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
在通往夜市的路上,父親咳得厲害,幾乎要把肺囊都咳出來,激烈的咳嗽聲響徹在安靜無人的街道上。他的背愈來愈佝僂,臉色也昏暗蠟黃,簡直和他右手食指、中指之間被尼古丁薰黃的顏色愈來愈分不清。他穿著變黃的汗衫和灰舊的西裝褲,看起來也有點邋遢而猥瑣,和其他沒出息的鄉下中年男子沒什麼不同。我的心裡其實是既不情願又不甘心的。
這樣的父親和我的想像、我的願望,以及我的描述太不吻合了。我總是在學校裡向老師、同學吹噓地描述父親的豐功偉業,他是如何厲害的煤礦工程師,管理著多麼進步的煤礦,如何在遙遠的礦場裡工作,雖然那個地方究竟在哪裡我也一無所知,但總不會像我們所在的農村那麼平凡。
事實的真相是,父親已經病重,連醫院也不再肯收留他,只要他回家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他也已經失去了他引以為傲的煤礦,不再外出工作,每天坐在家裡同一個位置抽菸發呆,一遍一遍讀著報紙,喝著反覆沖泡直到淡而無味的香片,偶爾才外出散步或買菜。但他體面好看的西裝、閃閃發亮的皮鞋都已經收起來,他漸漸和其他村子裡的中年人一樣,變得焦黃、衰老而猥瑣,他不再在乎外表,內衣汗衫就可以當做外出服,漸漸不像我口中驕傲描述的英挺人物,這讓我又著急又羞愧難當。
走往夜市的途中,我的感覺愈來愈複雜,因為很快地我們就要進入比較熱鬧的小鎮市區,走進鎮上那唯一的一條晚上燈光明亮的街道。在那條街上兩旁的商店裡,將會遇見我的同學坐在店裡呆望著外面,他們有的家裡賣現製的麵條,有的賣雞蛋和醬菜,有的驗光配眼鏡,有的賣木桶、水桶、鋁桶,有的家裡修理腳踏車,或者家裡是布莊、米店、西藥房……。他們將會看見我和一位平凡邋遢的衰老男子走在一起,他們將會識破我的謊言,知道我的父親並不在遠方的台北,而是在鄉下無所事事。
我輕輕掙脫父親握著的我的手,稍稍落後一步跟著他,希望這樣可以暫時鬆開我們的關係;父親似乎不曾察覺我的心思,繼續在黑夜裡咳得嘔心掏肺,身體激烈地震動。穿過了兩旁都是稻田的道路,我們進入燈光明亮的街市,經過同學家的製麵所,經過同學家的雜貨店,經過同學幫忙看守的夜市攤販,父親走進一家鎮上僅有的西藥房,我跟在後面,那也是一位隔壁班同學的家,同學正瞪大眼睛看著我,我只能面無表情不理他。
進了西藥房,坐在客廳的藥師向父親點頭致意,請他進入後面的小房間,等父親坐定之後,頭髮已前禿後白的老藥師拿出一支巨大的玻璃針筒,先將針頭在酒精燈上燒炙消毒,再為父親注射一大筒黃澄澄的液體藥劑。針頭插入手臂的肌肉時,我瞥見父親皺起了眉頭,大概是試著忍住疼痛吧。打完針後,藥師和父親又聊了一下天,父親才步出藥房。一星期總有一次或者兩次,父親就要到藥房來打一針,我們都聽說父親病得很重,每週打針就是明證,但我也不知道他患的是什麼病。
雖然和父親一起上街,有時候帶給我很大的尷尬壓力,特別是他愈來愈萎頓的容貌,和愈來愈隨便的穿著,但我還是喜歡和他出門,因為最後總有一些意外的驚喜。打完一大筒針之後的父親似乎心情愉快,他的面容煥發起來,用力拍著我的肩頭,說:「走,我們去吃麵。」
我們穿過夜市,那裡常常有吸引我目光的跑江湖賣膏藥的師傅,他們總是帶來各種不同的把戲,讓我們這些鄉下小孩大開眼界,順便還學到各種關於強精補腎的猥褻語言與禁忌知識。有一些賣跌打損傷外敷藥的師傅強調練功習武,他們自己就是穿著短打、一身肌肉的練家子,地攤上除了擺著藥粉、藥膏、貼布之外,也擺著幾張證書、感謝狀和照片,旁邊更散落著放著石鎖、金槍、刀劍之類的武器,點明他們的來歷。他們也總是先表演一段拳術或耍一趟刀槍,然後才托著盤子賣一會兒膏藥。有些師傅則帶來奇怪的動物,有人耍猴,有人玩蛇,也有人帶來能表演特異功能的老鼠、鸚鵡或松鼠,有的師傅則帶來不曾見過的奇禽異獸。有一次,有一位師傅帶來一條兩頭蛇,放在一隻布袋裡,攤上有狀極猙獰的圖片,標示那袋子裡是一條世間罕見頭分雙叉的凶猛眼鏡蛇,布袋蠕蠕而動,賣藥師傅又幾次作勢要把袋中之物扔到我們臉上,嚇得觀眾東躲西閃,生怕沾染不祥。我站在那裡看得忘了時間,直到姐姐尋到夜市把我喚回家,那條「兩頭蛇」始終沒有現身,讓我一直耿耿於懷。
但今晚和父親一起出來,我是不可能在賣藥攤子前停下觀賞的。我們直接穿過夜市,來到市場口的小麵攤,賣麵師傅不巧也是班上一位女同學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麼巧不巧,鎮上那麼小的地方,每個人都認得每個人,每個人都和每個人有點什麼關係。
點著黃色燈泡的小麵攤賣的是典型的台灣切仔麵,有油麵、米粉,也有我們愛吃的意麵,麵攤上更有各種令人垂涎的小菜。父親和我坐下來,他自己叫了一碗意麵,也為我叫了一碗,並且要麵攤師傅在我那一碗麵裡加上一顆滷蛋,有時候則加一顆滷貢丸,是更奢華的意思了。意麵的湯很清,湯上漂著一點香氣十足的油葱,麵上放著一些豆芽和韭菜,並且擺上一片白煮的豬肉片。
我們太少有機會能夠在外吃東西,這種偶然才有的小吃對我而言無疑是至高無上的美食。特別是那一顆在滷汁中滷煮得極入味的貢丸,它不同於後來我來到台北才吃到的彈牙新竹貢丸,它更大更軟嫩,中間包有肉末,似乎是魚漿所製(而非一般貢丸的豬肉),我離開家鄉之後,再也沒有吃過這樣的魚丸或貢丸。
吃完麵後,父親點起一根菸,若有所思地在麵攤上沉默許久,我在旁邊呆呆地等著,很怕遇見麵攤師傅的女兒,心裡希望父親趕快起身回家。我的念力彷彿奏效了,父親好像被電到一樣跳了起來,大聲叫道:「頭家,這邊算一下。」付帳之後,我們就回家了,一前一後從燈光明亮的街上慢慢走回黑夜中的家。
父親有一次在回家前遲疑了一下,交代我在家裡不要提到在外吃麵的事。我點點頭,以為是家中兄弟姐妹眾多,父親不一定能「公平」地帶大家出門,特別是一些兄姐已經大了,大我一歲的哥哥又在準備考初中,真正能跟著父親出門的只有我和弟弟,父親大概是不想讓其他小孩不開心吧?
