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醫師的條件
學校的內科實習是採行「值班制」，醫學生每四天值一次「long call」（在醫院過夜），每兩天值一次「short call」（下午五點結束），值班時遇到的病人將完全由醫學生負責診斷，老師、學長只會從旁指導，不會刻意介入。這種制度有別於其他科，相較於由老師安排「簡單易懂」的病人給菜鳥醫師學習，內科實習則往往會碰到許多莫名其妙的病人，又或是艱深複雜的病症。對菜鳥來說，其實是很酷的挑戰，就像電影《阿甘正傳》的阿甘說：「人生就像一盒各式各樣的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會是什麼口味。」
醫學生會單獨向病人問診，詳細詢問病史，完成理學檢查，之後把內容詳細報告給學長，提出自己的鑑別診斷以及思考過程。以上種種的練習與準備，都是為了幫助醫學生能在未來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醫師。
懷特小姐是我在內科實習負責的第一位病人。由於這是我第一次值班，我帶著緊張、雀躍，又有點害怕的心情走進診間。
「妳好，我是醫學生小百合，今天由我來負責詢問妳的病史。請問妳是懷特小姐嗎？」
「是的，我是。」
眼前是一位年約三十歲的黑人女性，她虛弱地躺在床上，身體蜷縮成一團，說話有氣無力的。
「請問妳今天為什麼會來醫院呢？」
「我左邊的臀部在痛，右邊的臀部也在痛……」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昨天凌晨，睡到一半被痛醒的。」
「可以形容一下大概有多痛嗎？如果○是沒有任何痛楚，十是像孕婦生產那樣的劇痛，妳覺得現在大概是幾分？」
「一開始是十分，現在大約是八分。」
「以前有過類似的經驗嗎？」
出乎意料地，她露出苦笑，「當然有，我幾乎每兩、三個月都會痛一次。有時候是在臀部，有時候是在胸口，也有時候是在手指。」
「之前有被診斷過任何心臟或血液疾病嗎？」
「我有鐮刀型細胞貧血症。」
「又是她啊……」學長聽到懷特小姐的名字嘆了口氣。
「她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怎麼說才好，我在這醫院當了三年住院醫師，可是收她住院卻超過二十次！」
「都是因為疼痛嗎？」
「算吧，鐮刀型細胞貧血是很難處理的疾病。她又是Hb SS，算是非常嚴重的case。」
鐮刀型細胞貧血症是一種遺傳性疾病，患者的紅血球從正常的「圓盤形狀」變成異常的「鐮刀形狀」，因此失去了攜帶氧氣的能力，造成局部缺血和梗塞。這是一種慢性疾病，患者一般都能正常生活，但不時會有週期性的疼痛，醫師將此通稱為VOC（Vaso-occlusive crisis）。VOC一旦發作，會讓病人痛不欲生，目前有效的治療方法是給予氧氣、水分，還有施打大量的嗎啡。
「病人看起來如何？」學長看了一下懷特小姐的血液報告，皺了皺眉。
「不太好，一直說臀部在痛。」
「如果病人主訴是胸口痛怎麼辦？」
「呃……我會先懷疑是心臟病，或是肺炎之類的病症。」
「如果是肺炎的話，推測是什麼病菌？」
「主要是包膜性細菌，我會先猜肺炎鏈球菌。」
「很好，VOC發作的病人，如果咳嗽的話還要注意什麼？」
「呃……」
「要注意ACS（Acute Chest Syndrome）！這點很重要，一定要避免惡化成ACS，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ACS的話有可能會死。」學長簡單下了結論。
「懷特小姐，妳現在覺得如何？」
學長剛剛開了嗎啡的order，派我來檢查一下病人的狀況。
「好多了，只是有點虛弱。」
「妳有呼吸困難、胸口痛，還有發燒嗎？」
「目前還好。」
「我們等一下會幫妳照張胸腔X光，然後定時檢查血氧濃度。」
「我知道，你是怕我惡化成ACS對吧？」
「咦？妳怎麼知道？」第一次遇到對自己病情這麼了解的病人，當下我有點嚇到。
「當然知道啊。每次發作都是一樣的處理方式，我也算是久病成良醫了吧！」
「原來如此，目前我們的目標是控制疼痛，然後監控血氧。不過如果惡化成ACS，我們可能會考慮輸血。」
「不行！」懷特小姐突然坐了起來。「不能輸血！我是耶和華見證人。」
