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種表情
電源糾察隊長
時間依然那麼忠實地緩緩流動，再過幾天父親過世就滿一個月了。
以前家裡的電燈或是電扇，只要一出房門就隨即要關上，有時只是離開房間去上廁所、倒個水，然後再順其自然地到妹妹房間串門子、閒話幾句，沒多久，父親那令人不快的命令聲就會從客廳傳來，而且屢試不爽。
「出房門要把電扇關起來！」
也不是特意不關，只是身體似乎無法順利執行這些連續動作。出房門後，因為內心自動播放父親的命令聲而折返的經驗倒是有過，但，經過二十八年，身體還沒完全學會這也是真的，總是有被抓到小辮子的時候。
後來出房門乾脆就心虛地關上門，心想反正眼不見為淨。但耳尖的父親居然隔著門也能聽見電扇的轉動聲，倒是我被指正時還一頭霧水地想著――我有開電扇嗎？
想想四平八穩的父親，卻生出一個腦子有漏洞的女兒，還真是辛苦他了。
一生彷彿都在和父親玩你關我開、你追我跑，類似貓抓老鼠、官兵捉強盜的遊戲，父親為了遊戲的層次，又增加了幾道關卡……
急性子的我，一熱起來，總是要按下電扇最強的按鈕，電扇轉盤便立刻賣力地發送咻咻的涼風聲，但這涼風聲對父親來說似乎頗具威脅性，相較於「中」和「弱」的選項，製造商安置「強」的選項似乎是個不智之舉，於是父親二話不說、不論遠近，立刻趕來按為弱風，經過討價還價之後，才勉強改為中風速。
父親的理由總是：「這樣容易壞掉。」終結話題。
而我總在內心嘀咕：「可是這樣很熱嘛。」
現在嫁了人，老公似乎比我更急性子，電扇除了按到最強之外，還不能轉，一定要強力直線放送涼風，吹到骨子都要酸了的地步，這就是所謂的「酸骨風」，這回換我扮演執法者的角色，我隨即按下電扇的轉動功能，但是老公也不願位居下風，時常半夜起床關掉轉動功能，再次強力放送酸骨風。
隔天我氣衝衝地問他：「為何要把電扇的轉動功能關掉？」
他一定也在內心嘀咕：「因為這樣很熱嘛。」
現在父親走了，我讓家裡的燈――不管是浴室、房間、客廳、廚房、妹妹和父親的房間，家中所有經過的房間都亮著、把所有電扇都開到最強，再把數個杯子分別散置在家中各處……反正也不會聽見有人來糾正的聲音……只是，這種快感一下就消逝了。每當這個時候，總覺得風吹得有些涼了，於是默默地將電扇轉為弱風。爸爸，
現在我在家都開弱風了，
除非天氣非常熱，
真的非常熱，
熱到連平常討厭吹風的貓都想躺在風扇前，
我才會開「強風」喲。
是真的啦！
天父，
現在家裡多了一個小Baby，
有時家裡真的亂到不行，
出房門時電源都還開著，
沒辦法，
幫Baby洗個屁屁還要關電扇太麻煩了，
如果爸爸還在家一定會崩潰，
但是但是，
外出前，
我一定會檢查所有電源，
只是我習慣留下一盞燈，
等我們回家，
是真的。
拜託請讓爸爸不要在天上急著跳腳。
你的話是我腳前的燈，是我路上的光。
詩篇一百一十九：105
第一百種表情
最後一次看見父親
縱然認為自己該說的都說了、能做的也做了，但不知道怎麼的，淚水就是止不住，看見父親的遺物、相片，一想起他，眼淚就像驟雨一樣，下個不停……
那段日子，從婆家住回娘家，陪媽媽處理父親的後事，常常在家中可以聽見我突然放聲大哭的聲音，哭聲就跟哈欠一樣，具有高度傳染性，因為通常沒過多久，就會看見母親淚眼婆娑地從房間走出來，妹妹也眼神呆滯地坐在客廳。回想那段時間，依然能夠感受到當時的悲情。我一方面相信父親已經得救，在樂園裡快活，一方面心中還是不斷廣播著「還是來不及」的咒語，終究當「還是來不及」略勝一籌時，眼淚就開始不聽使喚地落下。
父親離開的幾天，我細細思想他一生的作為，他的臉孔、眼神、幾句簡單的對話，竟留下了難以抹滅的記憶刻在我的心中，甚至要炸裂出來。
那段時間，工作完全停擺，只想一人關在房間內，好好端看自己的所有反應，就像心理實驗一樣。
細細思想父親，沿著蛛絲馬跡設法讀懂他的心，好像只要抓住毛衣露出的線頭，就可以拆解整件毛衣一樣。只是，一旦追根究柢，就會讓自己陷入更大的漩渦當中。
