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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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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四記
就像《天使愛美麗》裡女主角發現的那只錫盒,裡面藏著一個男孩了不得的寶貝一樣,關於父親,我也有一個記憶寶盒,裡面收納著我從略能記事起就拾掇起來的珍珠、貝殼。當時光的流水不斷淌過去,我總是時不時打開來檢一檢,理一理。我的寶貝什物太多,一下子倒出來難免堆砌,也不便觀瞻,那就容我零零碎碎一樣樣的數給你,像兒時父親給我和姐姐分發糖果。

學車記
「超車這個東西啊,同學們,關鍵是什麼,你們知道嗎?」
我永遠忘不了我的駕訓教練是如何擲地有聲地說出那句徹頭徹尾的廢話的。在杭州徑山竹徑路邊的一家小飯館裡,這位精瘦的教練用一根有點蜷曲的食指,把一張油膩膩的桌子敲得「梆梆」響。
圍坐他身旁的四個「同學們」,有大學教師、有公司財務、有企業主,還有當時在電視台工作的我,屏息洗耳,恭聽著下文。
「是什麼?」最先沉不住氣的是大學教師,求知欲太強。
「梆梆……」教練又在桌上敲了兩下,活像大武生開唱前的高調鼓點,「同學們,超車這個東西,最關鍵的,就是要超過去!」
這天才的回答,讓我電光火石地想起十多年前,初中時的數學老師,用粉筆敲著黑板:
「同學們,算術算術,最重要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就是要算對!」

我的數學成績一直不理想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我的駕訓筆試分數卻高得有點浪費。多年前的那個週末,我帶父母去梅家塢喝茶、吃土菜。飯間,我很得意地亮出嶄新的駕照,炫耀自己如何臨時抱佛腳地把學科筆試考到滿分,又如何才上了四次路就通過了術科的路考,扯篷拉縴,不一而足,得意地忘了形。搭著父親的肩膀,我說:「老爸,要不你也去學開車?總比你一天到晚騎個摩托車抛頭露面的強啊。」我料定,儘管他愛好廣泛,這回他不會真的去學,畢竟已不年輕了。
果然,父親悻悻地說:「開什麼玩笑?我都六十歲的老頭兒了,還學什麼車?年輕二十歲還差不多。」
唉,人無近慮,必有遠憂。扯到這兒如果及時打住,也就沒什麼了,誰知我熟極而流,習慣性地反駁父親:「六十歲學開車有什麼關係嘛?還能開上十年。現在不開,那你這一輩子可就與車無緣嘍。」

有些人實在惹不起。不出幾天,我帶了一箱父親喜歡的新鮮芒果,回桐廬老家過週末,進門卻沒見著他,就打探去向。姐夫說:「還不是你挑唆的,咱家老頭兒最近每天蹦進蹦出的,在學開車,說是你逼他去學的。」「啊,這,唉……」真是欲辨已忘言,無語。
天黑了,還不見父親回家,母親神色有些凝重。都這把年紀了,她怕父親的反應跟不上年輕人。
「沒有阿根辦不到的事!」八十多歲的奶奶平日裡耳背得很,但只聽人一提到自己的兒子(阿根是父親的小名)就滿眼放光,精神一時間抖擻起來。
「他小的時候,有一次,我等到後半夜還不見人回家,到處尋啊尋不到,就敲鄰居家的門。鄰居說,哎呀,這事情可不好嘍,天亮的時候還看見他在塘邊釣魚……我一聽,急煞。趕到塘邊,只聽見『噗隆咚、噗隆咚』,你知道是什麼聲音?」
奶奶每次講故事都很生動,假如版本能更豐富一些的話就更好了。這個段子我已經聽過好幾十回,奶奶又拿出來扯了。什麼聲音呢?原來父親老是釣不到魚,就跳進池塘,用臉盆恨恨地往外戽水。奶奶趕到的時候,池塘的水都快要戽乾了。

掌燈時分,父親終於回來了,一身酒氣加菸味。「學車到這麼晚?」我問。「請教練吃飯。」父親擺出一副老江湖的調調兒,右腿子抖抖兒,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好像在外頭忍辱又負重,勞苦而功高。
惹不起,躲得起。我們知趣的都遠遠的走開了。無處可躲的姐夫損失慘重,他抽屜裡的幾條高檔香菸,漸漸都跑到教練車的後備箱裡去了。
教練占了多大的便宜麼?才沒呢。據說,帶父親的那位教頭可被整慘了。一般一個教練身上都綁著幾十個學員,跟明星排檔期似的,每天跟著排課表出勤。誰知我父親怕自己考不通過,就整天猴著教練,只要有人請假,他就自告奮勇地上車去替補,搞得教練哭笑不得,老跟人說:大清早的,就看見老周背著個水壺到駕訓班的辦公室報到來了。

