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校長好
「劉醫師!你這樣逗我父親是不是很好玩!」她一開口就劈了這句話。我當場愣住,突然驚覺我錯了,我一直把校長當成病人,利用他生病的弱點去逗他,雖然出發點是為他好,為了讓他能融入團體生活,但是我忘了他是一個人……

「校長好!」
「報告校長!你上次交代我的三多奶蛋白,已經幫您準備好了,要不要趁熱喝了。」
「校長!要升旗了您還不趕快回來站好。」
「報告校長!您膝蓋上的傷口,校護小姐有交代我要幫您換藥。」這就是我和校長的溝通方式。
每天校長就站在失智症病房的門口,每一位經過的人一定會喊一聲:「校長好!」 校長總是雙手交背在後,兩邊嘴角下壓地點點頭,有時還會回答:「辛苦了!」「路上小心」之類的。
失智症病房進出的通道就是校長心目中的校門口,上鎖的門窗是學校的圍牆,進進出出的人員都是他的學生,校長每天在這裡守門有個好處,自從校長站崗以後,就不再有其他失智症患者趁隙脫逃,他總會用很宏亮的嗓音大喊:「同學!回去上課」,因為他個子高,還會順便把「同學」拎回來。不過也造成了一些小困擾,他總覺得送貨的小弟是小偷,每次看到他就一路追打,搞得送貨小弟不得其門而入,只能在窗口跟我們進行交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次見面,校長就認定我是「班長」,而且不曾忘記過,我當然也配合演出。
「報告校長,點心時間到了」、「現在是開會時間,是不是請校長過來主持,順便吃點東西」……,這是唯一可以讓校長離開門口崗位坐下來的方式,他會整一整衣服,雙手背在後、踱著方步慢慢坐下來,清一清喉嚨開始致詞。
「今天,我們要感謝……」校長就這樣煞有介事地說了起來,但是同桌的另外三個人,真是超不配合,一個一直低著頭拿著放大鏡在看不知是幾年前的新聞報紙,一個早就仰頭大睡不醒人事,還有一個更誇張,打翻了一大杯牛奶,硬是被推回去換衣服。在這個失智症病房一共有八十個人,每天就是八十套劇本不斷上演,彼此之間,有時會互相客串演出,有時候互不相干,各演各的樂在其中。
我對校長比較有興趣,大概是我在他的劇情中有一個班長的角色,所以每次到養護中心,一定會去逗校長,把他逗得哭笑不得,大笑不停。

有一天,剛好遇見校長的女兒,心想女兒對父親可以在這裡過得愉快,應該會覺得很滿意。
「梁小姐!妳父親每天在這裡都很快樂,妳可以放心。」我主動跟她交談,有點自豪的說。
「劉醫師!你這樣逗我父親是不是很好玩!」她一開口就劈了這句話。
我當場愣住,突然驚覺我錯了,我一直把校長當成病人,利用他生病的弱點去逗他,雖然出發點是為他好,為了讓他能融入團體生活,但是我忘了他是一個人,他的的確確是一個校長,是一個爸爸,應該也是一個進行式中的爺爺,只是他自己都忘了。
「對……對不起!梁小姐,」我收起剛剛有點戲謔的口吻,「我們只是想讓爸爸在這邊可以快樂一點。」
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一直沒有反應,直到我發現她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淚
「劉醫師,你知道嗎?」她低著頭說,「要不是你這麼逗他,老實說我們全家都以為爸爸是一個不會笑的動物。」
「爸爸一輩子從事教育,他是一直做到被發現有失智症才強迫退休的,他對我們子女非常嚴格,嚴格到大家都對他疏遠,媽媽過世後,大哥、二哥就移民美國,只有我這個女兒嫁得不夠遠,還要留下來負責他,」她突然抬起頭說。
「上次我來了,從門口經過他的面前,他根本不認識我,我就坐得遠遠的看著你們互動,看著你把我老爸逗得開懷大笑,我真懷疑到底哪一個才是我真正的爸爸……」
「梁小姐,請記得好的那一個吧,小時候我住在彰化,我爺爺也是失智症患者,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失智症,只知道有一天爺爺開始懷疑奶奶跟台中的某某人有曖昧關係,每天到了晚上,爺爺就開始追打奶奶,奶奶躲到我們房間,爺爺追打到我們房間,就這樣大家一個晚上都不用睡了。爺爺見人就打,說也奇怪,可能因為我是么孫,他就是不會打我,因此我的工作就是帶他去台中找奶奶,我當時年紀小哪知道台中在哪,就牽著他沿著街頭巷尾走,轉個彎就跟他說花壇到了,再轉個彎就說大肚溪到了,就這樣走到爺爺體力沒了,一群人才打道回府,結束一個晚上的鬧劇。」
「後來當了醫生,我才知道爺爺是得了失智症,出現幻想的症狀,但是在我心目中,我只記得好的那一個爺爺,那一個會留好東西給我吃的爺爺。」我發現我必須趕快結束這段對話,否則可能會跟她抱頭痛哭。
經過上次和校長女兒的對話,我決定不再和校長嘻皮笑臉,校長也跟我心有靈犀似地,竟然從那天起,校長就不認識我了,他依舊站在門口看著每一個人進出,有一次我因為有事要忙,忘了跟他打招呼就走進去,校長偷偷跑去跟護理師告狀,說我是詐騙份子的首腦。

