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自由與回家

路上的人,山上的人,勞心的人,勞力的人,何處是天使熱愛的生活。

漂泊動盪的生活久了,便想感受安穩平實的日子;耗費心思榨乾腦力的工作久了,便想活動筋骨,從事規律勞動的差事。那是生活的兩樣,我們或許都需要,都得在其中找到平衡。

在山上待了兩年,我知道我不能一直在這裡,不能當助理一輩子,我必須與理想做一次正面對決。於是我離開那座使我心靈富足的山,著手把十八到近乎三十歲的種種譜成紙上人生,將那些曾經在我腦中百轉千迴,關於青春的同伴、生活與工作的抉擇與咀嚼、如輕風如春雨沐浴過我的每個人,以筆耕總結,彷彿把十年寫下來,就能無所畏懼看向明天了。
離開山上,返回家鄉生活,或許重新獲得了家的溫暖,但住在山上屬於一個人的自由,勢必要吐回去,還之於森林。而關於自由,似乎是我從求學時代就不斷思考的課題,那時是外宿,是深夜不睡,是長天數的山,是海島上的一個月,是種種淺白浮漾的自由。但畢業後數年,自由潛入了責任與付出、獲得與給予,毫無節制的自由便是放浪形骸,是不誠實的謊者,我意識到因為有人等待,週間的山上生活才能夠有意義,若週末沒有人等你,那麼再如何浩瀚的自由也只是空虛飄然。

吳念真曾說:「心之所在,就是故鄉。」我想,台北再有我無法習慣的地方,但重要的人都在那,也足以構成遲早要回去的理由。

所以,回家,再出發。 宜蘭果菜鋪

福山的山腳下有塊平坦之地:內員山,大路兩旁翠綠的稻田綿延至遠方大山下,早春起霧時山巒的形態特別美。這一帶住了許多宜蘭同事,經由他們的推薦,這兒的果菜鋪成為我每週上山前的補給站。我常向其他助理介紹這家鋪子,但他們已習慣到喜互惠或新月廣場的家樂福採買,即便如此我仍相當死忠這間沒有招牌的小家樂福,除了因為它什麼都有什麼都賣之外,在這裡買菜的過程才能讓我與在地產生關聯。

機車引擎剛熄火,人都還沒下車,老闆娘就已大喊:「姊妹~你來啦!」十多年前她嫁來宜蘭,成為內員山寬廣平原山腳下的果菜鋪媳婦,因為老家也在台北,所以她叫我姊妹,約莫第五次買菜時開始攀談:「你在福山植物園工作對吧!」第七次買菜時開始大方送,買一百二十元又順帶塞了一盒餛飩(頭一次聽說買菜送肉),或哪次結帳時叫我把舊絲瓜換成前面那箱新進的,比較新鮮,我將新絲瓜拿回來時發現她在我的購物袋裡又塞了兩顆蘋果、一顆水梨,說是早上拜拜的,給你帶去山上吃吧;又是哪回塞了一把地瓜葉,說是自家種的不用成本。(但明明自己種的最辛苦呀!)

因為週週報到的緣故,鋪子裡進了什麼菜,也像是宜蘭蔬果農民曆的縮影,五月起有了金瓜,拿來炒米粉,連著綠色花皮的是實料、溶化的金色纖維是染料,色香味一應俱全;七月是他們朋友在梨山種的蜜蘋果;九月老闆娘的婆婆一早從田裡採收的茭白筍,滋味清甜,用同樣是秋季盛產的百香果來醃漬也很爽口;冬季她推薦我買鳳宮菜,說是這裡的本地菜,吃起來滑滑的對胃很好唷。

每個週一清晨從山腳下的菜鋪離開後便是一路迂迴上山,袋子裡的柳丁、蘋果隨著山路轉彎時在腳踏板上滑動著;雨季濕冷,冷風颼颼,漫長的山路不是好騎的,但常有一股滿而溫暖的心意伴著,每一回都覺得十分感人。

離職前我買了禮盒去菜鋪,恰巧老闆娘不在,我將東西交給當天負責顧店的她婆婆,婆婆很緊張,很想婉拒我的心意,對話的同時手也沒閒著,神色慌張地抓了塑膠袋塞了好幾粒柑橘入袋,邊說:「是你給我們交關,應該是我們要感謝你才對,哪嘸人客送禮的。」