父親學車,我是鐵了心不提這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然而,是禍躲不過,該來的,還是來了。
一天午後,我正揉著倦眼,「啪」,父親把一個黑本本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幹嘛?」
「駕照!」
帶著某種預感,我沉重地打開黑本本,看見父親在一寸彩照上看著我,和藹而憨厚。
「幹嘛?」這一次我明知故問。
「不幹嘛,給你看看。」父親一副無事人的樣子。
我四下裡尋找姐姐的目光,直到讀出了一種略帶嬉皮的無奈後,又重新轉向父親,斂聲探問:「你的意思,就是說,要買車了?」
從桌上型電腦到筆記型電腦,從傳統攝影機到數位攝影機,從傻瓜相機到單眼相機,多年來,我和姐姐總是勒緊腰帶買給父親。電子產品最討厭的地方就是能不斷升級,我們一邊忙著倒手賣掉舊版,一邊貼補差價去買升級版。可是哪裡料得到,六十歲的父親,如今又給我們搞出一本汽車駕照來?
「你的意思,就是說,要買車了?」我的聲音,鎮靜得略帶悲劇意味。
「啊,買車?這麼急幹嘛?」
這位二十四歲就開始當廠長的人,閒庭信步,臉上不顯山不露水。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猛一回頭,一擺手:
「八月份再說好了。」
八月份再說?我和姐姐面面相覷,再將目光一起投向牆上的日曆:七月,二十八日。

「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父親把他的陰影落在了女兒們的心上,他的話像風吹過空蕩蕩的牧場。我和姐姐像兩捆被收割的牧草,歪歪斜斜的彼此攙扶著,挪到書房裡。「你那兒能湊多少?」「這個數。你呢?」……
既然都七月二十八號了,又何必捱到遙遠的八月份?
「走吧,」我們說。
「哪去?」父親問。
「汽車城,買車去。」
「女孩子家就是性子急。我不是說嘛,八月份再說,現在就要趕著去……」
很快,父親像是老大不情願地走進電梯。

到了汽車城,我和姐姐非常默契地一起看中了一輛小型轎車,價錢在十萬元以內。「就這輛吧。你看多麼小巧,停車也方便。」「嗯,排量1.4,綠色環保。」
「排量多少啊?」父親跟在我們後頭轉來轉去,「動力太小了吧?超車不太方便。」
母親終於忍不住發飆了:「超車不太方便?你個時髦老頭,都這把年紀了還超車不太方便?」
開著新車回家的路上,我跟父親說:「老爸,聽我朋友說他開了一家飛行俱樂部,現在已經開始流行自備小型家用飛機了,改天帶你去感受感受?」
見我問得這麼認真,父親也認真的回答我:「開什麼玩笑?我都六十歲的老頭了,還學開什麼飛機?年輕二十歲還差不多!」
二○一一年九月十四日寫,十九日補

上網記
「你爸爸得老年癡呆症了!」
這一回,電話那頭母親說得非常嚴肅。我有點懵:「老年癡呆症?怎麼可能?」
「是真的。不騙你!」母親的申訴有長時間的停頓,似乎有一種介於憂心忡忡與痛心疾首之間的複雜情緒在折磨著她。
莫非歲月真的不饒人,就連行動力如此之強的父親,竟然也早早得上了這顫巍巍的病?我的心一拎,「怎麼回事?別急別急,慢慢說嘛。」
於是母親就慢慢地說了起來。「今天早上,社區有個很重要的演出,我本來是說不去的,她們一定要叫我去,還說菊蘭啊,你不去這戲怎麼唱啊?你唱得這麼好的都不去,我們跑龍套的撐不了檯面啊……」
我聽得有點恍惚,這細枝末節的生活敘述在小說中通常出現在大悲劇來臨之前,我預感一個烏雲匝地式急轉而下的戲劇性場景即將出現。「哦媽媽,咱們先說爸爸老年癡呆症的事兒,行嗎?」
「我就是說這個啊。這不,我趕著出去唱戲,到了樓下才想起手機沒帶,我就在樓下叫,元根——,元根——,幫幫忙,把我的手機送下來。唉,老頭子光顧上網,半天也沒反應!」
高潮懸而未決,母親繼續鋪陳,急煞人!
「然後呢,媽媽?咱們說重點吧。我現在為了聽你的電話,把車臨時停靠在非法停車區……」
「然後?然後你爸爸就得老年癡呆症了!他突然打開窗,二話不說,喏,把你買給我的那支紅顏色的新手機從四樓扔下來了,直接摔在水泥地上。」
「啊!結果呢?」我也傻了。
「結果?啪一聲!裂開了,像石榴一樣,裂成好幾瓣!」