這樣和父親在夜晚的市場口吃麵的機會有好多次。昏黃的光裸燈泡下,小麵攤冒著白煙和香氣,一碗香噴噴的清湯麵,漂浮著一、兩片白肉,以及那一顆大如拳頭、軟嫩柔美的滷貢丸,合起來成為我童年最美麗的回憶。
很多年以後,父親已經過世,我和母親閒聊時提及父親帶我去吃麵的舊事。母親說:「那是他該打針的錢,是他自己不想治療了,每次只打一筒營養針,另一筒的藥錢就拿去給小孩吃麵了。」她又嘆了一口氣說:「我也是很多年之後,到他死前才知道。」
父親交代不要提到市場口吃麵的事,原來是這回事。(待續)
山的那一邊 (六個阿姨之四)
我猜想我知道五阿姨的存在,只是我不曾見過她。
三阿姨每天煮飯、炒菜、洗衣、縫衣,做了大部分的家事,家裡從來少不了她忙碌的身影,媽媽只要碰到任何頭痛的麻煩事,總是習慣大叫三阿姨的名字來救命:「連嬌!連嬌!」當然,媽媽叫的是日文,嬌字唸起來像是「救救我」的救字,而三阿姨總是立即應聲出現,成為名副其實的救星。
四阿姨有一段時間不見蹤影,我們都聽說她出門在外,可能是在遠方某處工作吧?六阿姨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個電影明星,她在銀行上班,打扮的模樣有種摩登都會的時尚感。她給我們小孩子表演過一個工作特技,把一疊百張綑好的十元鈔票解開,用手指順過一遍之後,從中一分為二。
「每邊都是五十張。」她很有信心地說。
我們拿來數了數,果然都是五十張。再試一次,還是一張不差。我們吵著問她怎麼做到的,她慧黠地眨眨眼,笑著說:「熟能生巧呀。」
再表演數鈔票,一疊鈔票在手中扇形張開,好像拿著一副撲克牌,她快速地用手指頭十張十張去數,百張鈔票只消三、四秒就數完了。
七阿姨,也就是末子阿姨,年紀還小,只是個青春期的大女孩,皮膚曬得黑黑的,像個莊稼女,但她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笑起來很漂亮。她是負責照顧我的貼身保母,成天把我背在背上,四處去蹓躂。
二阿姨年紀和媽媽較近,早嫁人了,就住在對街,她的小孩比我大哥還大,是我這一輩裡最大的,大表哥因而成為我們當中的孩子王。但是二阿姨不知怎的和媽媽吵架了,弄得後來不太來往。
二、三、四、六、七,五個阿姨來來去去,沒有人提及排行第五的阿姨,但我猜想我知道五阿姨的存在,只是不曾見過她。
五阿姨存在的第一個證明,來自於我自己的邏輯與疑問,幼小的我歪著腦袋問媽媽:「為什麼三阿姨、四阿姨之後就變成六阿姨,第五的到哪裡去了?」
媽媽的反應大出我的意外,她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彷彿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緊接著她的嘴角抽搐,突然轉身回頭走往廚房,路上卻忍不住端起圍裙的下襬掩在臉上,開始嚶嚶地哭泣了起來。我呆若木雞地佇立在走道上,末子阿姨快步走過來,一手抄摟起我,立刻把我帶到樓下門外的騎樓,不讓我捲入接下來可能發生的風暴。
但大人說話也未必比我更小心。有一次,一個不常來往的親戚來到家裡,母親和她坐在榻榻米上,就著矮桌喝茶,問候完家中大小、閒話家常之後,冷不防這位親戚突然問到:「阿雲仔現在在哪裡?」
媽媽的臉立刻垮了下來,笑容僵在嘴角,囁嚅地說:「我也好幾年沒有伊的消息,聽說是搬到內山去了。」內山一詞雖然指的是台灣東部,但在那個交通不便的時代,高聳巨大的中央山脈擋住了去路,去到山的那一邊,聽起來和遠走海外到了巴西、烏拉圭之類的,音訊中斷、人海阻隔,永遠難再相見,是一樣的意思吧?
