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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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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

大伯母在二樓房間裡跪了四小時,一直哭——她在空蛋殼裡塞了價值可觀的鑽石耳墜、翡翠戒面、拆碎的南珠項鍊,用橡皮膏小心封口,同真雞蛋擺在了一起,有位革命女工以前是蛋攤的營業員,本能發現雞蛋的分量不對,及時破獲了這批贓物。得到了這個消息,蓓蒂媽很不開心,她沒有想到大伯母對運動這樣抵觸,因此她找到了抄家組織的領導人,表示自己和大伯母不是一樣的人,大伯母是因為勞苦出身,才做出了這樁「下作事體」來——原以為這樣的告白合情合理,沒想到組織領導人很惱怒,很反感她這種結論,因此蓓蒂媽也被拉到房間裡罰跪。她順從地跪著,不服氣地渾身發抖,說她根本就不在乎首飾了,一九四九年後就知道,她的首飾基本就沒用了。

蓓蒂以後再讀《暴風驟雨》,地主婆把「金鎦子」藏在「騎馬帶」裡,後來噹啷一聲掉了下來的段落。就會想到大伯母。

家裡已經抄了一個星期,還沒有結束。革命組織上門那天是在晚上,蓓蒂父親早已經穿了男傭的舊短衫褲,脫掉了天文星座金錶,滯留在大餐間門口,等待發落。後來,他就在人群中交出鑰匙,有人不小心把餐台的一瓶波旁酒摔破了,八月的夜晚,吊扇無力地旋轉,瞬息之間大家嗅到了一種陶醉的氣味,此時外面湧進更多的人,在這一刻,來人彷彿是掉進了另一種生活裡,雖然他們一路上已有所準備,知道不是去看一場紹興戲,但臨到置身其中,突然實實在在陷入這個空間,仍像被絆了一下,產生感官的衝擊。眼前的情景湧動恍惚,是不需說一個字就可以明白的。整幢樓的電燈隨後一一點亮了,組織者打開花園大門,把裝有鑼鼓、文具、鋪蓋和冷飲桶的黃魚車放進來。很多人在樓上樓下咚咚地跑一趟,腳步笨拙——他們分不清房間的格局。

附近的里弄都聚集了嘈雜的隊伍。淮海路「萬興」(「第二食品店」,現已拆除)幾個大玻璃櫥窗,一夜之間擺出了大量可疑的起獲物:洋酒、罐頭、小瓶阿爾卑斯礦泉水和廿四支裝木盒哈瓦那雪茄,布滿塵垢,年代久遠,甚至已經「胖聽」,相互黏連,標牌脫落。陝西路的廢品收購站顧客盈門,大量處理舊書舊報和膠木唱片,有些戶主是被人員押過來交付這些雜物的,不能算錢。盛夏時節的東湖電影院還在放映《攻克柏林》。復興路上海電影院每到散場,還無法阻止滿堂飛舞的紙扇(每個座椅背後插有此扇),那都是和蓓蒂年齡一樣的男孩子從二樓觀眾席扔下去的。她就讀的長樂中學早就停課了,她剛讀完初一,看到人群進入學校隔壁的天主教堂(現址為新錦江酒店),不久後的一天,她溜進那個神秘的穹隆之下,一切的喧囂都被瓦礫掩埋,祭壇坍塌,塑像在黑暗裡躺著,它們的彩袍是一堆堆斑斕的垃圾。野貓無聲行走,麻雀在飛。彷彿這裡必須經歷如此的死寂,才可期待日後的復活。