如此熱忱待人,卻愧於收禮,慷慨又謙遜的鄉野性情。連同山上豐美的自然生態、樸實善良的同事們,大抵是我在福山能始終感到富足的原因吧。

中年者的百種面相


對於人的臉孔我常像烙印般記得,看電影時也喜愛以辨識影星為樂趣,對比人們常說的戀物癖,朋友常笑我有「戀人癖」。我常覺得人物是賦予一個場域生命力及獨特風格的重要元素,所以,雖然做的是旅遊書,我仍希望能拍攝到人與土地、四周環境的關係,也曾經為了「人物的特寫照片能在書中放多大」而與美編有所爭執,美編認為一般旅遊書重點不在人像照,雖然有道理,但我覺得這是可以打破的,因為每個出場的人物,不正是旅行裡最無法預期的機遇風景嗎?那些飄忽而逝的表情,旅途中最神秘的片刻。

在花蓮市採訪的半個月,每日的工作就是騎著單車在市區逐一拜訪店家,密集且大量地與各行各業的人們談話,心靈總是飽滿扎實的。

花蓮市採訪 外出採訪遇到的人多半是比我年紀大很多的人,四十歲、五十歲,與他們坐在同一張餐桌上面對面,逐漸進入到他們人生裡很核心的部分,有時候對方會陷入他們過去某段很少再向人提起的時期,我見到他們臉上一抹自己也驚訝或者懷念,或者哀傷欣喜的表情,我感到神秘,常常在此刻希望自己能更平等地與他們起坐,生命經驗的平等,而非知識或常識上的,比如我三十四歲,已婚。

太神秘了以致害怕遺忘這些,他們像曾經受過傷的小動物或曾經流血革命過的衰敗戰者,讓我不敢輕易挖開某個點。不願拍照到甚至隱姓埋名不斷搬遷地點的小吃店老闆、在七腳川溪畔深諳黑白兩道的女人、把自己客廳開放為咖啡館的寧靜女人、那個年輕時以三十取一進入東方廣告的攝影師、在黑瓦平房裡獨居的繪畫男人、還有洋溢憤青氣息的寧滬菜老闆,與他在雨夜騎單車經過溝仔尾旁的小石橋,像極了神隱少女的夜晚,甚至抵達的那家廟旁紅茶店竟從二樓垂立四條茶水鋼管到一樓,都在在令我炫目萬分。

對於臉孔與人本身的迷戀,常常讓自己模糊掉其他在工作上更應注意到的焦點,有時我甚至記得十天前火車對排男人的法令紋、不斷重複女人在我即將離席時的問句,還有那位講話音調像極姊姊小學同學的石雕家、睫毛長長的鄉紳他一閃而逝關於懷念過往的表情。這幾年我逐漸喜歡採訪店家而勝於大自然,因為那些滿布細節的人,總是會在睡前自由穿梭於腦海裡,總能讓我醉到失眠。

菜籃腳踏車到遠方


在遙遠的十多年前,單車環島的風氣尚未興起,一次在登山社辦開完某支隊伍的行前會議,學長姊隨後便討論起夏天的單車環島計畫,當時腦中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概念,關於腳踏車的意像,根深柢固是屬於居家,屬於尋常的家附近,用如此家常的工具來探索廣漠未知的大地,只覺得不可思議。但因為我常拒絕不了尚未經歷過的事物,所以在前輩的熱情邀約下,我與幾個也是大一的新生就加入了這場暑期冒險。


單車環島從來不是浪漫的,它非常刻苦、極其漂泊,充滿許多未知元素。一輛借來的可變速菜籃淑女車是我的鐵馬;外觀像郵差伯伯專門收放信件包裹的馬鞍袋,是我們掛在單車後座的百寶箱,換洗衣物、沐浴乳、洗衣粉、手電筒、薄毯等生活用品統統塞入其中;捲成筒狀橫向夾在單車後座的鋁箔睡墊,則是每晚的床;朋友把黃色水管圈繞在車頭上,戲稱是型男專用的性能車,而這條管子,就是我們夜夜在國小盥洗的要物。

若問我那次的環島好不好玩,我難以正面回答,因為就像登山一樣,初次的印象總會被那些關乎生活方式的衝擊所淹沒,令人記得的不外乎:每晚露宿不同國小的司令台、穿堂、教室;每回洗澡時總要推開那一扇扇在暑假期間無人造訪的校園廁所之門(無法抑制地幻想可能會有棄置的屍體在開門瞬間倒向自己),確認無其他人後,選定一間,然後藉由長長的水管把洗手台的水接到「浴室」裡盥洗;以及那段與砂石車爭道的蘇花公路、崎嶇蜿蜒的南迴公路,還有那條南台灣烈陽曝曬的枋山枋寮大路。

這麼苦,又這般狼狽,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如果說文明是精緻的砂糖,登山與單車旅行就像啃甘蔗般呲牙裂嘴。在單車輪轉間,臉頰貼近的是地球些微的起伏,為真的很些微的小坡吃喘,容易被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下坡討好、感到人生輕快,好像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穿越骯髒與天堂,朝自由邁向了幾步;才能捲起袖管,感受青筋生生爆在小麥色的手上;才能感受汗水淋漓,累累為生命付出之感;也才能在太陽底下大口喝水,讓身體真心地、虔誠地需要水,感到存有的真實。
把家背著的人

