭、不逃避。

但可惜的是這個蠟燭的燭芯本來應該是光明的，卻被塵土遮掩了，好像要滅掉了，不再明亮了。「但惜流塵暗燭房」，我最可惜的就是蠟燭還在，燭火還在燃燒，為什麼讓塵土遮蔽了，你就再也看不見燭光了，這才是悲哀的。人都是要死的，人生都是短暫的，但為什麼就是這點光明不能讓人看到呢？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昨天晚上我一個人守候在西池，而當夜深這麼寒冷的時候，滿池荷花荷葉上都是露水，在這樣淒涼的景象中，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明月，傳說月亮裏面有一棵桂花樹，桂花樹應該是有香氣的，我所盼望的就是聞到那月光之中的香氣，可是就在「昨夜西池涼露滿」的時候，「桂花吹斷月中香」，桂花不是風沒有辦法吹斷，桂花有香氣，所以吹斷的是桂花香。所以是在昨夜「西池涼露滿」的時候，月中的桂花香被風吹斷了。這就是說不但我內心的光明你看不到，我跟你之間的消息完全隔絕，連桂花的香氣都吹斷了。而且這種句法：桂花是不能吹的，你說桂花吹斷，是吹斷月中桂花香。很多人都說李商隱跟杜甫看起來迥然不相同，李商隱是纏綿悱惻的，有很多詩的情意都非常長遠不能隔斷，不能捨棄，一直不能夠自已的，以為李商隱所寫的都是愛情詩。


那杜甫呢？杜甫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都是忠愛的。可是如果以詩學來說，杜甫以後學杜甫學得最好的就是李商隱，李商隱學杜甫有幾種不同的方式：一種方式，就是表面學得很像，比如《行次西郊作一百韻》，那是完全模仿杜甫寫人民的疾苦，這是正面學杜甫。另外一面，就是李商隱學到了杜甫藝術性的句法，就像這句「桂花吹斷月中香」，這是杜甫的句法。杜甫的《秋興八首》最後一首有「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下面兩句就是：「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香稻是稻穀，沒有嘴當然不能啄；「鸚鵡粒」，鸚鵡是隻鳥，沒有結成什麼米粒。所以胡適之先生就說杜甫的《秋興八首》不通。「碧梧棲老鳳凰枝」，這也不通，碧梧是樹，樹沒有腳，怎麼能棲呢？鳳凰是鳥，也沒有樹枝。所以他說這個杜甫肯定是不通。那麼倒過去說就對了，把鸚鵡倒過去，鸚鵡啄餘香稻粒，把鳳凰倒過去，鳳凰棲老碧梧枝，就通了。但是杜甫為什麼要顛倒著寫呢？詩人要顛倒去說不是無所謂的。

「鸚鵡啄餘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這是現實的。但杜甫的目的不在寫一個現實的鸚鵡吃香稻，他是要寫唐朝的盛世，香稻的美好。在唐朝渼陂那裏種了很多最好的稻米，香稻如此之多、如此之美，鸚鵡吃不了那麼多。

再看這首詩，「桂花吹斷月中香」，是桂花在月中的香被吹斷了。像這種顛倒的句法就使得詩更濃縮，感情更密集，這是李商隱學杜甫的另一方面。除了內容形似表現忠愛、關心老百姓的一面，他的表現方法，句法、句式也是學杜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