「她是耶和華見證人？！有鐮刀型細胞貧血，然後又剛好是耶和華見證人？！」學長聽到之後，有點小崩潰。
耶和華見證人是屬於基督教非傳統教派的一支，在醫學裡最為知名的是堅決採取「不輸血」的立場。這令部分必須進行輸血手術的醫師陷入兩難，若不準備血液進行手術，將導致病人面臨更大的生命危險；但若不理會病人的宗教禁忌而強行輸血，日後有可能會面臨病人的醫療控訴。
「那我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禱告她不要發病！」學長翻了翻病例，「怪了，她什麼時候開始信教的？上次來的時候沒有拒絕輸血啊！」
之後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我都會直奔懷特小姐的病房詢問她疼痛狀況，還有檢查血氧濃度。很多時候，進門時我都會看到她痛苦的神色，或是聽到她的哭聲。
「我好痛，我全身都好痛，快給我止痛藥！」
每次看到她痛苦難耐的表情，我都會衝向護理站，要求立即施打嗎啡。每次當她發病時，我都會希望學長增加止痛藥的劑量，不過學長並非每次都會立即下醫囑。進一步追問學長原因，他也不願多加說明，偶爾只淡淡回一句：「嗎啡不是唯一的止痛藥，施打過量會產生副作用，還是慢慢來比較好。」
懷特小姐住院了兩個多星期，每隔幾天就會有劇烈疼痛，有時在臀部，有時在大腿，也有時在頭部。當她不痛的時候，我會在一旁陪她聊天。
「像妳這樣每隔幾個月就發病，工作上會不會遇到什麼困難？」
「當然會啊，所以我現在沒辦法工作了，只能偶爾兼兼差，剩下的就靠家人接濟，還有領政府補助金過活。」
「妳有小孩嗎？」
「我有一個三歲女兒，每次住院的時候，我最擔心的就是她。看不到媽媽，她一定會很害怕。」
「我們一定會給妳最好的治療。如果還覺得痛的話，請馬上跟我說，我會要求學長加強劑量。」
「謝謝你！」懷特小姐握住我的手，「從來沒有人這麼相信我。你知道嗎，鐮刀型細胞貧血的病人最難過的不是疼痛，而是來自醫療人員的不信任感。之前我去其他醫院時，很多醫師都不願意開藥給我，他們都主觀地認為我在騙人。其實他們不明白，沒有人喜歡住院，沒有人希望和家人分離，也沒有人喜歡一直被他人誤解。」
內科實習的最後一天，結束時我沒有立刻回家準備考試，而是走進懷特小姐的病房，打算與她道別。
平時我走進病房前都會先敲門，不過那天我發現門是半開的，我沒有多想，打算直接推門進去。進門前一刻，我聽到懷特小姐在講電話，她有說有笑的，聽不出來有任何痛的感覺。為了不打擾她，我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等了好一陣子才敲門。一敲完門，懷特小姐馬上掛了電話。
「啊～～啊～～～我好痛，真的好痛。我已經痛了一個晚上了，可是護理師都不願意給我藥……小百合，你可以幫我跟醫師說嗎？我真的好痛苦……」
「學長，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我怒氣沖沖直接衝進值班室。
「知道什麼？」學長放下了手中的咖啡。
「懷特小姐！她根本不痛，她是裝的吧？」
「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今天早上我聽到她跟朋友開心地講電話，可是她一發現我走進來，立即刻意裝痛！」
「這樣也不代表她之前不痛啊！」
「……學長，你一直不願意加強劑量就是出自這個原因吧？」
「……算是吧，」學長頓了一下，「其實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的。我想給她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
「什麼意思？」
「我的確懷疑懷特小姐對嗎啡產生藥物依賴，所以才會那麼頻繁地回診。不過，我不願意一開始就這樣猜想，因為我希望能客觀地為她診斷。畢竟，不願意相信病人的醫師是不可能成為好醫師的。」
「……那『給我一個機會』是什麼意思？」
「你才剛開始實習，如果你現在就學會懷疑病人、不信任病人或是看不起病人，這不是會扼殺你成為一個好醫師的機會嗎？」
學長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管你之後怎麼想，至少你在過去一個月內體貼認真地為懷特小姐治療。身為一個醫師，我認為這樣做就足夠了……」
