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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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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我生命風景的原圖

1.

我早已離開農村;然而,農村卻從不曾離開過我。稻米、甘蔗、土豆、地瓜……根本深植在我的記憶中,怎麼都拔除不掉;甚至農村的生活風景,也就是我生命風景的原圖。

人們的性格,我將他分為二種:一種是農村性格,生活趣味散佈在田埂上、稻浪間;一種是都市性格,生活趣味卻只能到百貨公司及夜店裡購買。

我是哪一種人?讓我告訴你吧!

一九六○年間,嘉義鹽分地帶的農漁村,窮到什麼境地?那真叫站在二十一世紀都市中喊窮的人們很難想像:一家幾口,三餐只能搶食一鍋彷彿蚯蚓糾結的地瓜籤撈飯、一碗腥臭的醬煮魚。於是,下港的田庄人就像飢餓的鴨群擁向聽說遍地蚯蚓的臺北。

一九六二年,我初中二年級時,父母親也成為覓食蚯蚓的鴨隻,賣掉微薄而貧瘠的田地,帶著七張嘴巴與肚皮,搬到臺北討生活。

一九九六年,我告別了漂浮三十幾年的臺北都城,舉家遷居到花蓮吉安村;屋後就是可恣意倘佯的田野,讓我恍然錯覺自己就是吟誦著〈歸去來辭〉的陶淵明。腳不著地在都市生活了三十幾年,我生命風景的原圖竟然從不曾塗改過!

2.

當我帶著還年幼的孩子們,穿行於吉安村的田埂上、稻浪間,享受無須推擠、競逐的自在感;許許多多年來,塵埋在都城車陣中、人潮裡的農村生活記憶,便紛紛甦醒了。

那是我生命風景的原圖,只有「腳踏實地」,感覺到各種蠢蠢欲動,即將破土而出的生命,這幅圖像才會鮮明起來。於是,咸豐草、龍葵、過貓、刺莧、蚶殼草、野豌豆、蒲公英……;蚯蚓、土猴、雞母蟲、蟋蟀、草蜢……,它們的生生息息,都在這片大地上與我渾然同體。

買了幾本關於「野菜」的書,全家上山巔、下水湄,按圖索「菜」;我們嘗過昭和草、野豌豆、筆筒樹芽、刺莧、龍葵、過貓……,所幸沒有中毒。

剛搬到吉安第二年,清明初過,煙雨蕭疏,我與妻在山坡間採摘過貓的嫩葉;體會著孕育各種物資的大地,讓那些拒絕貪欲的人們,還能有賴以生存而保持品格的憑藉。菜蔬可以拿錢到市場購買,日子何須過得有如清貧的隱士!其實,這不關乎金錢,野菜也未必都是美味;我想領會的只是:切實體驗所有生命都無法離開土地而存在;缺乏這種體驗,的確是活在空中樓閣的都市人最難以救濟的貧窮。人,可以脫離土地、毀壞土地而懸空獨存─這是極端工商化、都市化時代,人們站在一○一大樓頂上的妄想。縱使人類已經登陸月球而即將侵入火星,所追尋的難道不是地球之外,另一片能孕育「生命」的土地嗎?

這些年,我總在預卜著:當有一天,人們紛紛從盲目競爭的躁鬱症中、從工商經濟的崩盤中、從歷經戰火的都市廢墟中,逃難到農村;將會聽到他們齊聲吶喊著:「土地在哪裡!」

我怎能讓孩子們也變成這種找不到土地的難民!

3.