現已是第幾個晚上了,弄堂裡的工人們圍在黃魚車旁邊吃飯,工廠食堂的飯師傅,負責把冬瓜湯打在多個搪瓷碗裡涼著,打算早些踏黃魚車回廠。吃完的人很熟悉地洗碗,或在門口乘涼,幾個壯實的男工從樓梯夾層鑽出來,脫掉滿是灰土的工作服,把繩索和錘子放在地上,抽煙歇一會。他們與在廠裡工作的樣子基本相同,但分明不是一般的上班,他們在這幢大宅裡住了幾天了,已有車間那份稔熟的神情。資本家居所的疑點,如壁爐、煙道、壁櫥、浴缸、通風口、樓梯、踢腳板、頂棚、汽車間、煤氣烤爐、老式冰箱(以冰塊製冷),都將撬開認真檢查,花園裡的花壇和花盆要看明白,尤其是甬道上鋪的每一塊水磨青磚要看仔細,如果內中雜有仿製的水泥磚,估計十有八九夾藏金條。據一份內部通報的消息,徐匯區某人住宅曾就這樣起獲了不少十兩的大條子。戶主的家具、地毯、冰箱、電視、帶自動落片的電子管兩用座機,已經仰仗師傅們裝上卡車,運回廠裡辦抄家展覽,或是裝到淮海路國營舊貨店(俗稱淮國舊)立刻廉價處理了。家具和鋼琴冰箱都十分沉重,廠裡配備有豐富經驗的起重工,動用大量勞力將它們從窗口直接吊下去。主人銀箱裡現鈔不多,一封一封的金條留著舊時的封簽,似乎從沒有打開過。箱籠中有不少金銀器,幾桌純銀檯面(銀餐具)及大小鴛鴦酒壺,各式銀佛及純銀蠟簽、香爐、香薰、手盂、花瓶、寶塔(每座大概高一尺九寸),小孩房裡的銀製小玩具(純銀汽車、畜車、畜欄、橋、篷船、舂米玩偶、「過家家」什器等),都表明了這是銀樓業主的家私特點。它們在六十瓦的電燈下冷冷作亮。落地鐘含混複雜的叮噹聲,一記一記在背景裡迴蕩。不久以後,戶主一家被集中在傭人的小房間裡住下,其他的房間都由專人鎖閉,每個門口都有人員守在地上,鋪席子睡覺,這是經驗性的安排。酒的氣味消散盡了,整幢房子逐漸涼爽下來,夜已很深,清風穿過敞開的窗子,飄來黃浦江破碎的汽笛聲,對於在此沉入睡鄉的所有人來說,這一夜,都是極應記取的體驗。

在革命來臨前的一年(一九六五)某些周末的夜晚,一些時髦男女都應邀來堂兄家跳舞。如果那時蓓蒂在家,可以聽見薩克斯風花哨的滑音以及客廳硬木地板上急迫的舞步。蓓蒂媽對堂兄很氣惱,她告訴蓓蒂,一定要遠離他們。「這些人是沒有前途的。」她這麼說。舞會組織者和來賓都出自資產階級,沒考上大學,也沒有按流行的做法自願去新疆務農,甘當上海的「社會青年」。堂兄常是大包頭髮型,夏威夷襯衫,火箭皮鞋打扮,兩部「三槍」自行車,喜歡新式密紋唱片和日本展覽會。他還在陽臺上建起一個鴿舍。

夜晚鴿子重複的咕咕聲,一直在提醒蓓蒂,如果搬家,牠們肯定會餓死或被吃掉。想到這裡,蓓蒂心裡高興,根本不可憐這些動物。這幢樓要經歷一次革命,她就要過一種新的生活了,住在這裡的人最終都要離開,喪家之犬。她有點幸災樂禍,希望樓上的阿飛堂兄哭泣,或哭喪著臉。

母親拿出一張「派房單」給她看。她念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某某新村……」蓓蒂自言自語:「工人新村?!真好呀。」母親呆呆地看著蓓蒂。「看不到堂阿哥了,我討厭他。」蓓蒂說。

「不懂事。」母親輕聲,恨恨無奈地離開了小女兒。是因為有外人在場,她才這樣小心吐露辭句嗎,壓制慌張,提著允許她帶走的一口舊藤箱,挪回了房間裡,地板上到處是碎紙和雜物。蓓蒂有點無趣,決意不再目送這個幾乎蓬頭垢面、身著舊布旗袍的女人。她一溜煙下樓,鎮定一下心跳,慢慢靠近汽車間的過道。半小時後,梳著兩條小辮,白襯衫藍布裙的蓓蒂來到新樂路一幢房子,自從進駐抄家隊伍以後,這裡就有男女人員日夜看守——她見到了打算出門的阿寶正被門口的男工拉住。男工伸出留長的小指甲,挑開「勞動牌」煙盒的封紙,看定了阿寶說:啥事體呀?學堂早就不上課了。阿寶賴著不動。這時他們都看到附近的蓓蒂。男工說:有啥要緊事體呀?他抽出一支香煙,架在阿寶的耳朵上,拉過他來,在他身上到處摸索。住戶出門,包括阿寶,都已經習慣了抄身,阿寶張開手來,很乖的樣子,等摸索到褲襠,才有點躲閃。男人抓住阿寶的褲子不放,回頭朝旁邊女工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女工有一刻不說話,突然對那男人尖叫起來:……瘟生!儂吃飽啦?!