爬山過程中,偶而我抬起頭來望見同伴的背影,總覺得他們像一隻隻背著五顏六色甲殼的昆蟲,襯著纖細的手、靈活的腳,沿著大地邊緣緩緩前進,覺得這樣把家背著的他們,有些可愛。

花式睡法
我們是一群把客廳、廚房與臥室背在身上的人,靠雙腳挪動了一些距離,在傍晚時分找到適當的地方建築一日家園。但有時紮營的環境並非盡如人意,且對長天數的行程而言,氣候也非能事先預測的,這時就會衍生許多因應環境的睡覺方法,最常發生的危機處理即為「帳篷淹水」。

比方一行隊伍有十人,攜帶了六人帳與四人帳各一頂,原本紮營時雨勢普通,但經過連夜不歇的雨,較為低漥的四人帳便開始積水,熟睡之際,剛好睡在帳篷兩側的人會率先覺得睡袋濕濕的,甚至感覺到雨水滴在臉上,不久後大雨就逐漸浸濡整頂帳篷,於是淹水帳的人就得遷移到六人帳來,但原本睡六個人的帳篷要如何塞下十個人呢?這時候就得採行「花形放射狀」之睡法;其他像四人帳若要擠六人,則可採「頭腳交錯法」,以達到最佳的空間利用與經濟效益;而若是六人帳卻有七個人,多攜帶一頂露宿袋也是方法,但通常那只如屍袋般以拉鍊整個密封住自己的袋子,因為壓迫感極高,大家多不願被發配邊疆,所以睡前就得設計驚險刺激的撲克牌遊戲來決定這名幸運的籤王。

傾斜睡法
上述談的是因氣候及人數產生之帳篷擁擠狀況,而關於營地的不平整也時常發生。比方帳篷下釘的位置,偏偏下方就有塊移也移不了的大石頭,運氣好的人正好睡在石塊上方,隔日就準備腰痠背痛了。有一回營地呈傾斜狀,我們選擇讓頭部睡在高處,以免顛倒過來導致腦充血,但這時也發生另一問題──身體會自動往下滑,所以睡眠時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身軀便會往上挪移,於是誇張的事就發生了,當時睡在帳篷最右側的我,清晨時發現昨晚睡最左側的人竟橫躺在我的頭頂上方,原來睡夢間他上移過頭了,導致整個人變成橫著睡。

無床睡法
撇除掉各種高難度的花式睡法(它們至少是在有帳棚的前提下),有些探勘隊伍由於行程不定,甚至要在根本無營地的情況下緊急紮營。社上曾有一支走大小鬼湖的隊伍,某日的緊急紮營點是座陡峭傾斜的山坡,於是有人曲身坐著睡、有人睡在細窄的獸徑上,且因為擔心睡夢中若一翻身便會跌落山谷,還必須用普魯士繩將身體綁住樹根,夜裡他們聽見草叢間唏唏簌簌,忽然山羌一記響亮鳴叫將他們嚇醒,大概是動物在抗議回家的路被阻擋了。

關於叫不醒

面對瞌睡蟲之絕招
不管是炎熱夏季抑或寒冷冬季,在高海拔的山上,清晨溫度總是特別低,這時要從溫暖睡袋中爬出來就需仰賴相當的毅力。有些意志力薄弱的人便需要外力協助才得以順利起床,例如抓住睡袋尾端,將人從袋子裡「倒」出來,這時賴床者忽然接觸到冰冷的空氣,也很難再耍賴了;而若是傾斜的營地,也有人會使出殺手?,故意拉開帳棚門的拉鍊,這時睡在中間的兩人就會無法自主地緩緩滑出帳篷,正好負責煮早餐給同伴們吃。

以手刀伺候的睡袋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羽絨睡袋,蓬鬆溫暖且填充著鳥類羽絨的睡袋,在收納後竟然可壓縮到像一只嬰兒枕頭般的大小。家裡曾有一只棉睡袋,體積龐大,要收納時就像棉被一樣,經過摺疊後方可塞進袋子裡,但羽絨睡袋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若要以摺疊的方式整理可能三天三夜都收不好。它的收納法如下:先抓住睡袋一角塞到袋子裡,然後以手刀姿勢旋轉塞入,這需要經驗累積與專注力,我就曾在爬山初期因為睡袋塞不好、而隊友都已整裝要出發了而心急地哭出來,但無論如何,這絕對是趕走睡意最好的晨間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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