氣氛變得有點尷尬,這位親戚顯然不相信媽媽說阿雲沒有消息的話,繼續又旁敲側擊地問了一些關於「第五仔」的近況與消息,平日精明靈光、應答如流的媽媽支支吾吾,答得支離破碎,不太有說服力的樣子。親戚還窮追不捨,帶著刺探的意味又問道:「咁攏嘸寫信回來?」
媽媽吶吶地嘆口氣說:「嘸呀,一張信也嘸呀。」
所以五阿姨是存在的,我在一旁想著。五阿姨還有個名字叫阿雲呢,而且人住在內山,只是一封信也無。內山究竟在那裡我也不太知道,只知道如果大人說誰住在內山,就是我們不會見到他的意思。
但「一封信也無」這句話可能不是真的,因為不久之後,我就聽到媽媽壓低聲音和三阿姨說:「阿雲仔有寫信回來,伊咧講……」然後她的聲音壓得更低更輕了,我裝作沒事人一樣在紙門內外走來走去,但我聽不清楚底下說的是什麼。好像有幾個人名,也有幾個大概和金錢有關的數目字,聽起來有嚴重的感覺。
三阿姨聽著聽著面色凝重,頻頻點頭,媽媽最後又說:「諾,別讓你阿尼仔知道。」
三阿姨順從地點點頭說:「我知。」
末子阿姨先嫁人了,我失去了童年最好的玩伴,但她偶爾會帶著扮手禮回來看媽媽。回來的她已經有了身孕,化了妝塗了口紅,衣服也變豔麗了,露出成熟大人的模樣。緊接著漂亮如電影明星的六阿姨也嫁人了,辭去銀行的工作,搬去了台北,專心做她自己口中說的「老媽子」,我們就少看到她了。
然後我六歲時舉家遷居到中部的山城,只有尚未嫁人的三阿姨、四阿姨同行,六阿姨和末子阿姨都很難見面了。六阿姨讀過書,有時候會寫信來,信末還會問候每個小孩。我最懷念的末子阿姨,沒唸過什麼書,連寫信也難了,慢慢地,我連她大眼睛的笑臉模樣,也有點記不清了。
晚結婚的三阿姨和四阿姨來到鄉下,已經都有點錯過婚期了,在父親的主導下不無委屈地嫁給了外省人。三阿姨和四阿姨結婚後都住在隔壁的村子裡,坐短程公共汽車可達,騎腳踏車可達,不然走路半個鐘頭也可以到達。因為距離,我們已經和北部的親戚都斷了連繫,只剩兩個阿姨住在可以常常見面的距離,所以一直維持很親密的往來。
兩位新姨丈都是忠厚老實的讀書人,跟隨國民政府來台擔任基層公務員,薪資微薄但生活穩定,他們都離鄉背井,單身多年,不但勤勞,而且多能鄙事,都能夠自己縫衣下廚。我們和唐山文化初步接觸,樣樣覺得新奇,至少在飲食方面的確是如此。
兩位姨丈,一位來自山東,一位來自河北,都擅長北方的麵食文化。手勁大的三姨丈揉麵做的饅頭,紮實飽滿又清甜耐嚼,做的包子則外皮蓬鬆,內饀豐盛,吃來猶如節慶一般。腦筋靈活的四姨丈花心思發明的三色水餃,分別用胡蘿蔔、韭菜和白菜做饀,水餃煮起來皮變透明,露出三種內饀的顏色,成為三種不同顏色的水餃,美味之外另見巧思。
新的飲食文化闖進了我們家,我們開始學習用空酒瓶捍麵,試做饅頭與包子,也試用白麵條煮麵(台灣人本來用的是油麵),並且做全新的新菜如蒜苗炒臘肉之類的。這樣文化混同的新奇趣味每天都在發生,加上我們也正在適應做一個農村的鄉下人,我漸漸習慣只有兩位阿姨的生活,忘了我有六位阿姨這個事實,更不記得有一位提到名字要低聲細語的五阿姨了。
時間一過又是二十多年,父親過世了,辦完葬禮,還有一場尾七的法事,我們選在一個寺廟為逝者唸經並開素筵。葬禮大部分是基督教儀式,因為弟弟是基督徒,對他比較方便;但尾七的法事卻又變成帶著民俗色彩的佛教,因為媽媽說親戚們來了總是要拜,結果變成了人格分裂的雜拼喪事。
尾七的法事上,七名和尚虛應故事地含糊唸經,一遍遍音調平板嗡嗡嗯嗯的佛唱讓人昏昏欲睡。突然間道場裡旋風式進來一位戴墨鏡的高瘦女子,面貌和三阿姨幾乎一模一樣,一進門就衝到媽媽面前,媽媽驚叫:「阿雲仔?」
兩個人抱著開始哭,哭了一會兒,媽媽抽了空又問道:「你怎麼知道要來?」阿雲說是誰誰誰告訴她的,又說:「阿尼仔走了,我一定要來呀。」兩人抱著繼續哭。最後,眾姐妹圍著這位新來的、長相卻同出一模的我的「新阿姨」,問東問西,問她這些年來都在幹嘛,大家說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在一旁插不進嘴,心裡想著,山的那一邊的五阿姨,真的是存在的……(待續)
持子之手 (之一)
悠然醒轉時,耳朵已經清亮,可以聽見遠方菜販叫賣的聲音,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意識有點矇矓,我可以感覺到臉上和頸上的皮膚有點溫度,陽光已經灑滿榻榻米房間,曬得棉被暖烘烘的,還泛出一種像乾稻草一樣的氣味。
但讓我感到困惑的,是房間之外傳來的嘈雜音,帶著一種興奮雀躍的情緒;我轉頭看旁邊,看見弟弟緊咬著下唇,還沉沉地睡著,一切並無異樣。很快的,我就從聲音當中聽出端倪,原來昨天深夜裡回來的父親一早帶著兩個姐姐和二哥出門去散步,他們顯然一起到了某處豆漿攤子去吃了新奇的東西,哥哥姐姐們回來還興奮地談著豆漿與米漿的滋味,以及剛剛出爐的油條與我們平日買回來的冷油條有多麼地不同。
等我明白了這一切,我突然發現我錯過了一場盛會,平靜、平淡、平凡家庭罕有的外食活動,以及那種我們平日渴望的與日常生活不同的不尋常性,竟然就發生在我睡夢之中,我竟然在一無所知的狀況下,讓一件不尋常的事溜走了。我充滿了悔恨與不公平感,我向父親半是請求、半是抗議地說:「我也要去。我也要早上跟你去散步。」
父親停下來,帶著一種神祕的微笑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也許只有五秒鐘,但那也像是一個世紀那麼長。父親很少在家,我們都覺得他份量很重,從來不敢向他請求什麼,其實我一開口就已經後悔了。但父親只是靜靜地說:「如果你早上起得來,我就帶你去。」
我不是一個愛睡懶覺或喜歡賴床的人,我平時並不是起得很遲,即使是錯過幸運活動的這一天,我也不過是七點鐘起的床,只比平日晚一點,而哥哥姐姐他們也才剛回到家,意味著父親帶他們出去也許不過是六點鐘,我完全有能力可以趕上這個時間。
那個晚上,我帶著一種警覺性上床,那是家裡還沒有鬧鐘的年代,唯一能做的事是拴緊內心某一個看不見的發條,期望它在預定的時間可以叫醒你。正當我覺得忽睡忽醒,昏昏沉沉,內心突然一驚,我跳起來,窗外的天色已經微亮了,我爬出蚊帳看鐘,還差一分鐘就是六點整,時間和我內心的設定完全相同。我火速披衣起床,衝到廚房,看見在昏黃燈光下燒飯的母親,我急急地問:「阿爸呢?」媽媽看我一眼:「出去散步了。」我急得快哭出來:「走多久了?」廚房的爐火噼哩啪啦地響著,照映著媽媽額頭上的汗水,她好像無視於我的焦急:「大概十幾分鐘有了吧。」
我跑出門外,看到整條街空空蕩蕩,杳無一人,根本看不出父親出門的方向;衝回到房裡,確定哥哥姐姐他們都還在睡,可見父親是一個人獨自出門的。我坐在窗前,看著天上雲彩流動,心中充滿懊悔,為什麼我沒有再早一點起床呢?父親又為什麼不肯叫我一聲或等我一下呢?
