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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波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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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景臺〉

雲在白日投下煙霧彈
郊遊的鳥,躲進深山

一座永生之島
處處洞穴,處處私人海灘

投下一個劣幣
歷史給你三分鐘清晰的時間

有些爬蟲經過
有些重門深鎖

一個痴人向第九個太陽
說完了夢,拉出滿弓

若無遠方,就手執一個萬花筒
若無未來,就在工業廢墟中仰望星空



〈快照亭〉

金屬疲勞的週五適合反抒情
一道閃光,二度灼傷
請順手,帶走那些擠成一團的親暱
連道具也是多餘的
在最靠近幸福的瞬間,我們總是閉了眼睛

一道簾子,掩藏孤獨的鬼臉
粗顆粒的時間,倒數著一張四格的畫面
借我希望借我鐐銬
借我造作與順其自然
投幣重來
還是失去溫度的吻拍壞了的人生
露齒不露齒
反正,他們都判定我是不合格的女人

所有證件掛著中世紀祭壇畫的眼神
狀態:未婚;病歷:單身
重複曝光和鹵化銀膠片
光澤的特殊藥劑
包裹完美戀人和情深一片
修整得面目全非的數碼時代
我們決心做冷冽的產物,撥雲見日
膜拜錯誤、缺憾,直至所有瞳孔
充滿不確定與不誠實

金屬疲勞的週五適合一事無成,適合快件加急
適合獨自前來,坐姿端正
適合選擇刪除,適合偽裝情侶
適合強顏歡笑,凝視空虛
適合對世上那個
唯一能包容我所有不完美的人撇撇嘴



〈旋轉餐廳〉

跨年夜,我帶母親
到101層高的旋轉餐廳。
她說自助餐是二十世紀的偉大發明,
我點頭虛應。

地球自轉著,我曾想要自由
天際的感覺。
於是我往北了,留她在南方。一箱行囊。

人、餐點、桌椅,萬物無法靜止,
沉默與風景,殘忍地每半小時輪迴一次。
我和旋轉餐廳,皆是二十世紀
的糟糕發明。

我和母親對坐,像千年不腐的鋼筋混凝土。
巨大的鋼球在某處擺動,減緩世界的晃動幅度。

不可逾越。該死的牛頓第一定律。
她的永恆靜止,我不滅
的勻速直線運動。

此刻欠陽光,欠風雨淒迷,
光潔的銀盤堆滿新鮮牡蠣。
生活給我辣汁,給母親澆
檸檬汁。苦撐。溫柔過猶不及。
別問一切值得不值得。

當你成為母親,才能了解母親。
想忘記噪音,就成為噪音的一部分。
想寫一本章回小說,還母親花團錦簇的一生。

最大的倒數計時鐘,懸於半空,
我想留住此時,但萬物
推辭,沒有一年活得稱心如意……

伽利略釋放鋼珠,但找不到理想的斜體;
我坐上最快速的電梯,卻仍困於塵世。

地球繼續公轉,我徹底自旋。
母親想天空,該是美食家的天堂。
於是她往西了,留我在東方。一道白光。



〈兔子下山〉

久違的虎口。油漆未乾的誘捕
純真是偏愛
腳印較多的分岔路

抹掉全能全知
砍斷一點年輪才像當代史
粗陶般的荒野,繁星結繩紀事

散髮而去
連拂衣也不用
欲望是永恆的開路先鋒

美是移動
在無止境的半途
靜看流星割破,灌滿麻藥的天空



〈酥山〉

車上廣播著鳥鳴。嚴冬了,加倍劑量的
喘息,在城巿需求急升。
工人高空,修剪有危害嫌疑的巨葉繁枝,
同樣有不良嫌疑的少年,身穿短衣,在路邊,
吃一座高聳而繽紛的冰。
誰在乎二、氧、化、碳的英文怎樣拼。

甜的。她在紅綠燈前的空檔想起,人
間留戀的一切,渴望玫瑰,卻生為藤蔓;想起
苦心孤詣的約會,某年的花卉博覽;二手的床單;兵
不厭詐的水果攤;晉升的虛幻,綠
燈了——
西裝革履的牛馬,奔赴生活的磨難。

