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有兩棵蘋果樹
後院有兩棵蘋果樹。一棵是紅蘋果，一棵是青蘋果。
因為不是我親手種的，我也不大愛惜。蟲也吃、鳥也吃，剩下的我們才吃。
有時候站在樹下，仰頭就可以看見蘋果裡有蟲子正把一小堆一小堆黑褐色的排泄物，由果上的小洞往外推。我想，牠們正在裡面忙著生活呢，也就不去打擾。
有時候，我順手摘上幾個帶進屋裡。隔了一夜，偶爾也會看見一條軟蟲由蘋果裡爬出來探頭探腦，傻愣的樣子很惹人發笑。
小鳥們時常飛來樹上小駐。我想牠們不是看中我的蘋果，是看中那蘋果上的小蟲。
每天樹底下總要落著些蘋果，有些是鳥啄掉的、有些是蟲吃爛的，還有些是高枝上摘不著的熟透了跌下來。
我們的蘋果，非等削了皮剖了心，才能知道可否一吃。彷彿經了蟲嚙鳥啄的考驗，倒成了許地山筆下「落花生」一般的果實──「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
當然，我也可以給樹施點肥、噴點殺蟲劑什麼的。可是我想，蘋果在我既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我又何苦做了伺候它的奴隸。
終我們一生，被一些由於貪得招惹來的麻煩役使著而不自知的時候，難道還不夠多嗎？因此遲遲不曾動手。
伊甸園的蘋果樹上有蛇，我的蘋果樹上有許多快樂的食客。
●讀一本無字書
偶爾翻到一本黑白攝影集《看讀》（On Reading），書裡是各種各類的人、在各種各類的地方，讀著各種各類的書的各種各類的樣子。
色彩只有兩種：黑與白，卻把一個「讀」的世界，「讀」到了不能意想的廣闊。這本書，真是比彩色的更多彩，比許多有字書更多姿。
圖書館、校園、街上、樹下，等人、候車的時候，這些平凡人循規蹈矩的「讀」，在書裡統統變成一種特殊的美麗，叫人忍不住望「讀」生羨。
歐洲人的讀、日本女尼的讀，教皇在聖堂裡的讀、平民在屋頂陽台上的讀。
老太太老公公讀信，帽沿低低的、信紙縐縐的。不知道讀了幾次、不知道落了淚沒有？
貧民區的孩子舔著冰淇淋，一邊胡亂往散滿了報紙垃圾的門階上一坐，隨手就近在身旁亂七八糟的舊報紙堆中揀了張漫畫來讀。一讀出了神，冰淇淋都化了。三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凍凍縮縮地坐在一堵破牆下，聚精會神共讀一本書。書攤在中間那個沒穿鞋孩子的膝頭上，他左膝下的褲管破了好大一個洞。
──連一個字都沒有。可是那天氣的冷、那由書中取暖的動人，比一首詩有更多更厚的韻味，比一則小品更壓縮更精巧，彷彿是一篇無字的小小說。
一本沒有文字只用圖片編排的書，真像我們生活裡「靜默的剎那」。有時候，靜默更勝千言萬語的魅力，不是嗎？
●《青木瓜》的滋味
看了一部越南電影《青木瓜》，真是如詩如畫。它超越了電影的通俗框架，接近了詩的境界。
也許我喜愛的原因中，也有自己說不出的鄉愁在。
那五○年代人際間的純，那中國式的門窗、庭院，院中的亞熱帶植物、青青木瓜樹，小小的菜圃、米缸、油爆的炒菜鍋，壁虎、青蛙和螞蟻──童年許多生活的細節，都在導演細膩的描繪中復活。
青木瓜是越南人常吃的涼拌菜。把未熟的木瓜由樹上摘下，削去青青的外皮，再敲擊橢圓形的瓜身，瓜肉會自動散成一根根瓜絲。
人們取白色帶青的木瓜絲上桌，其餘的部分就丟棄了。但是，有一個小女孩由鄉下來城裡幫傭，她最喜歡把那被丟棄的部分剖開，在青木瓜的心中有許多種子，像珍珠一樣潔白。
小女孩看著那些晶瑩潔淨不染一塵的種子，總是一個人偷偷微笑起來。