到了七點鐘,父親散步回來了,家中其他人也紛紛忙起來了,準備上學的都在吱吱喳喳地慌亂著。我還沒上學,這一切忙碌與我無關,我只能在一邊旁觀著。父親並沒有和我說些什麼,偶爾眼神與我相會,也只是微微一笑。一直到哥哥姐姐們全出門了,父親才轉頭輕聲對我說:「明天要早一點呀。」
到了夜裡,我咬著牙像是發誓一樣,把內心發條上得更緊了,「明天我一定要天不亮就起床。」夜裡可能也睡得不是很安穩,不斷做著又快又急的夢,夢裡頭情節支離破碎,又不斷有各種背景聲響,最後一個夢有著雞啼的聲音,我內心突然像是門打開一樣,覺得這不是夢境,我立刻醒坐起來,果然那是鄰居公雞的啼聲,天色完全是黑暗的,只聽見廚房有微微的聲響,媽媽應該是起來了。
我走到廚房,看見母親正在升火,一陣煙正撲在她臉上,我走過去問:「阿爸起來了嗎?」媽媽回頭看見我:「起得這麼早?」停了一下又想起我的問題:「你阿爸出去了,他今天比較早。」
我不敢置信地回到客廳,看著掛鐘明白寫著五點半不到,天光還像深夜一樣是深墨色,只有東方微微有點淺藍的顏色。我有點洩氣地坐在椅子上,父親還是比我更早,而且也無意等我,儘管我已經比所有的小孩都早起了。
父親回來也一樣沒看我一眼,整個白天他都出門辦事,我根本不知道這個約定是否還有效,而且,也許父親一出門就是回到深山的礦場,再回來可能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當天晚上父親出現在餐桌上時,也許是他看穿了我期待的眼神,輕輕拋過來一句:「明天要再早一點呀。」
夜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想要找到一個可以更早醒來的辦法,但睡眠是多麼難以掌握的一件事,它似乎有自己的意志,睡眠控制著我,而不是我掌握了睡眠,只要一入睡,你永遠不知道睡眠何時才會釋放你。我想著這件事,內心覺得有點哀傷,我們能夠控制的事何其稀少,控制我們的力量又何其之多。而那些比較有控制力的大人,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我好像昏昏沉沉睡去,又好像在睡夢海洋上漂流,載浮載沉。突然間,我又完全驚醒了,四周都是黑暗包圍,也都是沉睡的氣息,沒有一絲要天亮的意味,我不能確定這是十二點,還是早上兩點,或者任何其他時間。但此刻我的耳朵似乎無比清明,我幾乎可以聽見客廳掛鐘鐘擺搖晃的滴答聲,我甚至覺得自己聽見隔壁雞籠裡公雞梳理羽毛的窸窣聲。最後,我聽見客廳的掛鐘敲起鐘來,噹-噹-噹-噹,敲了清脆的四響,所以這是早上四點了。
我在被窩裡保持躺臥的姿勢,覺得內心無比清醒,我決定用這樣的狀態等待天亮的來臨。沒多久,我聽見父母親的房裡有聲響,然後我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這個腳步聲較為沉重,所以應該是父親的腳步聲了。我聽見腳步聲走往浴室,然後我聽見馬桶沖水的聲音,然後我又聽見漱口的刷牙聲。
我偷偷在被窩裡套好衣服,輕巧地滑出被窩,我躡著腳走向浴室,等在門外。不一會兒,裡面的水聲停了,父親穿著睡衣走出浴室,我站在他面前,有點怯怯地說:「爸,我好了,我們可以走了嗎?」
父親似乎不感到驚訝,他笑了笑說:「現在還早,我們可能要再等一下。」
我坐在客廳等待,父親回房去,房間裡又安靜了。不久後,媽媽倒是先出房來了,她的頭髮已經梳好,衣服也穿整齊了,她看見我,笑了笑說:「今天起得這麼早?」然後就往廚房去了。
再過一會兒,父親也裝扮完畢,他穿著白色襯衫、灰色西裝褲,外面加上一件繡有「台灣電力公司」字樣的藍夾克,腳上是他那雙每天擦得亮晶晶的皮鞋,手上還拿著他的登山拐杖。他似乎心情很好,帶著笑容,也不多說,看了我一眼,就往門外走去,我趕緊起身跟向前去。
出門之後,父親往左邊走去。我們家門前就橫亙著繁忙的省道,如果向右走,我們就會經過郵局,還有郵局隔壁的包子店,再向下走就會到達市場,但我還太小,從來還沒有被允許去到那麼遠的地方;如果向左走,不久之後就是這一排有著騎樓房子的盡頭,我們就會走到兩旁都是田地的路上,再過去,那是哥哥姐姐上學的七堵國民小學,那也是我尚未被允許前往的地方;再過去,那是我從未能想像的世界了……(待續)
難忘的書店 (之二)
小鎮上有兩家書店,以人口規模來說算是多的,隔壁村子就連一家書店都沒有呢。兩家書店陳設布置十分相似,都是長長深進的店面。書架占去右邊一面牆,另一邊和中央則擺了貨架和玻璃櫥窗,賣的是一些文具和日用品。左前方有一個木製的結帳櫃檯,店面底部是薄木板隔間,老闆一家人就住在隔間後面,吃飯時候你會聽到木板後面傳來碗盤輕碰的聲音。木板隔間的牆壁上則掛著明星月曆,三月份的葛蘭正明眸皓齒地對著你微笑。
書架上的書本也大致相似,從第二棚架開始都是初中、高中的參考書,數學、英文最多,擺在最前面,然後是理化、生物,最後是一點國文參考書。再往下,你看到一整櫃高考、普考、特考的考試用書,然後還有半小櫃放著黃曆、算命、六法全書和字典辭典之類的工具書。只有第一架,最吸引我的目光,因為那是僅有的小說、世界文學名著和其他文藝書籍。
