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自序】命運的指針(島語)

這個房間寬敞嗎?那個閣樓是否雜亂?這個角落暖不暖和?光線從哪裡來?在這些零零落落的空間中,存有者又如何得到寧靜?在孤寂地作日夢的時候,他如何品味各種僻靜角落的特有寧靜?

我們藉由重新活在受庇護的記憶中,讓自己感到舒服。

──加斯東•巴舍拉,《空間詩學》

二〇〇八年春天,《海誓》詩集由松濤文社出版。因為某些不願告人的理由,首刷售罄之後即斷版,寧願它星沉海底,如此才不致成為我繼續往前走的負累。或許正是覺得那些感情經驗無可告人,寫出來不過是自說自話而已,跟自己交代過一遍,也就已經足夠了。此後,寫詩的心情似乎都是在跟《海誓》道別,跟種種已經熟稔的敘述方式說再見。

近來漸漸察覺,情緒高漲時無法寫詩,抑鬱困頓的狀態也無法寫詩,生活被瑣事塞滿之際更不可能有詩。唯有心頭安定了,思維澄澈了,才可能獲得一兩句詩,作為精神遠遊時的衣糧。當然,有時也無可逃避這樣的問題,詩是什麼?還要這樣一直寫下去嗎?這些疑問的目的,或許不在尋求完美的答案,而是給書寫提供一些支撐,並且合理化自己的作為。有更多時候,我樂於享受「不思進取」的寫作狀態──回歸本真,有話要說就寫,無話可說就暫時保持靜默。從來不是我在創造什麼,而是書寫行動提供了完整的保護罩,讓我跟這個世界始終保持一點距離,也跟現實人生保持一點距離。

將九年多來的詩彙整編定之後,就是這一本《島語》了。這本詩集裡收了一些可能不被認定是詩的作品,不過那也無妨。寫詩從來就不是為了跟誰交代什麼,或是完成哪些莫名的期待。不再追求被理解、被認可,不急著交出定稿,這狀態讓我感到無比自由,反而更能任性地舒張情感與思想。對我而言,詩早已不再是形式上的斷句分行,也不再只是各種敘述修辭、聲音結構的安排。詩是我與自己對話的回聲,與他人、與世界對話的回聲。為了這一點點珍貴的回聲,我必須對自己誠實。詩、散文、散文詩、詩化散文、古典或現代……,這些概念的區別對我來說也變得毫無意義。不管我怎樣分行斷句,如何處理章節與段落,那些其實都是末節。能否像加斯東•巴舍拉說的那樣,才是持續寫詩的關鍵。「我們藉由重新活在受庇護的記憶中,讓自己感到舒服。」詩像是一層溫柔的屏蔽,安安穩穩的,始終庇護著我。大學畢業後的十年期間,我在島上流蕩轉徙,先後住過嘉義民雄、高雄、台東、花蓮,之後落腳於淡水。綠島、蘭嶼、金門、馬祖、澎湖,亦有我短暫停留的足跡。我的日常手記中,對這些地景多有眷戀,書之不能或忘。空間場景不斷變換,而我總是帶著自己的身世,努力尋覓生活的真實。創作之初,我預先設想《島語》詩集的視野可以更寬闊,以更從容的方式貼近高山大海以及島上的種種事物。在這些空間中,或將完成一系列情感的驗證。然而真正進行書寫的時候,完全只剩此刻與此心,無暇顧及其他了。詩稿塗塗改改多年,有時甚至刻意將地名地景抽離,只留下細微的心情起伏,讓詩變成最光明的祕密。

命運的指針,一端指向來處,一端指向去處。所謂人生,可能也就是這樣來來去去而已。《京都の平熱》作者鷲田清一說,他的京都人生似乎就濃縮在一條206公車路線上──「苦讀,癡戀,瘋玩,有時念念阿彌陀佛,這條路彷彿人生。」至於我自己呢,繞來繞去,也終究是在語言文字上打轉而已。有人曾經結伴同行,有人已經永遠離去,我知道自己傷過了心,也學會對這個世界表達歉意。

過去的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當下的一切或許也都值得記取。詩集名為《島語》,對應此在與他方,顯示的是一種被今昔之感包圍的訴說姿態。某些人、某些事、某些場所,我終究只能用詩的方式而不是散文小說的形式,去理解、去想念、去關懷。回望《島語》,我私密的精神史於是乎在,無法拋捨的歉意與敬意也於是乎在。

感謝生養我護持我的這座島嶼,感謝在《島語》中溫柔相待的你。

二〇一七年八月七日誌於淡水紅樹林

【後記】說聲我愛你(《海誓》)