世間有許多事情的結果是可以預料的,比如玩物了就喪志,又比如談戀愛了成績就直往下掉。但是,上網使人提前得老年癡呆症,我卻始料未及。
「好的,媽媽,我知道了。明天把他的電腦充公了就是。」我趕緊把車開走,該幹嘛就幹嘛去。父親母親,一個玩演出,一個玩遊戲,我真吃不消這一對玩主!
之所以惹出母親諸多怨氣,我深知自己難辭其咎。父親如今成為一名廢寢忘食的網遊高手,而且到了這步疑似「老年癡呆症」的田地,始作俑者,捨我其誰?
十年前網路剛剛興起,我花了四千塊給自己買了第一台電腦。想著父親退休不久,投閒置散在家,心理肯定有落差。於是我咬咬牙,七拼八揍又買了一台,忙忙的給他送了過去,心想著總比他跟幾條金魚過不去,養死了一茬又一茬強吧?更何況今天搬音響,明天拆摩托車的,弄得左鄰右舍都不消停。果然,他從此以後,既不出門,也不點燈,深居簡出,息事寧人。家中除了鳥鳴山更幽地傳來幾聲網路象棋的「將!將!」聲之外,再無其他不妥情事發生。

「老合投閒,天教多事。」敏而好學的父親去新華書店搬回了一套「電腦入門叢書」啃了起來,過不久便成了能手,連許多別人用不到的功能都掌握了。
一天,晚飯桌上,我說想把一台52寸的背投電視機換成一台液晶壁掛式,既順應潮流,也節省空間,只是發愁原先那一台又高又大的舊電視無處安置。剛準備徵求意見是不是送到老家去,母親就遠遠的隔著餐桌朝我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我別提這事。她知道這傢伙費電。父親悶著頭,自顧自喝老酒。
晚飯後,逮住母親洗碗的空檔,父親把我哄到房間裡,把聲音壓得低低的:「這台背投電視什麼都好,螢幕也大,畫面也清晰,但是你的觀點我贊成,新時代的年輕人應該用新時代的新產品,優勝劣汰是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
「不必說了,背投你拿去!」我別過頭,一舉手,摣開五指,阻止了父親一套宏大的進步論。
不出一週,母親氣急敗壞的投訴電話又來了。「啊啊,都是你慣的!還不快回來看看,這家都成什麼樣子了!」
過去一般人家客廳裡作興貼牆做一溜矮櫃。我家客廳格外逼仄些,一排矮櫃對面就是一排沙發,之間相距不過兩米。憑心而論,也著實給父親出了一道難題。這52寸的背投電視原已虎背熊腰,加上底座,足有一米多高,再放在矮櫃上頭,那真是頂天立地,人站著看還得仰視。
「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父親情急之下,焚琴煮鶴快刀斬亂麻:拆!
我一進門,只見一片殘垣斷壁,中央兀立著一台龐然大物,開膛破肚散了一地的亂線。一溜矮櫃統統都不見了。
還有什麼可說的,除了趕緊掏電話請木匠泥水匠上門?
塵埃落定後,父親安逸地將背投電視螢幕連接到電腦上,在遼闊的戰場上開始了新一輪的網上廝殺。怪不得他如此性急地要我優勝劣汰,原來他好推陳出新。至於,那一樁「把你公司的投影機借我用用」的事兒我就按下不表了吧。

其實,我父親並非完全玩物喪志,也曾為振興家庭經濟做出過積極的探索和努力。A股從六千點坐過山車滑到三千點之前,我父親的枕邊書是《股神祕笈》。
在醫院做財務的姐姐,業餘還特別成功的加盟經營著幾家服裝連鎖店,有一天回家時從店裡帶回來一副雙肩背帶,就是電視劇裡華僑們經常搭配在西裝褲上的,那兩根可撥可彈的鬆緊帶。當時父親正穿著一條大褲衩在翻祕笈,見姐姐過去一本兒正經地幫他穿戴上身,就嚷嚷道:「幹嘛幹嘛,這是?」
著裝完畢後,姐姐饒有興致地解說:「你看你吧,車也有了,眼看著老妹又買了筆記型電腦給你,索性再給你配上這樣兩根背帶……」
「什麼意思啊?」父親一臉丈二的表情。
姐姐一邊解說一邊演示:「從明天開始,你就這樣『嗖』一下把車停在股市大廳門口,接著打開車門,像港片大亨一樣從車裡慢慢鑽出來,叼一根雪茄,胳肢窩下夾一台筆記型電腦,沒事兒四下裡望望天氣,然後就這樣,拉起背帶,『嘣嘣』彈兩下。」
我和母親都已經笑得快掌不住了,父親還死撐著,湊上去問:「彈兩下幹嘛?」
「不幹嘛。時髦老頭嘛,帳戶裡沒錢不要緊的,派頭大就行了!」

炒股之外,父親還發現上網的好處多多,不僅能自個偷著樂,還能與民同樂。
那天正好是國慶前夕,母親的一位戲友聽說我回來了,就趕過來向我請教怎麼化舞台妝。剛走進房間,就對著牆上那張花花綠綠的拼音圖表大發讚嘆:
「嘖嘖,你家小外甥真是神童啊,不到三歲就學拼音了!」
「哦,那是我老爸的。學打字,聊QQ。」
現在,父親QQ聊天已經聊得十分流暢了。假如有一天,你在網上遇見一個梳著特務頭,簽名為「阿亨寶貝」的,那麼無論他的網路身分顯示的是七○年代出生,還是八○年代出生,都別去招惹他。
二○一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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