大部分看起來美麗醒目的書籍都是皇冠出版的,紅色的書背有著一個白色皇冠的標誌。其他的書還有出自文壇、拾穗之類的出版社。
那是六十年代的台灣鄉村,生活簡單美好,不用大腦(用大腦也是危險的事)。到了午後,太陽炙曬整個鎮上的街道,連柏油路都冒煙了,小販躲在樹下午睡,根本不理會盤旋在他的醃芭樂上的蒼蠅。總有幾個家庭在聽歌仔戲的廣播,哭腔的六字戲文像蒼蠅一樣盤旋在頭頂上,揮之不去。
我繞著鎮上走著,一切都太平常太無聊了,一個成長中有無數渴望的青少年,小鎮對他來說真的是太小了,他多麼想知道一點外面世界的事。然後走著走著,我又來到其中一家叫「三省堂」的書店,看著第一架花枝招展,和考試全然無關的書,嚥著口水,想像它們的內容。
每個標題都充滿著誘惑:《狂風沙》一套三冊,司馬中原著(連作者名字都不可思議地異國情調);《鐵漿》,朱西甯著;《幾度夕陽紅》,瓊瑤著……。你不能從書名拼湊出整個故事來,你甚至不能想像它的故事是什麼時代、那種類型。
書名、作者名愈是神祕難解,就對我愈充滿吸引力。
但那也是匱乏的年代,我們上學、吃飯都成問題,看閒書更是不可企及的奢侈。我在家裡翻箱倒櫃,想找出一些讀物,我可以翻出大哥藏在櫃中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羅通掃北》各種章回小說,但我和弟弟都看過好幾遍了,熟到彼此可以用小說對白說話了。弟弟會說:「買枝冰棒如何?口中都淡出鳥來。」
「好啊!」我不熱中地應著。
「但洒家缺少盤纏。」
「喔,那咱們去劫個生辰綱來。」
兄弟兩人帶著幾粒彈珠走出去,一個傍晚的廝殺,我把隔壁小孩的彈珠全贏了來,再用四毛錢賣還給他。冰棒一枝兩毛,兩支三毛,我們還有一毛錢剩餘。
到台中去讀書的姐姐則是另一個文化輸入來源,大姐突然帶回來一本《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厚厚一巨冊,上下兩欄,密密麻麻小字。我看的第一個故事是《赤髮盟》(The Adventure of Red-Headed League),看到紅髮老闆抄書的啞劇,覺得詭異莫名,再讀到福爾摩斯潛入地下,前方暗處有人影晃動,只覺血脈賁張,對偵探小說一下子就入迷了,四十年不能自拔。
二姐通勤台中更久,又是出了名的好學生,三省堂書店找上她。原來小鎮上的書店地處偏遠,規模也太小,像皇冠那樣的大出版社是不能把書送到鄉下的,它只送到台中的「中央書局」,小鎮上的書店得自己跑到台中去取回來。來回一趟即使是摩托車也頗耗費油錢和精神,書店老闆找上通學的好學生,拜託她下了課去大書店取回來。有什麼酬勞?那帶回來的書可以留在家中一晚,第二天清晨才拿到書店。
那是不得了的奢華了,過屠門而大嚼;二姐一本本書帶回來,晚上我霸著書本不放,不肯熄燈,躲在榻榻米的一角讀著,直到讀完或不支睡去。
有一天帶回來的是三大冊的《微曦》,馮馮的作品,恐怕是五十萬字的大河之作。我像禿鷹一樣攫住書,抱著不肯放。那是一個苦兒奮鬥記的故事,所有的不幸都恰巧發生在他身上,他一無所有,仍然在各種困難中爭取一切的學習。我看著他如何餓著肚子,自己也覺得跟著餓了起來。已經是晚上過十二點了,兄姐都睡著了,但我才看完上冊。
悽慘的故事持續進行著,頁數還那麼多,主角不可能死去,我繼續努力讀著,想知道主人翁究竟怎麼樣了,他會找到工作度過困難嗎?他想成為作家的願望會實現嗎?他住的那個破房子終究能得到修補而不再漏水嗎?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書本一頁一頁翻過去,我開始著急起來,我知道天快亮了,天亮了魔術就要消失了,書本就要離開我了。書本回到書店的書架上,就和司馬中原的《狂風沙》一樣,對我是可望不可及了。
主角把房子修好了,工作也順利了,正當故事轉向順境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八七水災,把他的心血全淹了,房子又毀了,他的稿子也泡湯了。一個晚上未睡的我,不知是眼睛疲累,還是心感同戚,眼淚一下子氾濫了出來。
天已經微亮,隔壁房的姐姐已經起身,她乒乒乓乓地準備著,很快她就要帶著書本出門了。我還有下冊的半本要看,主角也還有整個房子和寫作生涯要重建,我流著淚,眼睛酸澀難耐,快速翻著書本,故事也快速進行,主角意志堅定地和環境奮鬥,他當然重建了房子,幫助了弟妹,他的名山大作也完成了,出版社傳來接受稿件的佳音,他抬頭遠望,天空透出一點亮光,點出書名:《微曦》。
微曦之中,二姐氣鼓鼓地從我手中把書搶去:「我來不及了啦!」
那是我懷念的一家伴我度過青春歲月的書店,但它從來不知道有我這樣不付錢的讀者存在。(待續)
有咖啡的生活 (之二)
咖啡是何時以及如何潛入我的生活的?現在的我,每天清晨以一壺新煮的咖啡為開幕儀式,白日在辦公室工作進行時以一杯接一杯的黑咖啡為續航的能源,每餐飯後以咖啡為速食或慢食的句點,最後在夜晚結束時還以咖啡作為暖胃好眠的睡前安慰。但這些酗咖啡的柔情陷溺是如何開始的?