後來離開失智症病房,有一天輾轉得知校長因為肺炎住院,不久就過世了,過不久遇到失智症病房的護理長,我問他校長走了以後就沒人站崗了。
「哪有!這個位置可熱門呢,校長送急診第二天就有一個婆婆搶了這個位置,這個婆婆每天胸前抱著一個包袱,遇到每一個要出去的人都會問:『你知道潭子頂在哪裡嗎?可不可以帶我回家?』」
「劉醫師!你什麼時後還會來支援啊!」阿長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事情,瞪大眼睛問我。天啊!該不會又要我粉墨登場,牽著婆婆山南山北走一回吧。

被窗簾拉繩綁住的母親

一般家裡有長期臥床的病患,因為病人解便、排尿都在床上,味道難免,但是讓我驚訝的是,小朋友房間一點異味都沒有,而且小朋友養得白白胖胖、乾乾淨淨。

「到宅鑑定」是復健科醫師們私下認定的苦差事。這項服務是針對不方便到醫院進行身心障礙鑑定的個案,由醫師出勤提供到宅服務。復健科醫師都不太喜歡這項業務,因為必須擱置其他的工作,且「到宅鑑定」一出勤就是一個下午,往往只能鑑定一個個案。作為科主任,為了公平起見,我要求科內所有醫師都要輪流去,這樣誰也不吃虧。
這一次,例行的到宅鑑定,卻帶我闖進一個看不見前方的幽暗果園。
「劉醫師,這星期三下午輪到你到宅鑑定。」社工師打電話來。
「喔!又輪到我了。」連我也難免流露出心不甘、情不願的口氣。
「劉醫師!這次是去石碇山區,出發時間要提早到下午一點,免得太陽下山前回不來。」
「什麼!喔!好啦,我知道了。」要去石碇山區?我的口氣更不爽了:「請問一下,是什麼個案?」
「上面資料寫的是六歲的吳姓小女生,腦性麻痺,四肢癱瘓。」
「OK啦,星期三見。」既然有專車接送,就當作去山區走走散散心,心裡總算是舒坦了點。

一行人準時從醫院出發。同行的人除了社工師外,還有一位公共衛生護士,她要順便到當地進行訪視和篩檢。因為剛吃飽,一上車我就睡著了,直到進入山區,山路崎嶇蜿蜒,我才醒來。
社工師好像怕暈車似的,一直看著窗外,她見我醒來,轉身對我說,「劉醫師,聽衛生局的人說,這個吳小妹是重點關懷個案。」
「什麼意思?」
「聽說媽媽不讓社工與特殊教育人員介入,吳小妹的預防針打到一歲半就沒再接種了。」
「真的嗎?這幾年都沒打預防針!」我心中立即浮現出一個不負責任的媽媽朦朧形象。
「社會局的人考量小朋友住在山區交通不便,打算協助安置。但是媽媽堅持不肯,還把社會局的人趕出來。社會局的人好說歹說,說服媽媽幫吳小妹辦理身心障礙鑑定,至少可以享有一些資源和福利,所以才會安排我們今天走這一遭。」
「喔!」我心中又浮現起一個固執又跋扈的媽媽印象。
「等一下到了,不要跟她提安置的事,社會局的人會處理,我們的任務是完成身心障礙鑑定。」社工師說。

