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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蝴蝶一樣款款飛走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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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場上旋轉的地球儀

二二八事件發生後的第三年,我出生在臺中潭子鄉的偏僻角落,趕上了三年級的最後一班車。

上小學之前,我白日坐看稻浪間蜿蜒徐行的臺糖小火車;黃昏慣常在門檻上守著夕陽啜泣,為炊煙裊裊傷神、為歸燕南飛落淚,常招母親煩心鞭打。上學後,交不到知心朋友,巴巴羨慕別人勾肩搭背,自己一逕踽踽獨行,我的童年真的好寂寞──低頭猛看瓊瑤小說,抬頭嚮往操場鐵製地球儀上歡笑旋轉的同學們。下課的幾分鐘裡,他們笑著、裙襬飛著,陽光下看起來好快樂;而才剛轉學過去的我,曾在地球儀漸緩移動的片刻,熱切飛奔向前,握住鐵桿,試圖參予,卻遭踞坐上方的領頭同學無情排擠:「我們走,讓她自己玩。」小朋友群起離開,只剩我一人緊握鐵桿愣立,手心傳出鏽蝕的汗味。一直到其後的數十年間,那架地球儀都在我的夢裡繞啊、繞的。

當時,我們已搬遷到前臨縱貫公路、後傍縱貫鐵路的中山路旁,險巇皆因地勢及交通肇禍。不是有人蓄意臥軌,就是不小心在大轉彎的地方慘遭橫禍,夏日裡,沿路的鳳凰木燒灼到天邊,七月半,祭祀亡魂的白米上全被血色的落花妝點,死別的陰影漫漫,逐漸成為尋常。

高年級後,我才逐漸注意到,縱貫公路上不時有位婦人衣著披披掛掛的沿路指天畫地。母親說:「這位太太是恁老爸同事的阿姨,伊的翁婿,予人捉去南洋做軍伕,毋知生死,一直無轉來,所以,後來煞起痟。」母親說這話時,面容悲憫、語帶哽咽,引我無比傷感、憐惜:沒想到,戰爭離我如此遠,卻和她靠得那樣近。其後的某一天,在父親上班的鄉公所和這婦人近距離照面,更驚怖於她眼神的迷離、渙散,似乎永遠無法再聚焦了。

隔不了多久的一個黃昏,我放學回家,在簡陋的浴室內洗澡,竟聽到母親向下班回來的父親說:「你要小可仔注意玉蕙咧,這个囡仔最近奇奇怪怪,一有閒,就去後壁行鐵路,佮佇頭前公路頂行來行去的痟仔共款。」我當場愣住,回想起自己那些日子來莫名所以的執著於屋後走鐵軌的行徑,用手將牆上被熱氣蒸騰得霧茫茫的鏡面猛地一抹,竟出現一雙凹陷茫然的眼,和那位瘋狂的婦人沒有兩樣。我不禁倚牆嗚咽,好怕自己真的也瘋了。雖然驚惶,日子依然如常過去。沒多久,總算有難得的好消息傳來──我最喜愛的鄰居大哥哥,考上了臺灣大學,鞭炮聲盈耳,炸開了喜地歡天。大哥哥的父親早逝,端賴病弱的母親和年邁的阿公教養成人,在上榜的榮耀輝映下,他母親蒼白的容顏逐漸轉為紅潤,婉約的笑容裡盡是苦盡甘來的欣喜。當左鄰右舍正沉浸在與有榮焉的氛圍中,大哥哥竟無預警從成功嶺集訓中被抬回,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光彩的臺大夢換回一口薄木棺。消息震驚全村,那位可憐的母親原本就羸弱,禁不住這重重打擊,情緒瞬間潰堤,從此日夜沿街號哭奔走,暗夜中尤其啼聲分明,聞者無不沾襟;而失去孫子的阿公也一夕枯瘠,心如死灰。我才豁然知曉,死亡原不止於慘死輪下的陌生人,它節節進逼,赫然已兵臨熟稔的厝邊。繁華瞬歸寂靜蒼涼,人生原來好比一夢。

