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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相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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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有紐澤西州警局標誌的廂型車旁,等待女警告訴我怎麼做。
那是在北美洲呵氣成霧的寒凍凌晨,雖然那時我並不清楚時間,只知道四周的黑暗,不知從哪裡開始,正逐漸變得稀薄。
一會兒那女警回來,要我坐上駕駛座旁的位置,她一言不發開動車子,跟在救護車的後頭,上了公路。
警車的外形看起來不過是一般的廂型車,幾乎就是出國當天載我們到機場的那種--我們在中正機場下車時,父親心情極好地跟我要了兩百元塞給司機當小費,謝謝他幫我們搬行李。這不過是五天前的事。現在,這輛警車,在一般廂型車的手煞車位置架著一柄長步槍,還有一排亮著紅燈或綠燈的按鈕。女警面無表情間歇地按著其中一個開關,車子便發出斷斷續續的鳴笛聲。
駛上公路後,眼前出現北美洲平原那種遼闊的地景,遠處地平線像是提早揭露著什麼秘密,透出一長線橙紅微暗的光。樹林向上伸張它們落光了葉子的枝椏,撐著那片不可能舉得起的天空。我的眼淚這時才掉了下來。
我是不是不慎闖入了一個對我而言太大了的世界?一個盡我所有智識與感知均無法掌握的世界,以至於在其中遺落、失散著重要的東西。
父親於美國東岸時間十二月二日凌晨接近五點時,在舊金山往新澤西的飛機上失去意識。五個多小時前我們才在舊金山機場跟妹妹說再見,搭機往東岸我姊姊的家。通關時他顯得有點疲累,上飛機喝杯咖啡吃了點心就睡了。接近新澤西上空時,他去洗手間。不久空服人員過來喊我,我到機艙後方見一男性空服員架著癱軟的父親的身體,試圖將他平放在走道上。經急救,於飛機落地,送抵醫院時已經過世。過程非常短暫,我相信,且醫生也這樣對我說,說那應該是完全沒有任何痛苦的。
但當時我並不能確知父親已經過世。雖然,現在回想,我也許早已經猜到。父親對機上人員的急救措施全無反應,我用機內電話聯絡在舊金山妹妹的未婚夫,他是醫生,前兩天才剛替我爸聽診過。但雜訊太多,他一再重複「我真的什麼都聽不到啊,妳再打一次好嗎」。同時飛機已經開始緊急降落。我看到機窗外傾斜的地面,停機坪上閃著救護車的紅燈。
我也許早已經猜到,救活父親的機會極小。從緊急救護人員們的表情(當我終於接通了舊金山,問他們是否要跟醫生談一下病人的狀況,他們表示不需要)。從飛機上的廣播(原本說要乘客等待,先將病人運送下機,後來又決定讓其他乘客先走)。從他們要我盡可能寫下父親的病史,然後又說不必寫了。
救護人員先是要我和媽媽下飛機,在外頭等待。
不久一位航空公司職員出來叫我,帶我們走回往機艙的通道。途中他說,我想你父親恐怕不行了。我問,一切生命跡象都已停止了嗎?他說我不是醫生,沒有權力作這樣的回答。然後他讓我們下樓梯到停機坪,那兒停著警車與救護車,父親已經在救護車上。
女警問我:妳說英語嗎?我說會。她說那好,妳跟救護車走,妳媽媽跟我坐另一輛車。我把她的話翻譯給媽媽聽,但媽不願意,「沒關係啦,我也坐救護車,我們擠一下嘛」,是近乎哀求的語氣。女警說救護車上只有一個空位,那就是妳跟我坐另一輛車了。她的表情和語氣都極冷酷,我想她每天面對各種緊急狀況,沒有心軟的空間。
一切都發生得極快,而且安靜,在零度左右的氣溫,新澤西州稀薄的凌晨光線裡。
那些救護人員不說一句多餘的話。
在醫院裡,醫生正式向我證實父親已於抵院前死亡,我的眼淚是停不下來了,一個名叫黛比的護士過來緊緊抱住我。
他們將急診室的那個房間留給我們,讓我們跟父親一起待一會。父親穿著格子毛襯衫,躺在床上,面容平靜,像是睡著了一般。在舊金山時妹妹才剛買給他的新大衣,急救過程中醫護人員將它脫了下來,現在和我們其他的隨身行李一起放在地上。
我從背包的夾層口袋取出經書來唸,在我不太穩定的一段期間,朋友送了這本〈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與〈佛說阿彌陀經〉給我。我沒有想到這麼快會在這樣的情況讀它。
他的手仍是溫暖的,我有多久沒有這樣握他的手了呢?近年父親走路不穩,跟他並肩走時我總是攙他的臂彎。像這樣掌心貼在一起地握手,也許是當我還是個小孩子時候的事了。
住紐澤西州的姐姐、姐夫、表哥都在趕來的路上,妹妹在電話上聽見了事情經過。
父親過世已在親族的聯絡網,北美洲與台灣的電波訊號中悄悄地傳播開來。
媽說當殯儀館的人將父親送上車時:「妳要喊他,叫他跟我們回家,要不然散掉了,茫茫渺渺,要去哪裡找?」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這些生者,其實是如此恐懼著可見與不可見世界的龐大與無邊。我們文化裡那些招魂的習俗,正是從這樣的一種恐懼出發。擔心一旦放了手,從此無處找尋,捨不下,必須牢牢抓住。
這世界確實茫茫渺渺。我們是那樣害怕,親人作為生命中重要的座標、我們與他的關係及記憶,會在死亡之前瞬間虛無化,被這其實從不可能以座標定位的茫陌世界所吸收。
父親在世時為家族付出甚多,自己卻一輩子不願麻煩別人,到最後也沒讓我們在病床邊照顧他一天。不知現在父親眼見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果真是如生者憂懼想像,那樣地茫渺嗎?即使如此,我但願父親自由走,別再為背負了一輩子的責任所束縛。
在急診室,其他親人還沒趕到之前,我有機會靜靜看著他。晚年他的頭髮白得很好看,我站在床邊將他頭髮理順,初度意識到原來我的頭髮細軟,就跟額頭與眉眼形狀、經常受母親責備的倔強脾性一樣,都是得自父親的遺傳。那是我將從此延續的秘密,無邊世界裡,一些不被死亡截斷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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