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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孫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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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我有記憶開始,幾乎沒見過父母手牽手。接吻,更是從未見過。

即便說,平日我和我阿母頗為親近,能夠手牽手逛街,偶爾也擁抱擁抱,但若要親她,也不太可能,下意識覺得彆扭、尷尬。但自從我兒子(我阿母的金孫張小嚕)出生之後,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我阿母對她的金孫可是又抱又親,毫無顧忌,經常大剌剌地嘴對嘴親。直到妻在育兒書上看到,嘴對嘴親容易把口中病菌傳染給小孩,才稍稍加以禁止,不然我阿母每天可都要親上幾十回才滿意。

但張小嚕長到一歲多之後,已經能化被動為主動。每回我們要離開樓上的阿嬤家,門口臨別,我會跟他說:「和阿嬤kiss bye!」張小嚕立刻將小嘴唇移往阿嬤右臉頰,吻上一下,再移往左臉頰,再吻上一下。有一次,張小嚕在沙發上玩耍,我叫他親一下阿嬤,他立刻點頭說好,然後馬上翻身跨坐在阿嬤兩條大腿上,伸出兩支小手,拉住阿媽的耳朵,然後用他的小嘴,直嘟嘟地往阿嬤的嘴上親去。

那個剎那,我阿母樂得直發笑,我卻感動得幾乎掉下淚來。──父親過世之後,甚至從我有記憶以來,三十多年了,從來沒有任何人,這樣主動親我阿母的嘴。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老人、小孩亦然。

我阿母即使算數不精,但他也清楚青仔面(我阿母對千元紙鈔的暱稱)比五佰大,五百又比一百大,一百又大過一個個零錢銅幣;即使她壓根聽不懂「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寸步難行」這種俗諺,但她也知道悠遊卡裡餘額不足就啥公車、捷運也別想搭,錢包裡半個銅板沒有,就別想吃她最愛的雞肉、燙她最偏好的黑人米粉頭、再餵她歡喜的中正紀念堂前的鴿子。所以她很認命,知道周一到周五,她的心肝兒子必須去上班、去賺錢,她才能持續不斷地注入兩天一千元的穩定零用金,這五天她知道必須獨立自主,她只能在周六和周日纏著她的心肝兒子,──這才公道。

但張小嚕就不太容易明瞭。因為小孩天性,難免有分離焦慮,一旦和父母相處久了,短暫分開,小孩都要哇哇大哭的。好比我一大清早準備去上班時,張小嚕看見了就會撒嬌:「爸爸陪嚕嚕玩!」但看我仍繼續往門口走,他馬上著急大哭。每天上演這種劇碼總不是辦法,於是妻想出一個好法子,她給張小嚕上了一堂淺顯的邏輯與經濟學課。如今我一早出門,張小嚕不再大哭,反而熱情道別說拜拜。這個時候,如果張媽咪問他:「爸爸上班是為了什麼?」他會回答:「嗯,賺錢錢。」「賺錢錢可以做什麼?」「嗯,買多多(養樂多)」然後又認真想了一下,急忙補充:「嗯還有海苔,嗯還有牛奶!」這三樣,都是張小嚕的最愛。

祖孫愛財,同樣也是取之(他們的兒子或老子)有道。

彈珠

彈珠遊戲,千類萬種,我阿母卻只偏好景美夜市裡的小彈珠台遊戲。一個摃丸大小的塑膠球,投入右邊孔洞,可用拉柄發射;投入左邊洞口,拍壓按鈕自動發射。塑膠球射入釘陣之後,跌入得分區,螢幕立刻奏樂跑燈。──非常無聊且幼稚的遊戲,價格卻昂貴,一盒五十,三盒一百。但我阿母樂此不疲,樂到幾乎每週必玩,偶爾雖然我也會陪她小玩一會兒,但絕大多數時間只在後面觀看。

張小嚕長到一歲之後,情況大為改觀。這小子居然無師自通學會了把球放進左邊洞口,拍壓按鈕,發射小球。從此之後,他已經成熟到可以和阿嬤一起並肩作戰,一球接過一球,全神專注(不像他老爸容易意興闌珊、中途而廢),同樣樂此不疲。然後,任誰都會輕易發現,彈珠台前有對祖孫,渾然忘我,散發著神奇光彩。

值得說明的是,我並不允許張小嚕獨自玩彈珠,他若想玩,必定得有阿嬤陪才行,──因為我要讓他知曉,打彈珠是他和阿嬤共有的遊戲,缺一不可,阿嬤永遠是他打彈珠最忠實的玩伴,──將來,他也會知曉,那是他們祖孫倆永遠的記憶。

悠遊卡

悠遊卡是什麼東西?我阿母和他的金孫也不知道,這張可以自由搭乘台北捷運及公車的儲值卡,我阿母只管叫「卡囉」,他的金孫張小嚕則叫「嗶嗶卡卡」,前者是台語,後著則起因此卡經過感應器時會發出的嗶嗶聲。這兩個新詞彙,只流通寒舍,勉強可以稱為「家語」。這兩張卡對這對祖孫卻異常重要,因為代表著可以出門搭公車、坐捷運,而公車和捷運恰恰好就代表著可以出去玩。於是「卡」就等於「玩」,「卡」成了「玩」的通行證與入場券。這樣才能理解,何以我阿母喜歡隔三差五地擔憂:「阿誠啊,我的卡囉沒錢囉!」我就得馬上趕緊幫她拿卡片去捷運站查看餘額,可明明裡面還有五、六百元,怎會沒錢?而且我阿母拿的是老人卡,裡頭每月有免費搭乘六十次的優惠,不太可能餘額不足。──只要轉念一想,就能恍然大悟,這不就是老人典型未雨綢繆的性格嗎?至於張小嚕,因為吾妻常帶他坐公車或捷運到公園或運動中心玩溜滑梯。久而久之,他堅持自己要拿「嗶嗶卡卡」通過感應器。習慣成自然,日後只要心血來潮,他就想拿「嗶嗶卡卡」,然後對著一切可能回應的東西,如電視、冰箱、車上的儀表版、高架橋上通過的捷運車廂或路上飛馳而過的公車……,意志堅定地把手中的卡片伸向前去,高聲大喊「嗶嗶」。