暗綠色的二十四路電車駛過了,叮叮噹噹。聽到了附近「咚鏘!咚鏘!咚咚嘁咚鏘咚鏘!」的鑼鼓聲。

——他們最注意小孩了,說有的人家,就是這樣把東西帶出去的。阿寶說。

蓓蒂不說話。兩人並肩穿過陝西南路,就看見了綻露在瓦壟間的合歡樹冠。

蓓蒂一直想得到合歡樹的全枝標本,曾經走到很多地方去找。有一次,阿寶打算回家,蓓蒂也要回去,在抬腳離開的那一刻,他們都發現小弄的深處,有一棵孤零零的合歡,端端正正,遠遠立在他們的視線裡,像是個紙做的布景,或是一個樹妖。

現在兩人都看到樹上停有一些淺粉色的小鳥,粉色的絨球,隱現在羽毛狀的綠葉間。這是合歡樹的花。

近景,很多人在弄口圍著。嗓音嘈雜,「是吊煞的?」「人已經死脫啦?」「是吧是吧?」「幾號裡的?」「幾號?」一輛救護車忽然駛出,車窗裡伸出的大手猛搖懸掛的銅鐘,噹噹噹!噹噹噹噹!讓開!跑開! 跑開點呀! 尋死有啥好看的!死人有啥好看呀!讓開!

在這混亂難忘的時光裡,一枝合歡樹枝,有芽、有葉、有花、有花蕾的全枝,放進了蓓蒂的標本夾。

在告別時分,蓓蒂告訴阿寶,她要搬家了。以後,蓓蒂再沒有見過阿寶。教堂的廢墟建起一幢臨時建築,裡面有一尊近十米的領袖揮手塑像,巍峨聳立,耀眼極了。這座臨時的上海油畫雕塑工作室以及潔白的塑像,彷彿是一夜之間,從泥裡長出來的,如火箭裝配車間的格局。一些人員工蜂一樣在塑像周圍的腳手架上忙碌,十分壯觀。這是「復課鬧革命」期間蓓蒂突乎其然的發現。那時的她,已經變得沉靜和害羞了,她的臉龐很白,前額明淨而有光澤。她透過學校的北窗,最後呆呆地看著那個雕塑工作室。

時間通常就是這樣,白天在飛快地溜走,彷彿夜就在眼前。

〈史密斯SMITHS船鐘〉

我師傅姓秦,鐘錶廠八級鉗工,額角戴一種鐘錶放大鏡,講寧波口音上海話。一九八○年代初,上海尚有無數鐘錶工廠,我隨秦師傅踏進車間,眼前一排一排上海女工,日光燈下做零件。秦師傅說:「我師傅的師傅,以前叫『外國銅匠』,等於我『外國師爺』,這個赤佬爺爺講過,中國人,最最了不起,發明一雙筷子,象牙筷,毛竹筷,外國呢,有一座阿愛比思山,四百年前大雪封路,有個外國農民怕冷不出門,手工銼了一件『擒縱輪』,厲害吧,外國鄉下人厲害,每家每戶,備有什錦銼刀、小台鉗,家家農民做金工、刻工,開春階段,收集鄰里手工零件,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裝出一只三明一暗玻璃門八鑽自鳴鐘,想想看,天底下有這種怪事體吧。」