升上中學後,黃梅調的《梁祝》風靡全臺灣,凌波熱席捲大街小巷和大、中、小學校園。我受困在數學的分解因式裡,感覺地老天荒,〈樓臺會〉和〈哭墳〉的哀哀切切正和我當時的苦悶鬱卒合了節拍,在兄姊上班、父母外出的時刻,我的重頭戲是,反穿母親外套,頭戴從喪家取回的白布條,面對客廳大鏡忘情甩袖痛哭,模擬戲裡的生離和死別,哭盡內心無盡的荒蕪,彷彿這樣唱著、哭著,運動場上的旋轉地球儀就會願意暫停下來,允許我如蝶般飛進參予。

死亡陰影緊盯附近的藍天,原本籍籍無名的潭子,在次年(一九六四)六月二十日登上了報紙頭條:一架編號B-908的C-46運輸機從臺中起飛後不久,從高空上墜落到距離我家不到一千公尺的稻田上,機上五十七人全數罹難。那時,我正為高中聯考糾纏,昏天暗地度日,那起空難像一齣荒謬劇,屍橫遍野的失事地點,竟在一夜之間成為熱門觀光景點。遊覽車連綿不斷,遊客扶老攜幼,絡繹於途,潭子之名因之大噪;我則被驚嚇得失神落魄,因為聽說了竹枝上掛著腐肉,田中躺臥的一截手臂上的戒指,兀自在指上閃爍著光。

接著是暑假過後的開學日,學校像蒸鍋內的滾水,密閉卻明顯熱氣蒸騰。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是否屬實的耳語,似有若無地迤邐開來,說是鄰班同學的父母、也是校內夫妻檔老師出了大事。女老師大義滅親,將丈夫給檢舉了,罪名是「匪諜」,男老師聽說被槍斃了。那年代,保密防諜是耳熟能詳的標語,我們不停地在演講、作文中,反覆申論「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之不足,還在壁報裡,畫出深色太陽眼鏡都遮掩不住的猙獰面孔。其實演講、作文、畫海報全然只是複製無心的口號,哪裡當得了真!但匪諜竟然真的就潛伏在身邊,面容意外的慈和,是我們簡單的腦袋瓜子想都想不到的。

消息是真是假,無從追問;那位鄰班同學依然認真伏案讀書,成績優秀;女老師還是若無其事在校園行走;而那位男老師,真的從此不再出現。我回家忍不住跟母親說起,母親扳起臉孔訓斥:「囡仔人有耳無喙,毋倘烏白講。」數十年來,我屢屢想到此事便毛骨悚然、悲傷悵惘,不為「匪諜」,為的是那位傳說中父親被槍斃的同學。

以為就是那樣,恐懼就只是那樣了,哪裡知道生命正以不同的樣貌示範多元的畸形。大二那年暑假,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加工出口區裡的一家知名相機工廠,遺失一部照相機,驚動警方展開全面搜查。不多久,聽說找到了嫌疑犯,居然是我們熟稔的阿伯,就住在家裡附近,是個老實近乎木訥的男子,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又過幾日,傳來更令人驚詫的消息,說是那位阿伯已俯首招認罪行。

村子裡,謠諑紛傳,有的說罪證確鑿,已再難抵賴;有的說屈打成招,無法脫身了;爸爸依然是那句老話:「囡仔人有耳無喙,毋倘烏白講。」然而,就在一個汗濕的午後,那位嫌疑犯被警察押解著,行過我家門前,往縱貫鐵道過去的小溪邊走去,我一眼瞥見他手銬下的手指彷彿還淌著血,而那張張惶驚懼的臉至今難忘。

記憶久遠,已無法確認是目睹還是聽說,總之,男子被帶到河邊的竹叢間指認贓物的藏所。他一下指叢竹下、一下指大石邊,警方挖來挖去,毫無所獲。贓物沒找著,自然難逃一再被摑掌、毆打;無功回返時,不但一臉青黑,且舉步維艱地被拖行著。