學校的內科實習是採行「值班制」，醫學生每四天值一次「long call」（在醫院過夜），每兩天值一次「short call」（下午五點結束），值班時遇到的病人將完全由醫學生負責診斷，老師、學長只會從旁指導，不會刻意介入。這種制度有別於其他科，相較於由老師安排「簡單易懂」的病人給菜鳥醫師學習，內科實習則往往會碰到許多莫名其妙的病人，又或是艱深複雜的病症。對菜鳥來說，其實是很酷的挑戰，就像電影《阿甘正傳》的阿甘說：「人生就像一盒各式各樣的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會是什麼口味。」
醫學生會單獨向病人問診，詳細詢問病史，完成理學檢查，之後把內容詳細報告給學長，提出自己的鑑別診斷以及思考過程。以上種種的練習與準備，都是為了幫助醫學生能在未來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醫師。
懷特小姐是我在內科實習負責的第一位病人。由於這是我第一次值班，我帶著緊張、雀躍，又有點害怕的心情走進診間。
「妳好，我是醫學生小百合，今天由我來負責詢問妳的病史。請問妳是懷特小姐嗎？」
「是的，我是。」
眼前是一位年約三十歲的黑人女性，她虛弱地躺在床上，身體蜷縮成一團，說話有氣無力的。
「請問妳今天為什麼會來醫院呢？」
「我左邊的臀部在痛，右邊的臀部也在痛……」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昨天凌晨，睡到一半被痛醒的。」
「可以形容一下大概有多痛嗎？如果○是沒有任何痛楚，十是像孕婦生產那樣的劇痛，妳覺得現在大概是幾分？」
「一開始是十分，現在大約是八分。」
「以前有過類似的經驗嗎？」
出乎意料地，她露出苦笑，「當然有，我幾乎每兩、三個月都會痛一次。有時候是在臀部，有時候是在胸口，也有時候是在手指。」
「之前有被診斷過任何心臟或血液疾病嗎？」
「我有鐮刀型細胞貧血症。」
「又是她啊……」學長聽到懷特小姐的名字嘆了口氣。
「她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怎麼說才好，我在這醫院當了三年住院醫師，可是收她住院卻超過二十次！」
「都是因為疼痛嗎？」
「算吧，鐮刀型細胞貧血是很難處理的疾病。她又是Hb SS，算是非常嚴重的case。」
鐮刀型細胞貧血症是一種遺傳性疾病，患者的紅血球從正常的「圓盤形狀」變成異常的「鐮刀形狀」，因此失去了攜帶氧氣的能力，造成局部缺血和梗塞。這是一種慢性疾病，患者一般都能正常生活，但不時會有週期性的疼痛，醫師將此通稱為VOC（Vaso-occlusive crisis）。VOC一旦發作，會讓病人痛不欲生，目前有效的治療方法是給予氧氣、水分，還有施打大量的嗎啡。
「病人看起來如何？」學長看了一下懷特小姐的血液報告，皺了皺眉。
「不太好，一直說臀部在痛。」
「如果病人主訴是胸口痛怎麼辦？」
「呃……我會先懷疑是心臟病，或是肺炎之類的病症。」
「如果是肺炎的話，推測是什麼病菌？」
「主要是包膜性細菌，我會先猜肺炎鏈球菌。」
「很好，VOC發作的病人，如果咳嗽的話還要注意什麼？」
「呃……」
「要注意ACS（Acute Chest Syndrome）！這點很重要，一定要避免惡化成ACS，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ACS的話有可能會死。」學長簡單下了結論。
「懷特小姐，妳現在覺得如何？」
學長剛剛開了嗎啡的order，派我來檢查一下病人的狀況。
「好多了，只是有點虛弱。」
「妳有呼吸困難、胸口痛，還有發燒嗎？」
「目前還好。」
「我們等一下會幫妳照張胸腔X光，然後定時檢查血氧濃度。」
「我知道，你是怕我惡化成ACS對吧？」
「咦？妳怎麼知道？」第一次遇到對自己病情這麼了解的病人，當下我有點嚇到。
「當然知道啊。每次發作都是一樣的處理方式，我也算是久病成良醫了吧！」
「原來如此，目前我們的目標是控制疼痛，然後監控血氧。不過如果惡化成ACS，我們可能會考慮輸血。」
「不行！」懷特小姐突然坐了起來。「不能輸血！我是耶和華見證人。」
「她是耶和華見證人？！有鐮刀型細胞貧血，然後又剛好是耶和華見證人？！」學長聽到之後，有點小崩潰。