要完成的都已完成
該信仰的都已信仰……天空是灰的,我時常在冬日的台北盆地想起南國的陽光。正在整理詩稿的時候,久違的伊打電話來。我到走廊上去講手機,冷風一直灌進我嘴裡。那頭的聲音一樣纖細、機敏,專心應和著我的胡扯或自嘲。我說三十歲以後熱情漸漸稀薄,壞脾氣好像也隨之削弱不少,變成一個比較容易妥協的人了。我們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包括脆弱的牙齒、肥胖危機,以及討厭的壞天氣。終於在講了一個多小時後,伊才低聲說要告訴我一件事,原來已經辦好公證,預計要籌備婚宴了。只是話還未說出口,伊就已經哽咽。我心頭一陣牽扯,一邊還要極力安撫。我們分手後的生活,原本就距離遙遠。如今伊要走入另一個家庭,彼此的關係,又來到一段新的歧路。當然,很可能從此陌路。

這種情境我早該習慣了,要輕鬆應付照理說並不困難。對伊說別哭了,我那些莫名其妙的自信會一直陪著我的。我也會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什麼可以真正留存下來。有些事只要我相信了,便會一直相信。掛上電話前我說了恭喜,耳邊隱約聽到學校的鐘聲,不知道是一堂課的開始或結束。伊說還有一件事想講,卻不知道怎麼開口,那就傳簡訊吧。我回到辦公室,繼續扒完那變得冷涼的便當,嘴裡卻嚐不出任何滋味。同事在附近交談,所有聲音滑過我耳邊便散逸不見。日光燈下我心裡一片晃亮,後來手機簡訊果然浮現一句艱難的愛。因為都明白了,我可以繼續倔強,驕傲,勇敢,繼續認定我喜歡的那種人生。

我曾經試圖將與伊有關的往事自心頭挖空,任由那缺口迎受時間的風,將自己吹響。然而感情的事,不是看不見就能以為沒有。現在只能將過去輕輕拿起又放下,朝著未知前去。我感謝已經發生的一切,讓我有許多話好說。我將最真實的情感都藏在詩裡,將命運寫在自己的身體。好多年前,在我們最勇於下決定的時候,我問伊願意嫁給我嗎,伊拒絕了。各自認取了生活的模樣之後,我變得更加無牽無絆。於是幾年間我任性的休學、復學、出走、換工作,買了房子又賣掉,都是一個人高興就好。像是賭氣一般,接連做了幾個瘋狂的決定。唯一鄭重其事的,便是寫一本跟高雄有關的詩集。向來不受拘束的我,心甘情願自訂期限,把寫詩弄成一個大計畫。從春天開始動筆到秋天修整完畢,半年多來念茲在茲,生活過得一點都不詩意。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要給一個交代。以海誓為詩集命名,我告訴伊,這就算是交代了。

或許這更該是一部懺情之書,在山盟海誓都成幻影的時刻,我努力捕捉那些空無的情感。時光潮浪持續拍擊,形成了龐大的命題,讓我幾乎沒有任何抗拒的能力,只能發出遙遠的回答。回答什麼是命運,什麼是詩。

青春無岸,我在港都高雄經歷生命中最燦爛的時光。一九九○到一九九四,我在雄中就讀。把雄中當大學念,算來也是特殊履歷吧。考上雄中的那個夏天,二姑丈送我一台機車做為賀禮。(其實我小學六年級就會騎機車了。)我很興奮的無照駕駛,馳騁在這寬廣的世界。能夠一直犯規,讓我覺得其中必有詩意。有了機車,我的生活空間一下子拉展開來,每天都在尋找新奇與精彩,讓視野更遼闊。在這四年之間,我聽了不少流行音樂,讀了不少言情小說,受到大眾文化俗濫的感染。另一方面,從沒間斷的大量吸收古典文學的養分。曾有自認懷才不遇的老師,嚴厲批判我的詩濫情沒深度要我多讀書,甚至幫我開好指定閱讀書單。從此我更加厭惡,想要指導我的人生的大人。當時我不會分辨該與不該,只是明確的知道喜歡不喜歡。可能就是這樣,寫詩的熱情才會一直都在。