男人被折騰得不成人形,終因罪證不足且已瀕臨崩潰而被釋放。幾個月後,同一家公司又發生同樣的竊盜案件,這回人贓俱獲,小偷甚至坦承上回的竊案也是他個人所為。男人無端被誣指、毆打、行刑,最終雖證明純屬冤枉,卻也沒有任何補償或慰問,整件事,就像從沒在現實中發生的一場惡夢,所有人都在事件中噤聲。而這口氣也只能硬生生吞下,男人腳跛了、骨折了,人也跟著廢了,而人們都還只是那句「毋倘烏白講」。後來,我才知道,死亡,還不算最壞;活著,失去自由,雖生猶死,才是人間煉獄。大學即將畢業那年,家人輾轉認識了一位認真誠懇的男子,一段時間之後,才得知他是孫立人事件的受害人,年紀輕輕投筆從戎,沒料到無端被捲入兵變的漩渦,人生從此變色。

被監禁了幾年後,他終於獲釋,但社會、人心都猶未解嚴,視他們如洪水猛獸。父母親憐惜他在臺舉目無親,便認了他當義子,讓孤身在外的他能多些照應,我們也很開心多了位純厚的兄長。他也結交了女友,但女友家人聽說了他的經歷,隨即斷了他們的往來;他應徵上許多工作,卻總是在填完員工的個人資料之後,旋即被辭退,理由千奇百怪;最後到梨山上種梨,到餐廳當經理,當然也有過拍著胸脯的老闆許他一個公道,卻都難敵監控的情治單位人員一再造訪、刁難,他只能不斷遷徙流離。我們雖然替他著急,卻也一籌莫展。

說來湊巧,當時在臺中頗負盛名的醫生──我的姨丈,起意建造並經營一家大旅館,從蓋大樓到招考人員、宣傳營運,都相當倚賴剛從公職退休的父親幫忙。有了人事裁量權的父親力排眾議,這位大哥才總算在旅館業中找到了長期落腳處,但我還是經常聽到下班的父親低聲跟母親說:「今仔日閣有人來問東問西。」這種時代悲劇似乎所在多有,但近距離觀察,才知人生真是悲涼。

如今,我父母皆已仙逝,他孤身住進老人院裡。偶而,我們會接他回來敘敘,偶而也攜家帶眷前去探望。看似得到若干金錢的補償,能讓他安享餘年了;但新興的詐騙集團沒有忘記他,據說,他一日晨起,赫然發現身分上居然無端多了位配偶,想是老人院和外界的勾結,幸而他機警,才沒傾家蕩產。

前些日子,家人結伴去探訪,交談間,我發現他還是跟先前一樣,邊四下張望,邊手摀著嘴,不時壓低了聲音說話,彷彿怕說出口的話不小心被風吹出去,會帶來曾經的災難,恐懼如影隨形。一個十八歲離鄉背井的男子就這樣身不由己地被捲入高層的權力鬥爭當中,一輩子被陰影籠罩,命運還真是殘酷。

我不期然聯想起幼年時在陽光下轉動的那個金屬地球儀。像時代一樣,它轉啊轉的,看似滿載著歡笑的聲音,衣袂飄飄中,全是天真的笑語,但我該如何來詮釋那個領頭學生的酷烈,那群跟隨離開的孩童的殘忍或愚騃,還有當時多麼渴望被群體接受的自己?我的代書生涯

約莫大學時期,我開始了代書生涯。負責的代書業務,雖然沒有一般代辦土地和不動產交易的法律文件申請及相關服務;但範圍更廣,細目更多,除了極少數案例,大部分都是無償的。

代書生活約莫起自大三的兼差──在雜誌社擔任編輯。除了邀稿、採訪或寫雜誌前方的總體按語等一般編輯職責之外,我開始幫主編寫信。一開始,由主編念、我來寫,後來熟悉了他的習慣語彙、行文方式及簽名式,慢慢轉為全程代書,由問候、內容到結語、簽名、信封,全套包辦。這些信並非全屬公務,私人信函也涵括在內。