還是可以讀懂父親的。
像是成年後的我，在親吻父親時，他內心的驚喜、以及孩童時父親抱著我的相片，那種初為人父的喜悅（雖然事後向母親求證，她說父親常在拍照完之後，就馬上把我們還給她）、或是我結婚時，父親漫溢出來具有神秘弧度的淺微笑、以及無數個默默看著我們的關心，這些都在那些微上升五度的嘴角中可以察覺。
而實驗結果我必須承認：我需要父親。如同我腦海中所希望的那樣，沒有生前那種距離和隔閡。
但截至目前，一切都結束了。生死之間有深淵限定，把我們完全隔開，這種期望必須暫時告一段落了。那種絕望的感覺，似乎可以讓人拋棄一切，面無表情地去面對往後的每件事，而且不知道底限在哪裡，雖不能說永遠都不會停止，但卻也不知道何時會停止，至少目前還是盛滿了很多、很多的悲傷。
死亡的滋味令人難以下嚥，死神的來訪也是難以忘卻的顫慄，一霎那讓我恐懼、戰兢，甚至從此充滿憎恨……但是，這當中又夾雜了難以推託的恩典和平安，溫柔又堅強地扶持著我，我就反覆徘徊在上帝與魔鬼、天堂與地獄之間。
面對恩典，我們理當讚美神，面對苦難，卻讓我困惑，難道這也當讚美？畢竟掌管父親生死在於全能上帝，也就是說，死神來訪，也是上帝所允許的……
在父親離世後，我帶著悲傷、困惑和沉重的事實來到上帝的面前，跪地痛哭，求問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每次我替生前的父親禱告後，都有強烈且無法抹去的平安作驗證，這讓我天真的相信父親必然痊癒，但最後卻只留下父亡的事實以及無聲的遺言……然而，這一切神都沒有回答，我卻在悲傷至極的禱告中，再次看見了父親的身影……
他的臉頰飽滿、頭髮烏黑濃密、穿著整套西裝，看來是生病前健康飽滿的模樣……耶穌牽著父親的手，站在他旁邊。
父親一樣揚起那慣有的五度微笑，我看見父親，開始無法控制地哭泣，因為我實在太思念他。
「爸爸，你過得好嗎？我好想你……」
我趕緊集中自己的意識，深怕一恍神，父親就消失了。
爸爸，我跟你說⋯⋯
你已經不是我爸爸了，
你是上帝的小孩⋯⋯
不必再背負我對你的期待，
去耶穌那裡享受當兒子的快樂吧！
說完，我轉頭放聲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說，但是當時我就是這樣說的，像是有股力量交付於我，我就說了。
原來，爸爸也是很努力在扮演父親的角色啊，他已盡力了。
從此，悲傷就從看見父親的那天開始，於我生命中變得非常、非常的稀薄。
某個星期日，當我坐在教堂與會友們一同崇拜時，突然明白在跨年時，我所抽到的新年經文卡。
「耶和華必然等候，要施恩給你們。必然興起，好憐憫你們。因為耶和華是公平的神。凡等候他的都是有福的。百姓必在錫安在耶路撒冷居住。你不要哭泣。主必因你哀求的聲音施恩給你。他聽見的時候，就應允你。」出自聖經以賽亞書三十章十八至十九節。不管父親生前是怎麼一回事，經文上都寫著：「百姓必在錫安在耶路撒冷居住。你不要哭泣。」我怎麼這麼傻？父親是上帝的子民，必居住在耶路撒冷，那個平安之所！
終有一天，在我渡完生命的河流之後，我必歸回錫安，神子民居住之地，在那裡我必看見復活的父親，並與母親、妹妹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爸爸，
爸爸你不必再背著父親的包袱了，
好好當上帝的兒子吧！
享受當兒子的快樂，
真好，
我也想繼續當父親的女兒，
享受當女兒的快樂。
什麼嘛？
即使爸爸不在這，
我還是爸爸的女兒啊。
天父，
父親不在人間了，
但我是上帝的女兒，
永遠都是。
耶和華必然等候，要施恩給你們；必然興起，好憐憫你們。
因為耶和華是公平的上帝。凡等候他的都是有福的！
百姓必在錫安、在耶路撒冷居住；你不再哭泣。
主必因你哀求的聲音施恩給你；他聽見的時候就必應允你。
以賽亞書三十：18 - 19