一九九○年郭富城以一支機車廣告走紅,立即推出專輯「對你愛不完」。他的髮型成為樣版,髮絲整齊乾淨垂下,瀏海撥成兩邊,斯文靦腆,一點都不張揚。潮流所趨,當時青春期男生很少有人的頭髮不被剪成那樣。當我還不懂得什麼是愛的時候,便一再的聽到樂曲中的愛。等到一九九四年,我要離開高雄北上求學,郭富城在渴望專輯中還是唱著愛:「說聲我愛你,每當你狠狠踩過我的心。眼淚藏心底,不讓人看見我為你哭泣。再說聲我愛你,只希望一生一世一個你。」我喜歡盛世中的靡靡之音,臺灣流行音樂的情情愛愛銘刻了一個欣欣向榮的時代。十多年之後,郭富城憑著收放自如的演技拿下影帝。我猜想,那時的他大概想不到會有這一天。我也沒想到,臺灣會變成現在這樣。誰會想到有這一天呢?當世界跟我們都改變,我們心裡還深信著,一定有什麼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我說,如果真值得懷疑,就讓我陪著一起懷疑。

二○○一年我重返高雄居住,任教於蓮池潭畔的左營國中。這之間,不斷的跨越界線,出發又回返。戀戀於這座海洋城市,我始終以他為傲,以作為這片土地的子民為傲。這是我的南方,我的青春我的港。彼與我相互係屬,有著一份不言自明的血脈之親。我以詩行追溯時光逝水,以及那源源不絕的血脈。海誓與海市諧音雙關,我用四十首詩做為容器,裝載我對這座海洋城市的情感。溯洄自己的青春,書寫自己的感情地誌,同時我也希望在其中承接時代的重量。西子灣、蓮池潭、城市光廊、柴山、愛河、旗津、雄中……這些重要地點,是我關注的核心,也有伊與我一起走過的痕跡。在這些地方,有情感的生發,有微小事物帶給我的體驗。我始終願意,在書寫中安放自己的靈魂。除此之外,我把十幾首東海岸的生活景致也放進來。人只能帶著自己過生活,我至此又更加明白。

即使當下我已經遠離又遠離,然而我的生命,正因為曾經擁有這些美麗的陪伴顯得豐厚。對於以往的一切,我實有所愛。因此不想忘卻,不忍任其消失……

二○○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淡水

〈細節――車過關渡大橋〉(《島語》)

每一個季節都守著順序
我記得,不可預期的
風吹,雨滴,雲的飄移
隱隱地造成
心中的潮汐

鋼鐵凝固意志,岸與岸
之間聳立完整的懷疑
遠方有我一直以為的事
以及未曾發生的命運
我看見擋風玻璃
一幕又一幕寂靜的天氣
方向盤迴旋,轉動
時速不能超過想像的快樂
限制是六十公里
外加十公里的寬限

我總是為了
沒有目的的到達
然後終於發現
世界並無不同
只是變得陌生

〈我睡在你的呼吸裡〉(《海誓》)

往事已沉落,我睡在你的呼吸裡
你的眼睫為我圈住一則神話
一個夢在草原上,星光開始流浪
流浪到此,無花果樹有了花與果實
那幾乎就是從你到達我的距離
我們之間只隔一層肌膚用心跳交談
也幾乎就是從你到達我的時間
一個一生與另一個一生重疊
我變得沉默,相信總是無法解釋的那些如果我不在這裡,就像是不曾活過
五月的櫻桃仍會好好的長著嗎?
你會願意記得嗎?什麼叫做自然而然
一切發生學的假設唯有嘴唇知道
雨下在我們喜愛的故事之外,所有的雨
幫我們把世界滴落遺忘。所有的
遺忘讓我更相信在無常裡
幸福就是對重複有渴望
我想起不曾有你的那些天氣
日子只是過下去而已
當你一腳踩進我的夢,我想跟你走
走到兩雙鞋沾滿泥土,終於又回到
生活。我在說夢話時還有你的手可以握

你的呼吸裡也有我的呼吸
這是我們慣用的祕密,某種語法
結構已經涵括了聲音與意義
無所事事的夜我把一生的憂患
收納在這個沒有名字的房間內
一定是同一人,一定是同一個目的
教整個宇宙拉滿琴弦,胸膛吟哦著
靈魂樂。我與你也只有一個真理、
一段歷史,頂多是兩種敘述
不曾隱瞞每日,每日的光裡
讓我想一想,什麼才是必需
越過意義的河流我便忘記
橋下的水聲。機遇之歌
將世界的燈火都捻熄
我們如此相遇

我們如此相遇然而
黑暗的呼吸裡我們睡去
此刻我們擁有最安全的門鎖
你知道什麼是唯一的密碼
再也不屬於生命的都消失無蹤
我可以記住天上的候鳥如何回家
我可以記住萬物的時鐘如何轉動
沉落的往事,換成低低的鼾聲
然後是偉大的靜默了,然後是
不曾發生過的神蹟,然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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