每天出門如赤身,穿越疼
痛的針葉林。「為何」的答問,
漸成無用的核廢品。馴化是永續的惡習,人
戒不掉,她咬牙不求饒,如同默默忍受火鍋店的朝天椒。

她也不是沒想過,用靈魂換紅色法拉利;
用野炊具煮麝香貓咖啡,小清新品味。
誰在乎,眾山可欺,只要人立於道德高地;
像一隻禿鷹,心安理得享受戰爭紅利。

油門輕踩——大方進入以擾動為常態的世界,
她執意把沒半句真話的書帶進,深山,
找最初的樹退還。「喂?」
手機,又一次響起,又一次感受詐騙的隨機,
像江湖術士許諾的花園城巿,像遠房親戚虛構的真理。

車子開進迂迴的山路,她開始什麼都想不起,
不再努力分辨枯樹與神木。在生和死
同樣容易的山中,重新認識對無常的無知,
貨真價實的鳥語在訴說,山可融,山可移,
山是永恆的動詞。



〈後記:像野菌一樣思考〉

明明討厭登山,這幾年卻莫名其妙走過了好些高山低谷。就像我不過是一個野菌迷,沒料到「處理逆境」會成為詩創作的核心。

Puhpowee(音譯為「普波威」)一詞,源自北美原住民的波塔瓦托米語(Potawatomi),意指「讓蘑菇一夜之間破土而出的力量」。野菌集韌性、不群、純真、性感、迷幻、危險、營養、睿智、莽撞、芳香、惡臭、複雜性別、慢條斯理、爆發力、高貴、鄙野、安靜、喧鬧於一身。擁有黑火藥般的能量、桀驁不馴、神出鬼沒、變幻無常的野菌,天生有著詩的底色。

「據說,一九四五年原子彈摧毀廣島後,在一片殘破地景中最先出現的生物就是松茸。」人類學者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的《在世界盡頭遇到松茸:論資本主義廢墟中生命的可能性》提及,松茸無法透過人工栽培,必須生長於被人為大幅擾動過的土地,甚至有在廢墟重生的頑強生命力。野菌的抗逆能耐,還表現在靜待時機的休眠孢子,毫不掩飾的傷變反應,甚至一物兼動植物(如冬蟲夏草)的霸道,可長於糞,擅分解、共生、隱生、非死非生。

如果時空穿越到三十八億年前,我們能看到最早的單細胞生命大概是古菌,散布於火山口、海底裂縫、礦坑。和動物最接近的生命形態,竟然是蘑菇?更難以置信的是,各種生物雖然都經過了漫長的演化,但和菌類的生存技倆相比,人類還是脆弱得要命。在人類避之則吉的環境,如高鹽、高糖、缺氧、低溫、髒亂、腐敗乃至核輻射中,一些菌類也能處之泰然。

當士人仍糾結於應以「朝隱」、「巿隱」、「野隱」還是「假隱」苟且於世,一些理應大隱隱於林的蕈菇,在人來人往的鬧巿卻活得輕鬆自洽,任性地冒起於村落木屋、公園草叢、公車站或公車自動門,甚至混凝土高樓的角落——我家的木地板,和房間裡一個裝著文學雜誌、曾被雨水打溼的牛皮紙袋,就在三月回南天,一聲不響蹦出幾個可愛的蘑菇來。

而我,又是在哪個決定性的瞬間,被如此強大的生命力深深觸動?又或者說,生命中哪些早已被時光分解的腐殖質般的記憶,到頭來潤物無聲地滋養了我?

或許是外婆家的桃花源、祖父的華麗的嫁接玫瑰、讓我惡夢連連的二龍喉公園動物造型樹藝、中學當環保志願者時見識的官僚體系、去看吳晟老師種的樹的那個早上、吃素的論文導師念茲在茲的土地倫理、觸動人心的古代山水花鳥畫、在眼前崩塌的北極冰川和偶遇的北極熊、在多倫多每天向我攔路問好的肥灰鴿和松鼠、在札什倫布寺夢見的白雪獅、在虎跳峽和鐮倉襲擊我的野鳥、加勒比海打在我身上的海浪節拍、徒步蘇格蘭高地時迎面的風和青草香、那些花藝課攀岩課野外定向、以動植物姿態出現的無數祥瑞惡兆,還是淡然自若告訴我「這沒什麼」的古樹們?不,也許只是把海鹽輕輕撒在烤香格里拉野生松茸時的撲面幸福吧……