電源糾察隊長
時間依然那麼忠實地緩緩流動，再過幾天父親過世就滿一個月了。
以前家裡的電燈或是電扇，只要一出房門就隨即要關上，有時只是離開房間去上廁所、倒個水，然後再順其自然地到妹妹房間串門子、閒話幾句，沒多久，父親那令人不快的命令聲就會從客廳傳來，而且屢試不爽。
「出房門要把電扇關起來！」
也不是特意不關，只是身體似乎無法順利執行這些連續動作。出房門後，因為內心自動播放父親的命令聲而折返的經驗倒是有過，但，經過二十八年，身體還沒完全學會這也是真的，總是有被抓到小辮子的時候。
後來出房門乾脆就心虛地關上門，心想反正眼不見為淨。但耳尖的父親居然隔著門也能聽見電扇的轉動聲，倒是我被指正時還一頭霧水地想著――我有開電扇嗎？
想想四平八穩的父親，卻生出一個腦子有漏洞的女兒，還真是辛苦他了。
一生彷彿都在和父親玩你關我開、你追我跑，類似貓抓老鼠、官兵捉強盜的遊戲，父親為了遊戲的層次，又增加了幾道關卡……
急性子的我，一熱起來，總是要按下電扇最強的按鈕，電扇轉盤便立刻賣力地發送咻咻的涼風聲，但這涼風聲對父親來說似乎頗具威脅性，相較於「中」和「弱」的選項，製造商安置「強」的選項似乎是個不智之舉，於是父親二話不說、不論遠近，立刻趕來按為弱風，經過討價還價之後，才勉強改為中風速。
父親的理由總是：「這樣容易壞掉。」終結話題。
而我總在內心嘀咕：「可是這樣很熱嘛。」
現在嫁了人，老公似乎比我更急性子，電扇除了按到最強之外，還不能轉，一定要強力直線放送涼風，吹到骨子都要酸了的地步，這就是所謂的「酸骨風」，這回換我扮演執法者的角色，我隨即按下電扇的轉動功能，但是老公也不願位居下風，時常半夜起床關掉轉動功能，再次強力放送酸骨風。
隔天我氣衝衝地問他：「為何要把電扇的轉動功能關掉？」
他一定也在內心嘀咕：「因為這樣很熱嘛。」
現在父親走了，我讓家裡的燈――不管是浴室、房間、客廳、廚房、妹妹和父親的房間，家中所有經過的房間都亮著、把所有電扇都開到最強，再把數個杯子分別散置在家中各處……反正也不會聽見有人來糾正的聲音……只是，這種快感一下就消逝了。每當這個時候，總覺得風吹得有些涼了，於是默默地將電扇轉為弱風。爸爸，
現在我在家都開弱風了，
除非天氣非常熱，
真的非常熱，
熱到連平常討厭吹風的貓都想躺在風扇前，
我才會開「強風」喲。
是真的啦！
天父，
現在家裡多了一個小Baby，
有時家裡真的亂到不行，
出房門時電源都還開著，
沒辦法，
幫Baby洗個屁屁還要關電扇太麻煩了，
如果爸爸還在家一定會崩潰，
但是但是，
外出前，
我一定會檢查所有電源，
只是我習慣留下一盞燈，
等我們回家，
是真的。
拜託請讓爸爸不要在天上急著跳腳。
你的話是我腳前的燈，是我路上的光。
詩篇一百一十九：105
第一百種表情
最後一次看見父親
縱然認為自己該說的都說了、能做的也做了，但不知道怎麼的，淚水就是止不住，看見父親的遺物、相片，一想起他，眼淚就像驟雨一樣，下個不停……
那段日子，從婆家住回娘家，陪媽媽處理父親的後事，常常在家中可以聽見我突然放聲大哭的聲音，哭聲就跟哈欠一樣，具有高度傳染性，因為通常沒過多久，就會看見母親淚眼婆娑地從房間走出來，妹妹也眼神呆滯地坐在客廳。回想那段時間，依然能夠感受到當時的悲情。我一方面相信父親已經得救，在樂園裡快活，一方面心中還是不斷廣播著「還是來不及」的咒語，終究當「還是來不及」略勝一籌時，眼淚就開始不聽使喚地落下。
父親離開的幾天，我細細思想他一生的作為，他的臉孔、眼神、幾句簡單的對話，竟留下了難以抹滅的記憶刻在我的心中，甚至要炸裂出來。
那段時間，工作完全停擺，只想一人關在房間內，好好端看自己的所有反應，就像心理實驗一樣。
細細思想父親，沿著蛛絲馬跡設法讀懂他的心，好像只要抓住毛衣露出的線頭，就可以拆解整件毛衣一樣。只是，一旦追根究柢，就會讓自己陷入更大的漩渦當中。
還是可以讀懂父親的。