耶和華見證人是屬於基督教非傳統教派的一支，在醫學裡最為知名的是堅決採取「不輸血」的立場。這令部分必須進行輸血手術的醫師陷入兩難，若不準備血液進行手術，將導致病人面臨更大的生命危險；但若不理會病人的宗教禁忌而強行輸血，日後有可能會面臨病人的醫療控訴。
「那我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禱告她不要發病！」學長翻了翻病例，「怪了，她什麼時候開始信教的？上次來的時候沒有拒絕輸血啊！」
之後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我都會直奔懷特小姐的病房詢問她疼痛狀況，還有檢查血氧濃度。很多時候，進門時我都會看到她痛苦的神色，或是聽到她的哭聲。
「我好痛，我全身都好痛，快給我止痛藥！」
每次看到她痛苦難耐的表情，我都會衝向護理站，要求立即施打嗎啡。每次當她發病時，我都會希望學長增加止痛藥的劑量，不過學長並非每次都會立即下醫囑。進一步追問學長原因，他也不願多加說明，偶爾只淡淡回一句：「嗎啡不是唯一的止痛藥，施打過量會產生副作用，還是慢慢來比較好。」
懷特小姐住院了兩個多星期，每隔幾天就會有劇烈疼痛，有時在臀部，有時在大腿，也有時在頭部。當她不痛的時候，我會在一旁陪她聊天。
「像妳這樣每隔幾個月就發病，工作上會不會遇到什麼困難？」
「當然會啊，所以我現在沒辦法工作了，只能偶爾兼兼差，剩下的就靠家人接濟，還有領政府補助金過活。」
「妳有小孩嗎？」
「我有一個三歲女兒，每次住院的時候，我最擔心的就是她。看不到媽媽，她一定會很害怕。」
「我們一定會給妳最好的治療。如果還覺得痛的話，請馬上跟我說，我會要求學長加強劑量。」
「謝謝你！」懷特小姐握住我的手，「從來沒有人這麼相信我。你知道嗎，鐮刀型細胞貧血的病人最難過的不是疼痛，而是來自醫療人員的不信任感。之前我去其他醫院時，很多醫師都不願意開藥給我，他們都主觀地認為我在騙人。其實他們不明白，沒有人喜歡住院，沒有人希望和家人分離，也沒有人喜歡一直被他人誤解。」
內科實習的最後一天，結束時我沒有立刻回家準備考試，而是走進懷特小姐的病房，打算與她道別。
平時我走進病房前都會先敲門，不過那天我發現門是半開的，我沒有多想，打算直接推門進去。進門前一刻，我聽到懷特小姐在講電話，她有說有笑的，聽不出來有任何痛的感覺。為了不打擾她，我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等了好一陣子才敲門。一敲完門，懷特小姐馬上掛了電話。
「啊～～啊～～～我好痛，真的好痛。我已經痛了一個晚上了，可是護理師都不願意給我藥……小百合，你可以幫我跟醫師說嗎？我真的好痛苦……」
「學長，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我怒氣沖沖直接衝進值班室。
「知道什麼？」學長放下了手中的咖啡。
「懷特小姐！她根本不痛，她是裝的吧？」
「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今天早上我聽到她跟朋友開心地講電話，可是她一發現我走進來，立即刻意裝痛！」
「這樣也不代表她之前不痛啊！」
「……學長，你一直不願意加強劑量就是出自這個原因吧？」
「……算是吧，」學長頓了一下，「其實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的。我想給她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
「什麼意思？」
「我的確懷疑懷特小姐對嗎啡產生藥物依賴，所以才會那麼頻繁地回診。不過，我不願意一開始就這樣猜想，因為我希望能客觀地為她診斷。畢竟，不願意相信病人的醫師是不可能成為好醫師的。」
「……那『給我一個機會』是什麼意思？」
「你才剛開始實習，如果你現在就學會懷疑病人、不信任病人或是看不起病人，這不是會扼殺你成為一個好醫師的機會嗎？」
學長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管你之後怎麼想，至少你在過去一個月內體貼認真地為懷特小姐治療。身為一個醫師，我認為這樣做就足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