每天清晨，小女孩看到青木瓜割離樹頭，白色的乳汁一滴滴流下來。家裡殘忍的小男孩在樹下捉弄昆蟲動物，也捉弄她。
在一個沒有快樂的地方成長，小女孩潔白的心卻從沒有受到污染。
每個人心中，不都有些潔白的種子嗎？有人丟棄了而不自覺。人世裡很多無聲的淚，一滴滴落下，像木瓜樹上的乳汁，也並沒有人來憐惜。
潔白的種子與無聲的哭泣，也可以是我們生命中祕密的愛，也可以是那些愛的祕密。然而，一旦木瓜熟了，那些種子就變黑了，像小女孩身邊發生的故事。
男主人經常離家出走，走時總是偷走女主人辛苦賺來鎖在首飾箱子裡的錢，錢用完了才回家。
小女孩不懂他為什麼不快樂。女主人那麼愛他，每次他回來，半句怨言都沒有。反而每次兒子出走，長年念佛的祖母還要怪罪女主人不懂得讓她的丈夫快樂。足不出戶的老祖母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還有一個深愛她的老頭子。最終再也無法出走，病死在家中的男主人，他也不會明白溫順的妻子對他的愛有多麼寬宏多麼深。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剖開過一個被丟棄的青木瓜。
只有漸漸長成懷春少女的小女傭，她獨自一人享有青木瓜裡純淨的愛的祕密。
沒什麼大吵大鬧、沒什麼勾心鬥角，甚至沒有恨沒有尖銳的稜角。我們真實的生活本當如此。而愛情，就在那似是而非、無可怨悔，連無奈也多餘的時候，更凸顯了出來。
聰明的導演沒有落入唯美與感傷的俗套，他情願讓人相信：即使婚姻與愛情不是一回事，小女傭最後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愛，快樂並且潔白。
因為男主人開始教她念書，她快樂地背誦書上的字句。然後是一首詩：詩裡的青木瓜永不會被丟棄。
有些暗喻，那樣模糊而溫柔，關於愛、關於孤獨，其實常常深藏在那被我們丟棄的青木瓜裡。
●借來的幸福
結婚二十五周年。
真正的驚喜，來自從洛杉磯開著新買的跑車回家來的大女兒女婿。
「哇，綠色的跑車，不錯嘛。」
在我眼中，所有的車好壞差別不大，唯有顏色我最有感覺。
長得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小女兒，從背後趴在我肩上說：「媽，你知道嗎？人家說啊，這種車叫丈母娘車，因為車小只坐得下兩個人，可以防止丈母娘跟來。」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誰要跟著他們呀！等他們將來生了孩子，我也趕快去換一部這種車子，免得他們跟著我。」
女婿在一旁對老丈人說：
「我們想請你們去海邊吃頓飯。讓你們開著這新車去，我們開你們的舊車在後頭跟著，算是給你們慶祝的禮物。」
到了夜闌人靜時分，坐在他們車裡的感覺忽然放大起來：車頂敞開，音響在搖滾與「數來寶」的黑人饒舌樂之間，陽光和風在我們臉上畫滿打皺的笑容，朝著藍天與碧海接壤的方向飛奔而去……
借來的跑車、借來的青春，這一天像是從哪裡借來的……
我還忽然記起來：
「啊，日子過得真快。你猜怎麼樣？我一算，這輩子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比跟我爸媽在一起還要多出三年呢！」
沒有回答。我又加了兩句評語：「好可怕，好可怕。」
輕輕的，卻聽到他說：「謝謝你，跟我在一起，這麼久。」
我的眼淚湧了上來。
每個人活了一輩子，最終想說的，不就只有這樣的三句話嗎？
謝謝你、對不起，以及……再見了。