悠遊卡,意外洩漏了老人和小孩,心底最深的共同渴望。

信用卡

信用卡,這種現代金融交易新工具,完全超乎我阿母的理解能力,也超乎張小嚕的理解能力,但理解不了也沒啥關係,只要有一點點模糊概念就夠了。

這一點點模糊概念是啥?就是祖孫倆總天真以為:一卡在手,沒錢不用煩惱。

我阿母把悠遊卡、提款卡、信用卡這類長方形塑膠薄片,統稱為「卡囉」。頭一回,她和我到超市買了一大堆生活必需品,結帳時還不忘叨唸:「買這多,可能要開幾啦千塊喔!」收銀員算好帳,我打開皮夾,我阿母驚訝發現,皮夾裡竟空無一文,老人家特有的憂患意識馬上自嘴裡傾瀉而出:「我父我母,沒錢你也敢來買物件!」等我抽出信用卡,遞交收銀員,噹的一聲結完帳,我阿母還一臉茫然,急問:「你沒錢給人,要按怎?」我說沒關係,有卡囉就可以了啊。等收銀員把簽帳單拿給我簽名時,我阿母還在一旁好奇張望。等簽好名,收銀員將簽帳單連同信用卡還給我,我阿母趕緊借去察看,邊看邊忘情讚嘆:「這鰲,有這張卡囉,會曉寫字,買物件就不用錢囉!」從此之後,但凡到外頭買東西,我阿母便肆無忌憚,隨手擺闊,我對她說:「錢不夠付啦!」我阿母倒是豪爽:「你有卡囉,驚什麼!」當然,我不只一次試圖和我阿母解釋,卡囉的錢,日後還是得掏錢買單。但這已經完全超乎我阿母的理解能力,她親眼所見明明只要掏出卡囉,簽上幾個字,「卡」貨兩訖,哪裡還需要錢?至於背後運行的金融交易制度、信用卡運行規則等等,她看不著,自然無法想像,更無從理解。

我阿母想法如此,便不難理解,她時不時就囑咐我辦一張卡囉給她用,我說你又不會寫字。她說,你教會我就行了啊!(我阿母大字不識一個,要是教得會,六十年前早就學會了)我說,你學不會的!我阿母一聽,有點兒動氣了:「我就知啦,你就是鹹,不甘乎我開!辦一張卡囉給我也不甘!」

張小嚕在一旁觀看,慢慢也感受到信用卡的魅力與威力。有一回,他希望我不要去上班,留在家裡陪他玩。我跟他說,爸爸沒有去賺錢,就不能買你最愛喝的牛奶和多多喔!張小嚕很有決心,說他以後不喝牛奶、也不喝多多了。我又說,爸比沒有賺錢,你以後就不能看巧虎了耶!張小嚕答得巧妙:「可是巧虎都是自己寄來的耶!」(讀者千萬不要聯想起晉惠帝的故事,那只能證明小孩子都很天真而已)我說,巧虎也是爸比付錢,它才會寄來我們家喔!

這時張小嚕便和他阿嬤一樣天真起來,笑嘻嘻地說:「沒關係,用信用卡刷卡就可以了啊!」



我阿母目不識丁,她兩歲多的金孫當然也識不得字,可偏偏奇怪,祖孫倆卻喜歡拿筆、寫字。

我阿母之所以開始拿筆寫字,起因《我的心肝阿母》出版後,淡水友人隱匿夫婦開設的書店「有河BOOK」,特地為我阿母舉辦了一場握手會。握手會前幾天,路上忽有人拿書請她簽名,她說她不會,最後讓我握她的手幫她簽了名。回到學校後,我阿母說她想學簽名,我便把她的名字「阿葉」寫在空白B4影印紙上,讓她在一旁自己臨摹練習。──我當然知道她學不來,但千萬不要壞了老人家興致。於是過了兩個小時之後,我阿母一語未發(打破她自己靜默的金氏世界紀錄),居然把六張B4白紙正反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埃及象形文字。然後她吐了一口氣,抬起頭,說:「喔,寫字很累耶!比拔土豆還累!喔,我以前都不知道寫字這麼辛苦!」我阿母的金孫,就還體會不出這層辛苦。當他拿起筆,幾乎無物不可書寫,書桌、螢幕、冰箱、白牆,興之所致,隨意塗鴉。今年寫春聯時,他也跑來幫忙,拿起毛筆亂畫春聯紙。正當他渾然忘我之際,我問他:「你要不要寫個『春』字。」他馬上點頭說好,認真寫將起來,亂畫一通之後,這才滿意地點頭,說:「好了!」

這對祖孫,如出一轍,一旦拿起筆,即使目不識丁,但他們專注認真之神情,卻絲毫不亞於任何一個大學者、大作家、大畫家或書法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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