我帶著孩子到豐田山上,玩耍或者耕種。在都城,彷彿漂木三十幾年,如今能擁有一塊永遠不會隨著經濟景氣衰退而蒸發的土地,那種踏實生活的感覺,只看存款簿數字的人們很難體會。

我與妻背著砍草機,奮力工作著;烤焦皮膚的烈陽,滿身汗水黏著草屑、泥粉,痠痛的肩膀及手臂,那種感覺真的不是坐在冷氣房裡拿筆、動嘴巴、搞電腦的人們所能體味。這時候,我幾乎遺忘了那些站在講台上高談闊論的日子。

孩子們在一塊平坦的地面上,想玩出一小畦菜圃,種植蘿蔔或高麗菜。他們的雙手、臉龐滿是泥;這兩個出生在都市的小傢伙,從不曾真實痛快地摸過泥土,此刻已經有些「野孩子」的模樣了。

這時候,記憶召喚著我回到嘉南平原一個小村落。烈陽下,我彎腰伏身,雙手在兩行秧苗之間不停地摩,除害稻的雜草。爸媽就在我前方不遠,同樣做著「草」的工作。他們破舊的汗衫,就像剛從水盆裡撈出來。當時,我童稚的心眼完全體會不到父母對生活的憂苦,也無法從「草」看到幾個月後,稻穗如金的風景;因此只覺得這項工作勞累而乏味。我比較喜歡在收成的季節,跟隨地主僱來的工人們背後,用腳掌或小鏟子撥開鬆軟的泥土,撿拾漏掉的地瓜或土豆;眼前立即就有意外收穫的喜悅。

蘿蔔怎麼只長了茂密的葉子,根莖卻像個小指頭?孩子們詫異而失望。詢問鄰近的農人,磷肥長根莖,氮肥生葉子,原來施錯肥料啦!「爸爸,只會讀書,不會種田!」我忽然想到孔子,不就曾經自嘆「不如老農」、「不如老圃」嗎?這個世界,假如只靠那些腦袋肥大、四體萎縮的知識分子,恐怕人們連蘿蔔湯也沒得喝哩!

我們已經耕種過,孩子們!以後就知道蘿蔔應該怎麼種植了。4.

去年,我帶著孩子回到他們沒有任何印象的故鄉。塵封很久的老屋,正房只剩四面石灰牆壁及水泥地板。「爸爸就在這房間裡出生長大!」許多記憶就像快轉的影帶,雜亂地閃過眼前。

「房間好小哦!」孩子驚訝的叫著。我忽地也發現這收藏在記憶中幾十年的房間,竟然悄悄縮水了;很難想像已拆掉的那張通鋪,幾十年前,五個大大小小的軀體,如何東橫西豎的睡在上面,而且只蓋一床老舊的棉被。

這就是當年的農村生活,就是我的故鄉。屋子已老,卻還健在。村子裡三條街道也沒有什麼變貌,只是彷彿縮小了些。台灣的農村,一直都是都市高樓大廈陰影下,被丟棄的工程廢土。

這就是我的故鄉;然而,它也會是孩子們的故鄉嗎?假如不是,那麼他們的故鄉在哪裡?當許許多多人如同被颱風連根拔起、被洪水沖流的漂木,「故鄉」將只是籍貫欄上一個沒有水溫土味的地名!

聯合文學三三四期 二○一二年八月

窺夢人

1.

我認識「窺夢人」,這是真的。

我並不打算寫一篇純屬虛構的小說,也不預備向你講個查無此事的寓言。我想告訴你的,都是平常發生在你我身邊的事。

這些事,全是真的。或許,你不相信,硬說是假的。恐怕我們免不了要爭辯起來;但是,語言最靠不住了,人們從未曾拿它弄清過任何「真象」呀!還不相信嗎?那麼,我們就活在快被如浪的語言溺斃的世界,誰又確實弄明白過,那些每天口沫橫飛的人,背地裡想的是什麼,幹的又是什麼!

這世界,任何一件事都只能各說各話,「真象」就讓「自以為是」的人去相信吧!假如,這世界果然事事都有「真象」,許多人將無法活下去。坦白承認吧!我們之所以還能放心地吃飯睡覺,完全是因為這世界不會真正的透明。

那麼,我說我真的認識「窺夢人」,你根本無需與我爭辯,就當我在「癡人說夢」也罷;這世界向來是真假難辨,因此聰明的人都學會沈默。

2.