那不會是來自我成長時的鄉下農村,因為那裡根本找不到咖啡。
在我已經咖啡中毒的成人時期,有一次回家過年,那大概已經是八十年代初期,大年初一早上起來,突然強烈地想要有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我在鄉下的家中遍尋不著咖啡的痕跡,老家的其他家人顯然是不喝咖啡的。我走到街上想要找到一家咖啡店,但那也是徒然,哪裡會有這種東西?逛尋鎮上那幾條街之後,不料竟在某個街角發現一部賣咖啡的自動販賣機,就是那種投幣之後會自動轉出紙杯、注入熱咖啡的機器,真讓我喜出望外。買到之後,我捧著紙杯就在街角蹲著喝了起來。
那部偶然救了我的命的咖啡販賣機是哪裡來的?我後來幾次再回鄉下,找回原來的街角,卻再也找不到那部咖啡販賣機的蹤跡,倒是在各處牆角看到幾部販賣可樂冷飲的機器,可見擺一部賣熱咖啡的機器原本是一場美麗的誤會,那個小鎮緊急需要咖啡因的人大概是不多的。
當我來到台灣中部大城讀高中時,我仍然只知道「冰果室」,不知道有「咖啡店」。或許也是知道的,我只是不記得了,我們可能都聽說過「咖啡廳」,但那好像是提供女色的不良場所。我們會去的地方是第一市場賣「蜜豆冰」的攤販,如果我們要去比較正式的談話場所,我們會去外面用白色大字寫著「冷氣開放,內有雅座」的「冰果室」。冰果室我是熟悉的,即使是我出身的小鎮也有一家冰果室,我們從未有機會登堂入室,但在門口買一支冰棒或雪糕的機會則是常有的。我們看著店老闆從布滿結霜管子的冰櫃中拿出冰棒,冷風撲到臉上,這就讓我們想像「冷氣開放」的滋味或許就是這樣。
有一次,我被班上同學派做外交使節,去邀請隔壁女校共同出遊,在當時的男校這是一件大事。我遞了紙條邀請女方代表放學後見面,約見的地方就在學校附近一家冰果室。容貌清秀的女方代表進門來的表情比冰果室的冷氣還要冷,等我表明來意之後,她橫豎的柳眉才柔軟下來,原來她誤以為這場約會是衝著她本人而來,她對這位妄想吃天鵝肉的傻小子頗為不悅,等到弄清楚那只是兩國交會的來使,她的防衛就大大解除了。冰果室裡有沒有咖啡?我倒也完全不記得,我在當時只知道點又大碗又好吃的「刨冰」,對其他不能有飽足感的飲料是不感興趣的。
高中暑假我到台北探視在中央研究院打工的姐姐,夜裡跟著一群大學生去一家「海鷗咖啡西餐廳」。到咖啡廳的目的不在飲料、西餐,甚至不在交誼、聊天,那群「愛樂社」的大學生是去咖啡廳聽音樂的。咖啡廳有百萬音響為號召,專播古典音樂,大學生們把它占領了,拿出一份曲目,央請老闆照單播放,儼然是一場自選曲目的音樂會。音樂是免費的,進場的來客都得點一份飲料,飲料的價格在我當時的認知當然屬於天價,我還記得我點的是與那家店的摩登裝潢完全不搭調的木瓜牛奶,夠本土了吧?咖啡店裡當然是有咖啡的,只是那時候我也還不知道要一杯咖啡來做什麼。
當晚的音樂饗宴也是令人印象深刻,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命運〉在百萬音響的播送下,聽起來果然和家裡那部古董唱機完全不同,每個樂器發聲的細節清晰入耳,連演奏者的編組和位置都可以辨識,閉上眼睛,你就「看見」一整團的交響樂團就在你眼前。
但也許你我都不必為我錯過這一次喝咖啡的大好機會感到惋惜,不要忘了喝咖啡本是「外來文化」入侵和「全球化」大浪潮的一環,這時候還只是七十年代的第一頁,從後來的經驗我可以知道,我們從來不是去找咖啡的,而是咖啡找上了我們。在我們仍懵懵懂懂的時候,「全球化」這個概念已經從遠方虎視眈眈垂涎於我們,看了很多年了,很快地,我們將蛻去青澀,成為全球市場的一個標的,而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的知識技能和勞動力)也都即將成為市場中的一個「商品」。
大學時候,我來到台北,因為半工半讀的緣故,很快地投入到雜誌社的工作,廁身「文化圈」,成為其中邊緣的一員。其實我真正的工作是擔任雜誌的美術設計,我的工作更像個工人,而不像文人。我要設計刊頭,發排稿子,盯印刷廠,但並不決定內容,也不需要和任何作者接觸。也許是看到我這種「封閉式」的工作型態的不忍,或者只是純粹善意地要我多看看世界,辦公室裡一位資深編輯突然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同去採訪一位歸國學者,我也很高興地答應了。