主編愛寫信及應對周到在文壇名聞遐邇,和他通信者無論長幼,也不管信件先發者為誰,幾乎沒人能跟他搶最後的完結篇;盛傳主編收到道謝信,往往會再去一信說:「來信收到,謝謝。」確實一點都不誇張。

當時,最難忘的一件代書工作是幫「世界博覽會」撰寫臺灣博覽館導覽影片的中文旁白。據說原撰稿幾度易人,都因稿子寫得制式、板滯而被否決,主辦者應是想倚重詩人之筆為我國博覽館增色的,沒料到主編無暇,找我代書。因時間已迫在眉睫,我搔首踟躕,依賴拿到的紙本影像內容編寫,兩天內完成。稿子送去後,居然輕鬆過關,非但過關,聽說還相當得到好評,想是拜詩人盛名之賜。那是約莫民國六十二年的事。當時,我在雜誌社打工一個月得一千元薪水,主編相當義氣,將所得酬勞五千元原封不動轉給我,好像還幫我倒貼了二十元印花稅。我欣喜若狂,趕緊再湊上些錢,為家人添購一臺懸念已久的黑白電視機,這筆酬勞意義非凡。

當時,我已畢業,在學校城區部旁,和同學及學姐們賃屋同居,還開始幫她們求職或就業寫自傳、求職信,其後遠近馳名,代書變成家常便飯。我的一位醫生世家的表姨,在相親中,為女兒相中了位前途看好的年輕醫生;但這位醫生顯然和我那位表妹不來電,一再藉口忙碌推辭應約。表姨求婿心切,跟我媽商量:「玉蕙敢毋是中文系畢業的,應該真會曉寫批(寫信),我想欲拜託伊鬥相共(幫忙),看會當予彼位少年郎回心轉意答應來約會無?」我們一家子老老小小長年都在表姨家免費看病,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母親沒得到我的授權,擅自一口應承。我記得至少陸續幫表妹寫了好幾封信,最終居然真的讓他們結婚了,我實實給嚇了一大跳,這種行逕無異詐騙集團。當時,我猶待字閨中,兩年後,我循著這一個情書實習的行前案例,御駕親征,成功擄獲外子。其後,結婚生子,我進了軍校教書,代書生涯更上一層樓。每年春、秋二季,加上教師節,不管哪位校長好像都流行給海外進修的老師寫封勉勵信、給校內老師鼓舞信,給資深退休老師慰問信,用八行書印出,人手一封,我受命負責代書。

節日的意義不會變,用語卻不能一成不變,若有人將幾年書信都保留下來,哪天閒來沒事攤開一看,年年相同,可不像話。所以,書信雖然是制式的八股,但寫上十多年,還得在用辭上翻新,真是樁苦差事。

除了年節慰問信,其它的校長代書工作還真不少。校史的撰寫是理所當然的工作;各式各樣的序文──學校出版物的序言、應學校教師個別出版品之邀所擬的序文;花季來了,寫封信邀請學生家長來參觀,家長來了,還要寫致詞、寫廣播辭;每年元旦、國慶還要寫大義凜然的宣言;逢有重大學術會議,我就得伏案撰寫長官講稿或手冊上的重要宣言。我簡直成了歷任校長的文膽。幫校長代書就認了,校友捐贈的花圃要命名也來找我;校長要調走了,我也得幫學生撰寫長篇的朗誦詩歌,讓他們在歡送會上朗讀;甚至,我記得有一年國防部長陳履安要來學校視察,全校師生總動員,被視察的單位援例要幫部長撰寫視察後的訓詞,我立刻搖身一變成為國防部長,替他寫了一篇諄諄訓勉的話。至於部長後來到底是照本宣科,還是另出機杼,則不得而知。類似的事,一直延續到我離開軍校多年後,還有當年的政戰部主任捧著大堆的資料來找我幫他寫回憶錄。