我們都喊他為「窺夢人」,至於「窺夢人」的姓名,竟已被遺忘而不可考。問他,他有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沈默而不答;有時則隨便胡謅一個姓名給你,什麼「孔仲尼」、什麼「馬基督」、什麼「牛七力」、什麼「李王八」……,然後反問:「你非姓X不可嗎?」「窺夢人」究竟從那兒來?有沒有父母兄弟、妻妾兒女?也同樣一片空白。曾經有人費了不少工夫,從各種管道調查他的身世,卻空白還是空白,就像一口不知隱藏何物的黑箱。他一向不回答任何有關他的問題,只是笑笑地重複兩句誰都聽不懂的話:

每個生命都是一口黑箱,而且必須是一口黑箱。

這句話,我開始也同樣聽不懂。後來,因為幾個朋友的生命如黑箱被揭開蓋子而死亡;甚至「窺夢人」也在娶了妻子之後,由於某個與生命黑箱有關的事故而自戕;我才如禪修之頓悟。真的,對任何生命而言,「幽暗」都是一種「必要」,被曝曬在陽光下而裡外透明的生命,都將在他人炯然的注視中枯萎。

對於「窺夢人」之死,我沒有悲傷,那不僅因為他並非我的親人或相交莫逆的朋友,更因為他只有死亡,才能驗證自己所說的至理名言:「每個生命都是一口黑箱,而且必須是一口黑箱。」這就讓人覺得,他的死亡有些滑稽;而滑稽之中又有些淚水悄悄地淌了下來。

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人生恍然是一場如真似假而哭笑不得的遊戲。

3.

我之遇見「窺夢人」,起始就弄不清究竟是真實或幻夢。

某個下雪的傍晚,我走進一間荒敗的澡堂,它的板壁朽壞而破了幾個大洞。從右前方的一處洞口,可以看到遠方積雪的山坳間,有一座紅瓦的寺廟。寬大的澡池裡,貯滿乳白色的浴湯;但卻空無一人。池面氤氳的水氣,飄浮如輕盈的棉絮。

我赤裸著身子,斜靠池邊,坐進浴湯裡。熱騰騰的水溫,彷彿千萬隻手搔抓著靈敏的皮膚,我感覺到胯間有物暴漲。這時候,澡池中央,忽然冒出一顆光頭,接著便看到雙峰堅挺的乳房,是個姣好的尼姑!她嘴角粲著微笑,像一條肥腴的錦鯉向我游了過來。

忽然,我看見板壁的破洞間,露出一張非常蒼白的臉龐,圓睜睜的兩隻眼睛,沒有瞳仁,好似煮熟的魚目。我驚嚇地「啊」了一聲。

妻就躺在我身邊,和我一樣赤裸著身子,頭髮卻披散在籐枕上。她的臉色略顯酡紅,睜著眼睛注視著我,「作夢了!」她說。

我沒有告訴她關於澡池裡裸尼的事。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準會呵責我如此的褻瀆。假如,我和她爭辯,只不過是個夢而已,怎麼能夠當真;然而,在情慾與宗教上嚴重冒犯到她的這樣一個夢,她絕不會理智地去分辨真假。說不定,還一口咬定:「夢比這現實更真呀!」我倒是向她說,看到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龐、兩隻沒有瞳仁的眼睛。她直呼好可怕好可怕,並且安慰我,只是個夢而已,世界上不會真有這樣的人。人們總是選擇他想相信的去相信,而不想相信的事物便認定是假的。

其實,我也如妻一般認為,世界上不會真有那樣的人,直到遇見「窺夢人」,才開始懷疑,澡堂裡裸尼以及那張臉龐、那雙眼睛,究竟只是一場夢或真實發生過的事?甚至,當時自以為醒來,妻躺在我身邊,說我作了夢,並與我談論這場夢,如此情境,究竟是在夢中或現實的世界?

我在都城一座壅塞著人潮的天橋上遇見他,一張沒有血色的臉龐,兩隻沒有瞳仁的眼睛。他就站在夕陽軟弱的橙光中,薄暮如紗的煙塵,讓他的身影恍然在大氣中飄浮著。這是在夢裡嗎?