訪問正是在一家咖啡店進行,訪問的對象是當時還很年輕、尚未寫文章轟動台灣的留美經濟學者高希均教授。咖啡店是當時很常見的裝潢式樣,厚重的棕色沙發椅,巨大的吧檯,低矮的桌子,昏暗的燈光,以及穿著及地長裙的女服務生。訪問不是我的工作,我從頭到尾正襟危坐在一旁,一句話也不敢說。但我試著學其他人一樣點了一杯咖啡,咖啡端上來時,黑色的液體冒著輕煙,香氣迷人,我又把一旁的奶精也倒進去,奶精在咖啡表面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有一種夢幻不現實的畫面,我也加了兩匙糖,但它的滋味甜中帶苦,還是一種陌生的、可疑的、不可輕狎的味道,我有點著迷於咖啡與牛奶相混時發出的香氣,並沒有立刻覺得這是一種可以親近的飲料。
但畢竟我是來到文藝界了,在文藝界裡不是每個人都喝咖啡嗎?我不但坐咖啡店的機會愈來愈多,而且也進到幾家有名的咖啡店,像是在台灣文學史上可有一席之地的「明星咖啡店」。走了進去,我會看到第一張桌子坐著埋首疾書的小說家段彩華,裡面另一張桌子坐著黃春明,我還會看見高談闊論的張默、洛夫以及各方人馬;從明星咖啡店走出來,路邊就看見擺攤賣書的周夢蝶……
坐咖啡店變成了交際場所或生活儀式,但我和咖啡的關係還是不可確定的。在明星咖啡店裡,我一定點一杯它裝在淺杯子裡、味道清雅帶酸的咖啡;然而在別家咖啡店裡,我有時點咖啡,有時也點其他飲料。咖啡於我,在那個時候,並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後來,因為工作的緣故到了美國,可能因為異鄉寂寥,也可能因為天寒乾燥,每當坐下來,一杯咖啡在手,就感到身心安頓,不知不覺養成了喝咖啡的習慣。回到台灣,我還沒完全意識到這個新習慣,有一天早上起來未喝咖啡,到了中午,右手不聽使喚,激烈地顫抖不停,喝了咖啡才停止,這才知道已經咖啡因成癮了。
不只是我自己已經陷進了咖啡世界,咖啡世界也侵入我的家鄉。八十年代末期,中部地區掀起「庭園咖啡」風,特別是在台中,一家比一家豪華寬敞的咖啡店在市郊冒出來。我在過年假期回到鄉下,導演侯孝賢和幾個朋友忽焉來訪,我看到附近農田裡有新的「庭園咖啡」營業,遂邀他們共同前往。只見農田之中,一座像「樣品屋」似的建物立起,屋內有雕琢繁複的法式家具,落地窗外不遠還可以看見水牛耕稼,曬得黑裡透紅的農村女孩拿著厚重的菜單重重放在桌上,台灣國語說:「參考一下。」我看著這一切,突然有一點不知今夕何夕的超現實之感。(待續)
文學門縫 (之一)
如果你恰巧生長在鄉下,那裡沒有書本,沒有圖書館,也不容易碰上談文學的友人,雖然你身邊永遠有綠油油的青翠田園、淅瀝瀝的潺潺流水,和層層疊疊的起伏山巒,讓你心生難以言喻的某種詩意衝動,但生在鄉下農村的你,在鋤頭與畚箕之間、在雞豬與水牛之中,你要如何去了解文學的意義?又要如何拉開一條門縫,窺見文學的富饒殿堂?
離開鄉村二十年以後,突然有一個機會,遠方的家鄉要邀請我回去,為年輕朋友講一堂文學的課。那是出外讀書的熱心大學生們,利用暑假時間,回鄉籌辦的一個文學夏令營,目標是村子裡喜歡文學的中學生,地點就選在農會大樓樓上的演講廳。我滿口承諾,興沖沖地、不無浪漫憧憬地回去了。
在農會大樓演講?這對我們這些離開家鄉已久的遊子是別有意義的。家鄉的農會原來就極為出名,它曾是台灣農業金融的代表性機構,有著占地寬廣的大型米倉,可以容納附近三千公頃的稻田收成,據說全盛時期它一家的年度盈利可以占到全台灣所有農會的百分之八十,是全台灣最富庶的農會。
那大概是一九六二年吧?農會大樓落成,在我們家鄉那是一件熱鬧的盛事,學校老師帶著我們排隊去參觀它的落成典禮,鞭炮噼哩叭啦地響著,舞獅的陣頭在廣場跳著舞,廣場新砌的噴水池嘩啦啦流著水,水池裡有磁磚貼成的五彩金龍正張牙舞爪著,鎮上有地位的政治人物和鄉紳富商也都到了場。它是堂皇壯麗的四層樓磚造建築,外表貼著土黃色發亮的新磁磚,展露一種闊綽大方的氣派。在那個時代,村裡最高的建築本是兩層樓公寓,大部分的農家都還是中央有曬穀場的平房四合院,四層樓的農會新大樓已經是我們心目中的「摩天大樓」了。
而這「摩天大樓」還名聲遠播,偶爾在某個早上,校長會在升旗典禮時忽然宣布,今天將有來自遠方的非洲友邦總統或國王,要來拜訪我們的農會,參觀我們的「摩天大樓」,學校裡一、三、五年級的學生輪到要去街上搖旗歡迎,而二、四、六年級則輪到放假,學生們也都可以回家,不用上課,因為老師們也都要上街歡迎致意,沒有人有時間和心情上課,國家的大事呢。
學校會發給我們一人一面紙製的國旗,大家拿著紅藍相間的國旗,開開心心像郊遊一般,唱唱跳跳來到離農會不遠處、鎮裡唯一的一條柏油路幹道,兩旁夾道等著,常常等到日上三竿、酷熱難耐的時刻,終於聽到前方的騷動,我們爭相探頭窺伺。我們先看到四部或六部雙雙成對的重型機車,身穿帥氣制服、戴著頭盔和護目鏡的黑衣警察雄糾糾地騎車開路,然後是三部或者四部碩大無朋的黑色轎車,車頭燈的位置插著兩國的國旗,以呼嘯之姿從我們面前刮風似地經過,這個時候,我們就要大聲齊唱歡迎,並且用力揮舞著手上的國旗。