翻個身，淚珠紛紛滾入枕畔。管他有沒有上帝，此刻我的心只想說：謝謝祢借給我──這一輩子。
後院有兩棵蘋果樹。一棵是紅蘋果，一棵是青蘋果。
因為不是我親手種的，我也不大愛惜。蟲也吃、鳥也吃，剩下的我們才吃。
有時候站在樹下，仰頭就可以看見蘋果裡有蟲子正把一小堆一小堆黑褐色的排泄物，由果上的小洞往外推。我想，牠們正在裡面忙著生活呢，也就不去打擾。
有時候，我順手摘上幾個帶進屋裡。隔了一夜，偶爾也會看見一條軟蟲由蘋果裡爬出來探頭探腦，傻愣的樣子很惹人發笑。
小鳥們時常飛來樹上小駐。我想牠們不是看中我的蘋果，是看中那蘋果上的小蟲。
每天樹底下總要落著些蘋果，有些是鳥啄掉的、有些是蟲吃爛的，還有些是高枝上摘不著的熟透了跌下來。
我們的蘋果，非等削了皮剖了心，才能知道可否一吃。彷彿經了蟲嚙鳥啄的考驗，倒成了許地山筆下「落花生」一般的果實──「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
當然，我也可以給樹施點肥、噴點殺蟲劑什麼的。可是我想，蘋果在我既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我又何苦做了伺候它的奴隸。
終我們一生，被一些由於貪得招惹來的麻煩役使著而不自知的時候，難道還不夠多嗎？因此遲遲不曾動手。
伊甸園的蘋果樹上有蛇，我的蘋果樹上有許多快樂的食客。
●讀一本無字書
偶爾翻到一本黑白攝影集《看讀》（On Reading），書裡是各種各類的人、在各種各類的地方，讀著各種各類的書的各種各類的樣子。
色彩只有兩種：黑與白，卻把一個「讀」的世界，「讀」到了不能意想的廣闊。這本書，真是比彩色的更多彩，比許多有字書更多姿。
圖書館、校園、街上、樹下，等人、候車的時候，這些平凡人循規蹈矩的「讀」，在書裡統統變成一種特殊的美麗，叫人忍不住望「讀」生羨。
歐洲人的讀、日本女尼的讀，教皇在聖堂裡的讀、平民在屋頂陽台上的讀。
老太太老公公讀信，帽沿低低的、信紙縐縐的。不知道讀了幾次、不知道落了淚沒有？
貧民區的孩子舔著冰淇淋，一邊胡亂往散滿了報紙垃圾的門階上一坐，隨手就近在身旁亂七八糟的舊報紙堆中揀了張漫畫來讀。一讀出了神，冰淇淋都化了。三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凍凍縮縮地坐在一堵破牆下，聚精會神共讀一本書。書攤在中間那個沒穿鞋孩子的膝頭上，他左膝下的褲管破了好大一個洞。
──連一個字都沒有。可是那天氣的冷、那由書中取暖的動人，比一首詩有更多更厚的韻味，比一則小品更壓縮更精巧，彷彿是一篇無字的小小說。
一本沒有文字只用圖片編排的書，真像我們生活裡「靜默的剎那」。有時候，靜默更勝千言萬語的魅力，不是嗎？
●《青木瓜》的滋味
看了一部越南電影《青木瓜》，真是如詩如畫。它超越了電影的通俗框架，接近了詩的境界。
也許我喜愛的原因中，也有自己說不出的鄉愁在。
那五○年代人際間的純，那中國式的門窗、庭院，院中的亞熱帶植物、青青木瓜樹，小小的菜圃、米缸、油爆的炒菜鍋，壁虎、青蛙和螞蟻──童年許多生活的細節，都在導演細膩的描繪中復活。
青木瓜是越南人常吃的涼拌菜。把未熟的木瓜由樹上摘下，削去青青的外皮，再敲擊橢圓形的瓜身，瓜肉會自動散成一根根瓜絲。
人們取白色帶青的木瓜絲上桌，其餘的部分就丟棄了。但是，有一個小女孩由鄉下來城裡幫傭，她最喜歡把那被丟棄的部分剖開，在青木瓜的心中有許多種子，像珍珠一樣潔白。
小女孩看著那些晶瑩潔淨不染一塵的種子，總是一個人偷偷微笑起來。
每天清晨，小女孩看到青木瓜割離樹頭，白色的乳汁一滴滴流下來。家裡殘忍的小男孩在樹下捉弄昆蟲動物，也捉弄她。