兩個小時後,車子終於在一片果園前停了下來,司機大哥把我們放下來,公衛護士還要繼續再往深山裡前進,我們約定一個半小時後在此會合。
到了個案家,見了個案媽媽,我很訝異。跟我剛剛車上想像的不負責任、固執的印象完全不搭,她三十不到,長得秀秀氣氣的,知道今天有人要來拜訪,有稍微梳理一下。
我們走到個案房間。一般家裡有長期臥床的病患,因為病人解便、排尿都在床上,味道難免,但是讓我驚訝的是,小朋友房間一點異味都沒有,而且小朋友養得白白胖胖、乾乾淨淨。探訪這麼多的個案,很少人能讓我們吃驚,這個個案卻是出乎意料之外。
當然,正事要緊,今天的任務是鑑定。老實說,這種個案最容易鑑定。就是因為病患實在太嚴重了,幾乎馬上能填上「肢體障礙極重度」,基於職責我還是東摸西摸、左看右看、上面敲敲、下面打打,結果仍是不到十分鐘就完成鑑定。
「我們跟司機約幾點?」 我悄聲地問社工。
「四點半,應該還有一個多小時。」兩雙眼睛對在一起僵住,不知道現在要幹嘛。
「吳太太,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我教妳一些復健運動,可以幫妹妹做,對她比較好。」既然要等,不如做點有意義的事。
教她復健動作時,我想起妹妹沒打預防針的事。
「為什麼妹妹一歲半以後就沒有再打預防針了,這樣很危險喔!」
「妹妹出事後,就沒有再打了。」她低著頭說。
「出事?出什麼事!」根據診斷書,我一直以為妹妹的腦性麻痺是從出生就開始。我想她看在我是一個復健科醫師,又熱心地教她復健動作,她慢慢地告訴我這一段痛苦的往事。

「妹妹一歲三個月時,剛會走路沒多久,我那時才二十多歲,因為住在山區很無聊,除了帶妹妹外,常常打電話跟山下的朋友們閒聊,有時一聊就是一小時、半小時的。」講到這裡語氣還蠻平靜的。
「有一天,我又天南地北的聊,應該有半個多小時吧,我想妹妹在床上很安全就沒有特別注意。誰知道,她竟然去玩窗簾的拉繩,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拉繩竟然套住妹妹的脖子,她那時才一歲多,自己沒辦法解開,就這樣一直轉、一直轉,等到我掛了電話,回到房間,才發現,妹妹整個臉已經變成黑色!」她的語調變得很急促。
「我解開拉簾抱起妹妹,找不到我先生,我抱著妹妹一直跑,一直跑,好像跑了半個小時,才有人送我們到醫院。到了醫院,醫生說,太晚了,妹妹已經死了,再救也是植物人。我不管,我一直跪,求他們一定要救、一定要救,無論如何一定要救啊……」她的聲音撕裂,已經近乎歇斯底里。眼神穿透我,彷彿我就是當年她跪求的醫師一樣。
「回來後,妹妹就變成這樣了。」終於她的語氣稍微平靜。
「那接下來的日子怎麼辦?」我小聲的問。
「能怎麼辦,妹妹是我害的,我要賠她一輩子!」她嘴邊淡淡的笑,看起來卻比淒厲的哭聲更令人揪心。「我先生也怪我、罵我,這兩年已經都沒回來了。」
「妳會老,你不可能照顧她一輩子。」換我的語氣比較激動。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照顧她到我最後不能動為止,不能動為止。」我想我觸動了她怕小孩被社會局帶走、安置的神經,她哭了起來。
「這不完全是妳的錯。」我必須把她安定下來,「現在都在推廣安全拉簾了,用力一扯就會脫落,不像傳統拉簾會有纏住的危險,是老舊的設計才會造成這個遺憾。」
這幾年,她逃不掉別人的責備,更躲不過自己內心的譴責,每日無盡的付出、不斷地彌補,即使把妹妹照顧得白白胖胖,最後的結局終究是一場空,她無語問蒼天,究竟這輩子她還在期待什麼!
「我只是一個醫師,無權干涉安置的問題。但是如果妳信任我的話,我建議妳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妹妹到專業機構會比較好,妳可以找份工作,下了班還是可以去照顧妹妹的。」
她眼神空洞的看向遠方,我想她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車子來了,我要下山了,上了車拿出鑑定表,把診斷改為「缺氧性腦病變」,回頭看看這片果園,我想這輩子我應該不會再來了,這裡幽禁著一個年輕的母親,她正在為她年輕時犯的一個錯誤,終身受到監禁。現在是冬天,太陽下山得早,五點不到,山上微暗、冰涼,我忍不住回頭看著這片幽冷的果園,暗盼這位媽媽能早日重見光明、走出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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