野生松茸之所以成為當代珍稀,非因人類過常干犯自然。人們不再仰賴樹枝生火和狩獵,較少進入山林活動,反致赤松樹林的養分增多,加上外來害蟲威脅,造成赤松樹日漸枯萎。松茸提醒我們,在一個無菌、無害、無惡、無礙的世界過度安穩,並非好事;反之,想要好好活,就不要害怕把自己放進以「汙染」及「擾動」為常態的世界,容許一切發生。松茸沒有放不下的身段和精神潔癖,貧瘠乾燥的土壤,反而讓松茸長得更好,滋味更登峰造極。

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早就說過了:「世界存乎野性之中。」詩也應當如此。

儘管其實是植物馴化了智人,改變了人的生活方式,但人類依然是觀察者、意義賦予者、命名者、分類者、記錄者——把自然形成的蘑菇圈塑造成「仙女環」的神話傳說,賦予松茸「謹慎」、香菇「懷疑」、金針菇「合作」的花語,建構起一整套人類中心主義的論述方式。

接下來的問題是,在人已被社會高度馴化乃至異化、以人類中心主義的論述方式為主流的當代,文學還可以如何表現自然?表現那個或許野性尚存的自我?

《普波威》不是田園牧歌,沒有詩意地棲居,沒打算正襟危坐談論生態倫理。這是在「天鴿」風災、諸多人禍、全球疫病的間隙中,寫下的「都巿山水/田園詩」,是對如何擁抱不確定性的探索,是人定勝天和無力感的敍事博奕,是對西西弗斯式的羈絆、崩壞又重建的人類意志的再審視。如果非要說它試圖追求些什麼,大概就是尋找自我和自然的關係、詩的全新地景、二十一世紀自然書寫的可行方式吧。

古今中外的詩人或多或少都處理過自然的題材。總體來說,美國文學中重返自然的追求,大多是傾向孤獨、禁欲、反制度的,作家或詩人忙於與荒野打交道,從蛛絲馬跡中參透出文明的野蠻和生死哲理。在中國詩學傳統中,大自然卻不只是荒山野嶺,而是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可獨自冥思、可和朋友放懷喝酒之所。再具體一點,就是連坐擁天下的帝王也嚮往「山間林下之逸,澡溉肺腑,發明耳目」,千古風流人物也需要「清風,明月,我」的陪伴同坐。乃至松尾芭蕉寫於十七世紀末的俳句,也可以被二十世紀美國先鋒派作曲家約翰.凱吉(John Cage)轉譯成「什麼葉子,什麼蘑菇?」的那種東亞式的物我相忘。

面對「後人類」世代的即將到來,人類究竟是什麼?為了不要成為什麼,詩人又該做些什麼?除了磨練動植物般的感官(對光、色、風、冷熱、氣壓、氣流、乾溼、天氣季節的敏感),增生出熊的嗅覺、蝙蝠的聽力和昆蟲的複眼?

我的回答是,像野菌一樣思考。

未來真正的考驗在於生態崩潰和科技顛覆,以及人類物種面對逆境的韌性和智慧。野菌提醒飽讀進化論的我們,在競爭、劫掠、壓榨、傾軋的日常中,也有融合、互惠。森林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巨大的有機體,少不了菌絲隱蔽的網絡聯結;共存共活的恩怨情仇和古老聯盟戲碼,正是由雞肉絲菇和白蟻穴攜手呈獻。野菌不但為世界增添了美味、調皮、清新、狂喜,也增添了生物多樣性,讓森林在遭受火災、蟲害、暴雨時,仍能保持一定的彈性和強頑。

若沒有野菌,也就沒有所謂的森林。人與自然,就這樣互渡互濟互為劫千百年。

如同雨後乍現的蕈傘,以鮮活瑰麗的形態、色澤、氣味,撐起了一個個不曾被目睹、善惡並存的奇幻空間——《普波威》大概就是這樣一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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