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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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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火,浮於光

攝影,並不是為了「拍攝」。請忘記攝影這件事,到草原上仰望終日的白雲吧。

——福原信三,〈攝影道〉,《朝日相機》,一九二六


紐約現代藝術美術館(MOMA)收藏著幾幅印象派知名的作品,其中最吸引我的不是莫內,而是秀拉(Georges-pierre Seuat)。藝評家發現,早期秀拉的作品,可以說是融合林布蘭(Rembrandt)、庫爾貝(Gustave Courbet)、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哥雅(Francisco Jose de Goya)、米勒(Jean Francois Millet)、柯洛(Camille Corot)的「混合風格」。而影響他最大的林布蘭與哥雅,都是知名的光的捕捉者。

一八八○年代,秀拉在巴黎的畫室開始試作點描畫作、墜入愛河,並且進入創作的黃金期。一八八六年的時候秀拉到塞納河口的翁弗勒(Honfleur),藉此「清洗工作室的光」(wash the light of the studio)。他畫了一幅黃昏時的河畔風景,用了至少二十五種顏色的點去構成視覺效果,這幅被命名為〈黃昏〉(evening)的作品,秀拉後來為它裝上了原木畫框,並且繼續在畫框上畫上光點。

二○○○年時我到MOMA,就站在這幅畫前面,側著頭仔細看著畫框上秀拉毫無節制的光點;十三年後,我因為參加法蘭克福書展與多倫多作家節期間的空檔再次來到紐約,恰是《浮光》這本書的初稿完成的時分,我再次站在這幅畫前面。已重新整修過的MOMA參觀人潮洶湧,我卻能感受到夜色緩緩籠罩之前的餘光。

秀拉原本的才能,至多是林布蘭的追隨者。但他正好遇上了色彩學啟蒙的年代,化學家雪佛勒( Michel Eugene Chevreul) 等人為研究地毯染色而鑽研色彩學,最終竟導致發表一系列對光分析的理論,而這些理論闡述了「色彩光輪( Color Wheel)」的「分光法(Divisionalism)」。無色的光,終於被發現裡頭含有紅、橙、黃、綠、藍、紫等色彩。

除了前行藝術家的光,愛情與科學家雪佛勒的光也啟發了秀拉,他在一八三九年所寫的《色彩調和與對比的原理》一書中談到「任何單獨的顏色都被其補色的光暈所影響」,讓秀拉想到獨立的色點也會在觀看者觀看時達到類似的,色彩將融未融之際的效果,那是夜色形成前的一瞬。對秀拉而言,那些光點本該漫溢如流水、如氣息,因此無法被框限在畫作的「窗」內。

秀拉是個早夭的天才,一八九一年他就罹患白喉而死去,彼時才三十一歲。雖然黑夜已經要來了,但愛情的出現與科學技術上的發現,讓他死前的這段時間點燃創作之火,成功地留住了那段時間的光。

我想寫一本為這二十年來結識攝影、思考攝影的書,但我不知道怎麼寫。有段時間我一直在摸索自己體內那股抽象之火,沒有那個,我無法接受自己的文字成為一本書。我沒辦法再寫一本《蝶道》,一本《家離水邊那麼近》,那些概念我已實踐過、拓荒過,我恥於重複、重述。而雖然接觸攝影至今已經二十四年,但我深知自己是一個不及格的攝影者,所以一直也無法接受自己做一本放上自己拍的照片,寫些描述拍照經過感性散文的書。

一直到寫作《複眼人》的時候,我在圖書館同時讀了一些攝影家的攝影集,並且開始閱讀攝影史。在《複眼人》印出的那天晚上,我因為一個包圍環保署的跨夜行動,重新感受到街頭的故事性。我於是開始長時間步行西門町與萬華街頭拍照,一晃眼兩年過去了。這兩年多除去白天,我至少有超過三十個整夜在街頭露宿或者步行的經驗,我因此看到了一個屬於這個城市,或我自己的暗面的世界。

我曾在跟著一位挑著扁擔,兩頭裝滿保麗龍箱與塑膠箱的中年人後頭,兩個小時後他第一次被叫喚停下,我才知道他是從遠方挑魚來賣的漁販。在黑夜最深的時分,運送豬肉的商販將豬隻屍體,從小發財車中一具一具揹下來,我知道他扛著一個我看不見的家庭生計。在最後一家商店拉下鐵門的時分,一對回收紙箱的夫妻準時踩著三輪車出現。而夏夜的天橋上,才跟我聊完天的遊民隨即躺下,面對不見星空的台北黑夜進入睡眠。另一個日子的下午,我發現整個公園的遊民都拿出他們唯一的家當排隊(最多的是垃圾桶撿來的廉價雨傘)。我跟著一起排隊,直到發現那是某個宗教團體來發晚餐便當。過了一陣子這個現象消失,我聽說是居民反應遊民吃完便當總是亂丟,因而請市議員去施壓送便當的團體不得再送。一個月後,我在凌晨兩點發現遊民主動排起隊來,領取改成深夜發送的便當。一個一個面無生氣,衣衫襤褸的遊民熬夜排著長長的隊,我無法舉起相機將那樣的景色拍下來。

但我確實重新讓相機不只朝向蝴蝶、山林、溪流與海洋了,我拍那些壞掉的鐵門、路上走動的陌生人或街頭的小販,藉以呼應的是約翰‧伯格、馬克思或契訶夫;藉以呼應的是百無聊賴的人生,罹患疾病的世界和無法理解的存在於心的某處的痛苦。於是,寫作這本書的最初之火微小而明確地被點燃了。

在寫《複眼人》的時候,我在後記的標題裡,引用了愛爾蘭詩人葉慈(W. B. Yeats)的一首詩〈給與我傾談向火的人〉。詩裡頭有一句我極為喜愛,楊牧將它譯為「翼疊翼,光覆光」(wing above wing, flame above flame)。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幾乎以為,所有的動人照片,都可以用這句詩句當成註腳;又想到或許,攝影與文字,都可以說是一種生於火、浮於光的技術與藝術。

在這本書完成的過程裡,我最常停留的是離我的出生地很近的「國家圖書館藝術暨視聽資料中心」。這間小小的,很少有人出入的圖書館,提供了我思考與閱讀的養份。而我總在思考疲乏之際,開始步行拍照,或到一旁巷子裡的老字號麵店,吃一碗只用醬油和醋調味的乾麵。

我因此也將這段時間閱讀的相關書籍,列在書後。一方面給讀者還可以延伸的閱讀地圖,另一方面也是我們得隨時提醒自己,關於知識與創作得有必要的自覺與謙卑─任何思考與文字皆有來源,人文藝術與研究不會發現什麼新的東西,我們只是僅僅發現曾經為人所知,後來被人遺忘的物事而已。台灣的散文或非虛構文學的作者很少這麼做,可能是覺得不必要,也可能是出版社怕嚇走讀者,怕讀者誤以為是一本學術書籍。當然,也有可能是作者有時不免想隱藏自己的知識來源,以表現自己的獨創性。

對我而言,這份書單非常必要,希望讀者也能從中獲益。至於後面那點,我向來以為,做為一個平凡的書寫者,所有的書寫都受自己閱讀的內容而改變。把那個影響的源頭說清楚,我以為這是對自己、對文字的基本要求。如果讀者發現我刻意以某位作者的行文筆調表現或引述,至少知道,在漫漫的文字長河裡,我本向來受其它作者的點滴恩惠。

而打開這本書的讀者,你們也是支持我一直拓展書寫荒原、持續寫作的火燄,沒有你們,我的任何一本書都不會有一點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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