「夢與非夢,怎麼分辨!」他說。

從前,有個樵夫到山野間去砍柴,遇到一隻驚慌的小鹿。樵夫將牠獵殺;但是,因為他得繼續砍柴,就暫時把鹿藏在乾涸的窪池裡,並覆蓋幾片蕉葉。等樵夫砍完柴,卻已忘記而找不到藏鹿的地方。

「難道這只是一場夢嗎?」他真的迷糊了。

回家途中,他將這件事說給人們聽。有個鄰人依照他所說,竟找到那隻覆蓋在蕉葉下的鹿,很高興地回家,告訴妻子說:「那個樵夫作夢獵得一隻鹿,而忘記藏在那兒;我卻把牠找到了。他的夢竟然是真的!」妻子半信半疑,說:「說不定是你自己夢見樵夫得鹿吧!樵夫在哪裡呢?不過,你的確把鹿扛回家了,你的夢竟然是真的呀!」那個鄰人說:「管他是誰在作夢,我得到一隻鹿卻是千真萬確。」

樵夫回家之後,非常懊惱,晚上真的作了一個夢,夢見藏鹿的地方,也夢見鹿被那個鄰人找到而扛走了。第二天醒來,依照夢境尋去,鹿果然就在鄰人家裡。他非常生氣,一狀告到官府去。

「窺夢人」說了這則《列子》裡的故事,然後問我:「夢與非夢,怎麼分辨?」此刻,我真的迷惘了。「澡堂」與「天橋」,哪一個是夢,哪一個非夢?而我卻同樣看到這張臉、這雙眼睛。假如「澡堂」是現實,那就是「澡堂」中的我夢見「天橋」上的我;假如「天橋」是現實,那就是「天橋」上的我夢見「澡堂」中的我。而裸尼呢?妻子呢?哪一個才是現實中與我同在的女人?哪一個只是夢裡無明的幻象?我該相信什麼?我不該相信什麼?倘若曹雪芹感悟到的是「假作真時真亦假」;那麼,此刻我感悟到的卻是「真作假時假亦真」;然而,每一個人卻都自認為在「真象」之中而看到了「真象」!

其實,這整個經過,最讓我害怕的還不是夢與非夢、真實與虛幻之難以分辨;而是「窺夢人」竟然能夠在我這兩個世界中自由進出,「我在一個荒廢的澡堂裡看過你」!聽到他這句話,我不是訝異,而是驚恐。

我一向認為,生命存在的真假無從辨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之間,允許自我「留白」;讓每個人在相互瞪視之外,也可以孤獨地躲進一個任何他者所無法侵入的世界。那也是我們可以安全地生活一輩子的理由。假如每個都是「窺夢人」,我不知道誰能放心地過完這一生?

4.

我和「窺夢人」坐在都城東北邊的山腰間的一棵白雞油樹下的磐石上。都城已在如墨的夜色中,變成一口巨大的黑箱。箱面上鑲嵌著熠耀的明珠與鑽石,那是可以照灼幽暗的燈火;但是,生命的幽暗處卻向來是任何亮光所照灼不到。它在光之外,像是永藏不露的山陰,與山陽共成無法分割的山之實體。

深夜裡的都城,是一口巨大的黑箱,即使通明的燈火也難以照灼這黑箱中許許多多生命的幽暗。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黑箱的外殼;然而,因為如此,所以都城繼續存在,人們繼續存在。

「窺夢人」彷彿融進夜色中,變成沒有實體的靈魅。他的眼球不長瞳仁,在白天,看起來像顆煮熟的魚眼睛。這刻在夜裡,竟然泛著曖曖的磷光。他低俯身子,面對腳下如黑箱的都城。眼中的磷光像五月的螢火,閃爍不定。

「搭著我的肩膀,閉上眼睛;我帶你到幾個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說。請原諒我吧!我真的無意去揭開任何一口生命的黑箱;然而,隨著「窺夢人」,我侵入了幾個生命的留白,看到了平常眼睛所看不到的景象。當時,我並不知道身在哪裡,只以為那是真真切切發生在這現實世界中,卻叫人震驚而難以置信的事。之後,才知道我們進入了某人的夢境,窺視了連他最親暱的人都無以察知的祕密。

其中,有些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不認識的,我就不說了;認識的,我挑一個說說吧!但是,我必須姑隱其名,你千萬不要繼續追問,那個人究竟是誰?