這段言論讓我記得,我最熟悉的地方,不是上海,是東北,我到東北農場混過七年飯,經常大雪封路,大興安嶺,雪災一場接一場,我當時做泥水匠,落了大雪,也要走家串戶,修煙囪,修火炕,但即便我當初再賣力,也不可能想到,可以手工銼一只生銅「擒縱輪」,中國人不會有這種怪習慣,每家每戶,炕桌上面擺一隻笸籮,放一疊捲煙紙,十幾張黃煙老葉,看不到一把銼刀,一只台鉗……雪實在太大了,這種天氣,東北人是「貓冬」了——烤火,捲根黃煙,吃開水,吃瓜子,嚼舌頭。直到我回了上海,調到廠裡,踏進鐘錶世界,不管生張熟魏,人人懂得校快慢,擦油,理遊絲,調換鐘錶面子,點夜光粉。工餘時間,我翻開一本破書,怕別人講鐘,講錶,怕聽滴滴答答聲音。周圍師傅師妹與我相反,印象比較深的是,秦師傅搬來一件東德GUB精密天文航海船鐘,引得外車間不少人圍觀,議論紛紛,這座小鐘,外套精緻木盒,鐘身、鐘蓋均是銅製,密閉防水厚玻璃,夜光讀數,附帶萬向支架,即使船身歷經超級風浪顛簸,擺輪一直保持水準運作,相當穩定,包括機芯、秒輪,結構極特殊。至於航海鐘帶進廠內的前因後果,包括之後車間陸續出現其他船鐘,「報房鐘」、「船舷鐘」等等,具體記不得了,我只學到兩個中國字,「船鐘」。

一九八○年代初,香港開始滲透新式電子鐘,電子錶,本地鐘錶業走低,國企大量生產電風扇,洗衣機,無限止需求機械「計時器」,秦師傅因此調入「計時器研發組」。有一天,秦師傅對我講:「大地在顫抖,彷彿空氣在燃燒,是啊,暴風雨就要來了。」語氣重點是「暴風雨就要來了。」這句有名電影台詞,外國地下黨名言——南斯拉夫某某老鐘錶匠面對鏡頭,講了這一串接頭暗號,意味深長,背後滿牆掛鐘,發出滴滴答答聲響。

造機械「計時器」,零件不算多,也千頭萬緒,廠內早年進口的瑞士鐘錶機床,匹配專業零件,難以轉為他用,鐘錶業極其陌生的「注塑」磨具,按常規金工來做,無法達到精度,面臨情勢是,廠產鐘錶,銷售下滑,自做「計時器」,達不到行業要求,不少專業大廠,開始進口「計時器」……一切變化,就是秦師傅寧波普通話預測:「暴風雨就要來了」。

以後,再以後,這些廠,這些師傅們,全部消失了。我做了編輯。

二○○○年,我推門走進長樂路一家古董店,壁上三只船鐘,讓我頭暈眼花,店主敬我一支煙,搭訕道:「海上強國,英國牌子史密斯SMITHS;高精度有美國貨,當年做二萬三千只漢密爾頓HAMILTON天文船鐘,全部裝備海軍;蘇聯貨色CCCP,鋁殼,白殼子,賣相難看一點,其實是戰後吞併東德技術,抄東德GUB牌子,也不錯的。」

我腦子裡,忽然聽得秦師傅寧波普通話,「暴風雨就要來了」……像我重回車間,秦師傅講——寶塔輪,十二鑽,不鏽鋼棘爪,雞嘴彈弓,厚夾板,五十六小時……混進了店主的聲音。我念經一樣答覆:「夜光讀數,抗衝擊,抗搖擺……」

店主說;「前天賣脫了一只讚貨,鋼藍秒針,時分針嵌金。」

奇妙莫名。這一天,我最終買了SMITHS報房鐘。記得秦師傅講過,SMITHS有調整精度「快慢夾」小窗,眼前這一個,即使調到最慢,全天也快了一小時,可惜我這個曾經的徒弟,至今不懂「擦油」,店主講,目前擦一次鐘油,市價四百……唉唉,我不算秦師傅徒弟了……

去年路過烏魯木齊路某舊貨店,一位潦倒老先生,夾了一件哥德式老黑座鐘進門,店主開價三百二,老先生還價五百,店主不允。我走來走去,期待老先生帶鐘出門,我想跟到店外開口說,我可以出五百……但我同時自問,買了鐘,我以後呢,我不是南斯拉夫老地下黨,罷了。走出店來,我想到了秦師傅。

舊鐘有記號,有鋼印,標識,油漆特徵,底盤式樣,鑰匙,提手,樣樣滄桑,再不提踏進老房子,我作如何想,開了舊鐘後蓋,內部處處滄桑。我曾經的熟人,台詞,機器,畫面,回憶,全部隱退了。上海是一塊海綿,吸收乾淨,像所有回憶,並未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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