像是成年後的我，在親吻父親時，他內心的驚喜、以及孩童時父親抱著我的相片，那種初為人父的喜悅（雖然事後向母親求證，她說父親常在拍照完之後，就馬上把我們還給她）、或是我結婚時，父親漫溢出來具有神秘弧度的淺微笑、以及無數個默默看著我們的關心，這些都在那些微上升五度的嘴角中可以察覺。
而實驗結果我必須承認：我需要父親。如同我腦海中所希望的那樣，沒有生前那種距離和隔閡。
但截至目前，一切都結束了。生死之間有深淵限定，把我們完全隔開，這種期望必須暫時告一段落了。那種絕望的感覺，似乎可以讓人拋棄一切，面無表情地去面對往後的每件事，而且不知道底限在哪裡，雖不能說永遠都不會停止，但卻也不知道何時會停止，至少目前還是盛滿了很多、很多的悲傷。
死亡的滋味令人難以下嚥，死神的來訪也是難以忘卻的顫慄，一霎那讓我恐懼、戰兢，甚至從此充滿憎恨……但是，這當中又夾雜了難以推託的恩典和平安，溫柔又堅強地扶持著我，我就反覆徘徊在上帝與魔鬼、天堂與地獄之間。
面對恩典，我們理當讚美神，面對苦難，卻讓我困惑，難道這也當讚美？畢竟掌管父親生死在於全能上帝，也就是說，死神來訪，也是上帝所允許的……
在父親離世後，我帶著悲傷、困惑和沉重的事實來到上帝的面前，跪地痛哭，求問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每次我替生前的父親禱告後，都有強烈且無法抹去的平安作驗證，這讓我天真的相信父親必然痊癒，但最後卻只留下父亡的事實以及無聲的遺言……然而，這一切神都沒有回答，我卻在悲傷至極的禱告中，再次看見了父親的身影……
他的臉頰飽滿、頭髮烏黑濃密、穿著整套西裝，看來是生病前健康飽滿的模樣……耶穌牽著父親的手，站在他旁邊。
父親一樣揚起那慣有的五度微笑，我看見父親，開始無法控制地哭泣，因為我實在太思念他。
「爸爸，你過得好嗎？我好想你……」
我趕緊集中自己的意識，深怕一恍神，父親就消失了。
爸爸，我跟你說⋯⋯
你已經不是我爸爸了，
你是上帝的小孩⋯⋯
不必再背負我對你的期待，
去耶穌那裡享受當兒子的快樂吧！
說完，我轉頭放聲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說，但是當時我就是這樣說的，像是有股力量交付於我，我就說了。
原來，爸爸也是很努力在扮演父親的角色啊，他已盡力了。
從此，悲傷就從看見父親的那天開始，於我生命中變得非常、非常的稀薄。
某個星期日，當我坐在教堂與會友們一同崇拜時，突然明白在跨年時，我所抽到的新年經文卡。
「耶和華必然等候，要施恩給你們。必然興起，好憐憫你們。因為耶和華是公平的神。凡等候他的都是有福的。百姓必在錫安在耶路撒冷居住。你不要哭泣。主必因你哀求的聲音施恩給你。他聽見的時候，就應允你。」出自聖經以賽亞書三十章十八至十九節。不管父親生前是怎麼一回事，經文上都寫著：「百姓必在錫安在耶路撒冷居住。你不要哭泣。」我怎麼這麼傻？父親是上帝的子民，必居住在耶路撒冷，那個平安之所！
終有一天，在我渡完生命的河流之後，我必歸回錫安，神子民居住之地，在那裡我必看見復活的父親，並與母親、妹妹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爸爸，
爸爸你不必再背著父親的包袱了，
好好當上帝的兒子吧！
享受當兒子的快樂，
真好，
我也想繼續當父親的女兒，
享受當女兒的快樂。
什麼嘛？
即使爸爸不在這，
我還是爸爸的女兒啊。
天父，
父親不在人間了，
但我是上帝的女兒，
永遠都是。
耶和華必然等候，要施恩給你們；必然興起，好憐憫你們。
因為耶和華是公平的上帝。凡等候他的都是有福的！
百姓必在錫安、在耶路撒冷居住；你不再哭泣。
主必因你哀求的聲音施恩給你；他聽見的時候就必應允你。
以賽亞書三十：18 - 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