天似黑鍋,頂空卻破了一個大洞,散落如血的光芒。大地是滾滾的濁流,什麼都被淹沒掉,只有一座金色的高樓聳立水面。頂層的陽台上,一把長背的交椅,C君端坐,彷彿冰冷的石像。他的右手拿著酒杯,左手摟著一個妖冶的女人。

陽台前端有把鐵梯垂懸到水面上。水面上,一個肥胖而衰老的男人,正在滾滾濁流中載浮載沈。他赫然是C君的父親。他不停地揮手向C君求救;但是,C君卻只是冷漠地瞪視著他─這個C君叫他「父親」的男人。C父拚命地向自己金色的樓房泅泳,終於攀到了梯子。他疲倦而興奮地往上爬,眼看就要爬到梯子的頂端。C君站了起來,臉無表情,抬起右腳將梯子踹倒。

「窺夢人」在我身旁,漠然地看著這一幕悲劇,或許是他看多了,或許這些人這些事都與他無關;但是,我就不能那樣淡漠,C君是我最好的朋友,很知名的大學教授,向以孝悌為我輩所敬重。C父則是一個擁有許多財富與女人的商賈,生了幾個不同母親的兒女。

C君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但是,他卻在我眼前發生了。之後,我明白那是C君的一場夢,是C君生命黑箱中另一個幽暗的世界,我不應該侵入;然而,我卻已經侵入,揭開了黑箱蓋子的一個小縫。此後,每當見到溫文儒雅的C君,在真假難辨中,竟感到一種奇異的陌生,甚至摻雜著些許的厭惡。5.

昔者,有「狐疑」之國,王忌其弟謀反而苦無稽焉。某日,一士自西方來,自謂能窺人之夢,以伺心機。王遣之偵察其弟,果得叛變之夢,因以為據而殺之。復疑其弟魂魄為亂,懼而不能自解,終癲狂而死。

我並非在講一個查無此事的寓言,這是平常或至少可能發生在你我身上的事。

自從「窺夢人」在我們的群體中出現,這世界就忽然複雜了起來。許多傢伙開始在最親近的人身上貼問號,「窺祕」是一種心靈自體潛生的病毒,被誘發之後,便很快的擴散開來。很多人都想揭開所親者的生命黑箱,讓他成為一個完全的透明體。因此,他們都以很昂貴的代價,請求「窺夢人」的幫助。有夫窺其妻者,有妻窺其夫者;有父窺其子者,有子窺其父者。有至交之相窺者……而人人自以為已看清對方生命的「真象」。

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誰都沒有說明白;但是,據我所知,已有好幾個人,卻因此而夫妻、父子、朋友彼此離散或相殘。

「窺夢人」總是漠然地進出很多人的夢境,並以此異術而致富;於二十世紀末,在都城南區一座天主堂中,由安樂神父福證,而與鶯鶯小姐結婚。

婚後不到兩個月,「窺夢人」便開始酗酒,為什麼會這樣?他始終沈默;但是,臉色明顯地堆積著層層的怨苦。後來,禁不住我的關心與追問。他終於吐露了實情:「鶯鶯的夢裡有好幾個男人!就是沒有我。」

他每個晚上,幾乎都在窺視鶯鶯的夢;而他再也無法如窺視他人之夢那樣漠然。

「你就別進入她的夢裡呀!」我勸他。

「既然是X光,能忍得住不透視嗎?」他搖搖頭。

終究,「窺夢人」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於二○○○年「愚人節」當夜,從鶯鶯的夢裡出來之後,服毒自殺,遺書只留下二句他曾經說過的名言:

每個生命都是一口黑箱,而且必須是一口黑箱。

他早就這樣說了,卻沒有做到,竟然必須滑稽而悲涼地以自己的生命去驗證斯言!

我得再強調,這不是一篇純屬虛構的小說,也不是一則查無此事的寓言,而是平常發生在你我身邊的事;但是,請別找我爭辯它的真假。說不定你身邊就有一個「窺夢人」,只是你沒有察覺罷了。

聯合報副刊 二○○○年四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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