在一個沒有快樂的地方成長，小女孩潔白的心卻從沒有受到污染。
每個人心中，不都有些潔白的種子嗎？有人丟棄了而不自覺。人世裡很多無聲的淚，一滴滴落下，像木瓜樹上的乳汁，也並沒有人來憐惜。
潔白的種子與無聲的哭泣，也可以是我們生命中祕密的愛，也可以是那些愛的祕密。然而，一旦木瓜熟了，那些種子就變黑了，像小女孩身邊發生的故事。
男主人經常離家出走，走時總是偷走女主人辛苦賺來鎖在首飾箱子裡的錢，錢用完了才回家。
小女孩不懂他為什麼不快樂。女主人那麼愛他，每次他回來，半句怨言都沒有。反而每次兒子出走，長年念佛的祖母還要怪罪女主人不懂得讓她的丈夫快樂。足不出戶的老祖母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還有一個深愛她的老頭子。最終再也無法出走，病死在家中的男主人，他也不會明白溫順的妻子對他的愛有多麼寬宏多麼深。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剖開過一個被丟棄的青木瓜。
只有漸漸長成懷春少女的小女傭，她獨自一人享有青木瓜裡純淨的愛的祕密。
沒什麼大吵大鬧、沒什麼勾心鬥角，甚至沒有恨沒有尖銳的稜角。我們真實的生活本當如此。而愛情，就在那似是而非、無可怨悔，連無奈也多餘的時候，更凸顯了出來。
聰明的導演沒有落入唯美與感傷的俗套，他情願讓人相信：即使婚姻與愛情不是一回事，小女傭最後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愛，快樂並且潔白。
因為男主人開始教她念書，她快樂地背誦書上的字句。然後是一首詩：詩裡的青木瓜永不會被丟棄。
有些暗喻，那樣模糊而溫柔，關於愛、關於孤獨，其實常常深藏在那被我們丟棄的青木瓜裡。
●借來的幸福
結婚二十五周年。
真正的驚喜，來自從洛杉磯開著新買的跑車回家來的大女兒女婿。
「哇，綠色的跑車，不錯嘛。」
在我眼中，所有的車好壞差別不大，唯有顏色我最有感覺。
長得比我高出半個頭的小女兒，從背後趴在我肩上說：「媽，你知道嗎？人家說啊，這種車叫丈母娘車，因為車小只坐得下兩個人，可以防止丈母娘跟來。」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誰要跟著他們呀！等他們將來生了孩子，我也趕快去換一部這種車子，免得他們跟著我。」
女婿在一旁對老丈人說：
「我們想請你們去海邊吃頓飯。讓你們開著這新車去，我們開你們的舊車在後頭跟著，算是給你們慶祝的禮物。」
到了夜闌人靜時分，坐在他們車裡的感覺忽然放大起來：車頂敞開，音響在搖滾與「數來寶」的黑人饒舌樂之間，陽光和風在我們臉上畫滿打皺的笑容，朝著藍天與碧海接壤的方向飛奔而去……
借來的跑車、借來的青春，這一天像是從哪裡借來的……
我還忽然記起來：
「啊，日子過得真快。你猜怎麼樣？我一算，這輩子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比跟我爸媽在一起還要多出三年呢！」
沒有回答。我又加了兩句評語：「好可怕，好可怕。」
輕輕的，卻聽到他說：「謝謝你，跟我在一起，這麼久。」
我的眼淚湧了上來。
每個人活了一輩子，最終想說的，不就只有這樣的三句話嗎？
謝謝你、對不起，以及……再見了。
翻個身，淚珠紛紛滾入枕畔。管他有沒有上帝，此刻我的心只想說：謝謝祢借給我──這一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