有一次,一輛黑色轎車並不像往常那樣飛馳而過,而是減速緩緩駛經我們,車窗更打了開來,一位長得像「黑人牙膏」黑人模樣的人物探頭出來,全身軍裝,胸前掛滿勳章,他咧開血紅大嘴,露出滿口白牙,對著我們搖手微笑,那是尚未發動政變成為烏干達總統、後來變得惡名昭彰的非洲狂人阿敏將軍(General Idi Amin Dada Oumee, 1928-2003)。
回到學校之後,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因而也不可能政治正確的鄉下老師忍不住說:「夭壽喲,那有人生得那麼黑驂驂,晚上老婆怎麼看得見?」
再回到農會大樓演講,離開在路旁搖國旗已經是三十幾年後,心裡上覺得好像是童年的夢想實現一樣。但,這當然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因為四層樓高的農會此刻看起來猥瑣寒磣,怎麼樣都不像是「摩天大樓」,鎮上已有許多建築都高過它,就連尋常人家田裡的農舍也都蓋成三層、四層的洋樓了。農會前的噴水池年久失修,水喉已經噴不出水,池裡積滿了垃圾,磁磚鑲嵌的彩龍已經斑駁剝落,失去了顏色,殘缺地方甚至裸露出水泥和鋼筋。
最失落的還不是如此,當我面對幾十雙飢渴的年輕的眼睛,努力講著文學小說的種種樂趣和欣賞的途徑。但我看到那些眼睛的背後一片茫然,半個鐘頭後,我只好停下來。我猜想是我舉的例子出了問題,我開始問:「你們當中有沒有人讀過《白鯨記》?」
全部茫然的眼睛左顧右盼,紛紛搖搖頭。
「有沒有人看過《傲慢與偏見》或《咆哮山莊》?」全部搖頭。
「那有沒有人讀過白先勇的小說?或是王禎和的小說?」搖頭。
我不能放棄希望:「有沒有人讀過黃春明?課本裡有的。」還是搖頭。
看來只能求助於比較大眾化的小說,我再問:「《金銀島》?《魯賓遜漂流記》?《三劍客》?」搖頭,但後面有一個勇敢的聲音說:「有看過卡通。」
嘿,你們不都是熱愛文學,所以才來參加文藝營的嗎?那你們都看些什麼?
有兩個人看過瓊瑤,有三個人看過金庸,有一位竟然讀過金幸枝,但他們連聽也沒聽過倪匡。我已經快抓狂了,那《三國演義》呢?《西遊記》呢?《水滸傳》呢?沒有。《三國演義》看過日本版的漫畫,認識的悟空是《七龍珠》裡的悟空;《水滸傳》?沒看過;《紅樓夢》?嗯,好像有聽過這個名字……
你們喜歡讀書嗎?喜歡文學嗎?台下全部都點頭,一雙雙全是無辜的眼睛。一位少年猶豫而謹慎地補充說:「只是不太知道文學是什麼。」
可憐的孩子們,他們已經比從前富裕,但家鄉還是貧乏的,他們的父母可能並不知道。我勉強講完了那場演講,每個例子都要停下來講一段它的故事,內容和計畫完全不一樣。
回台北的巴士上,我跌入了回想:出身和他們一樣的我自己,在訊息匱乏的鄉村成長,是得到什麼樣的幸運才進入另一個讀書世界的呢?
第一個原因可能是兄姐的庇蔭。在城裡讀書的大姐率先變成了文藝少女(但她的機緣又是如何得來呢),她帶回來鄉下沒有的書,開啟了一扇神奇的窗,其中一本《少年維特的煩惱》,就讓我陷入沉思,內心激動,趕緊躲到田裡,免得母親看見我紅腫的雙眼。比我大一歲的二哥喜歡畫畫,他找到了在台中的美國新聞處,那裡有各式各樣的英文藝術圖書,他努力借來讀著,並且試著跟我討論(雖然我一點用處也沒有),來了解那些神祕的內容,這又為我打開了另一扇窗……
但另一個原因,我猜想是一本雜誌。上初中的時候,我在班上當學藝股長,我的工作包含保管班上訂閱的雜誌,每個月我都會收到一本《幼獅文藝》。雖然是現在被視為反動機關的「救國團」辦的雜誌,但那個時代的《幼獅文藝》可是最前衛的文學雜誌。每一期雜誌裡我會看到龍思良令我眼界大開的美術設計,看到後來才成為攝影家的阮義忠用簡潔線條畫鄉土題材的小插圖,一兩筆畫出一張竹凳子或者鋤頭和畚箕,最讓我愛不釋手。我會讀到很好看的小說,像段彩華寫的文筆乾淨俐落得像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他幽默的文字常常讓我在課堂上偷看時忍不住偷笑出來。
有一天,我在雜誌裡讀到朱西甯寫的《冶金者》,我感到苦惱,因為文字太奇怪了,我覺得沒辦法看懂,可是又覺得深深地被作品吸引;我還沒有解決這個困難,又讀到了七等生的另一篇小說,這更奇怪了,連作者的名字都沒辦法理解,小說裡更有些地方透露著近乎色情的猥褻描寫,一個男子掀開一位陌生女子的裙子,注視著深處的肉色內褲,它讓我深受震撼又感覺到道德動搖,我完全不了解,卻又完全忘不了。不明白又受吸引,有一種力量拉扯著我,把我拉著向前再前,我苦苦思索,尋找每一本可得的書,一步一步,不知不覺,我已經鑽入文學的門縫,進入一個巨大的宮殿了。(2008.08.05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