長官的事已經讓我忙得滿頭包,開放探親後,還有好些個士官長靦腆地來請求我幫他們寫信,有的寫給老家妻子,有的和兄弟們聯繫。中夜時分,我邊回想著他們白日在跟我講述時紅著的眼眶,邊揮淚執筆,常常痛徹肝腸。往事歷歷,著實令人難忘。

我在軍校教書的十九年,感覺自己比較更像是長官的文書幕僚或義務役小兵。前年,我參加外子的同學會,邂逅當年曾經擔任校長的將軍,他拿了酒杯過來敬酒,說了句:「妳差點兒被我們軍中給埋沒了!」我一時激動得熱淚盈眶。

在學校為保飯碗,不得不奉命行事也就罷了,出了職場,依然不得閒。在家裡,我的母親還經常幫我接無給職的活兒。

「玉蕙,厝邊的阿伯死去,in厝內的人攏毋捌字(不識字),妳替in某佮in囝寫幾張仔白布條仔(輓聯)。」

「我袂曉寫輓聯啦!阮佇學校無學過。」母親睜大了眼,不相信:「妳佇中文系讀到博士,妳共我講妳袂會寫,這傳出去,厝邊隔壁會笑死。」

為了不被鄰居笑死,只好翻出應用文來參考切磋,苦苦琢磨。

過不了多久,媽媽又說了:「玉蕙,幾年前,咱佇阿火伯仔in囝結婚的禮堂拄(tú,遇)著彼个表兄過身囉,家屬想欲請妳共恁表兄寫一个生平介紹狀。」

「哦,這國語叫作『行狀』啦,寫起來真麻煩,要對死者有足濟了解才寫會好,我無法度。我才見過伊一擺,是欲按怎寫!」我婉言推辭。

「準若簡單,人哪著來麻煩妳,家己來就好,你這个人哪會遐爾孤獨(孤僻)。」我媽生氣了。

好了,為了不讓媽媽生氣也免讓人嫌孤僻,只好請家屬傳真來表哥的資料,我胡亂在書房發揮想像力。

幾個月後,當鄉民代表的大哥也打電話來:「玉蕙,彼个竹圍內的村長做仙去了,我欲去致辭,妳替我寫一篇仔稿。」

「我無閒啦,最近無閒咧寫論文,你家己的代誌家己寫啦,我也毋捌(不認得)伊。」

「毋管啦!我共資料傳予妳,我明仔載就欲愛。」大哥講完,旋即掛了電話。媽媽的電話隨後來了:「恁大兄的代誌,幫忙一下是會按怎?無彩予妳讀冊讀到遮爾懸(這麼高),攏讀到尻脊骿(背脊上)去矣!家己的大兄,也毋是別人。」

我愣坐著,這是怎樣?當晚,傳真機咧咧響,為了表現手足情深,我只好又開始字斟句酌,摹擬對著一屋子哀戚的人說話。

雖然畢業了,師長也沒忘記我。一二十年前,國民黨要在光輝的十月舉行大型教師代表大會,臺北市黨部主委想顛覆陳套的致詞。我的一位大學老師熱心居中牽線,邀請我代寫一則改走溫馨路線的講辭來呼籲團結。中文系一向最重視倫理,老師都出馬了,我還能怎樣!事後,我得了些酬勞──一盒水果和一只手表,圓形錶面上還印了枚國民黨黨徽。

朋友的事當然也不能坐視。辛辛苦苦印刻出來的版畫,忽然沒被徵詢就出現在某單位所發行的郵票中,國營事業單位帶頭戕害智慧財產權,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回,不待朋友開口,我主動攬事,幫他撰寫存證信函,聲明智慧財產權不容賤視。另有擔任大學校長的朋友,也不時羽電交馳,請託撰寫重要場合如畢業典禮、二二八紀念音樂會的致辭、畢業紀念冊的題句、邀請函的措詞……。

這讓我想起陸長春《香飲樓賓談》裡的一段有趣記載:一位周先生喜歡唱戲,長年和優伶為伍,耽溺於演戲,惹得他父親好光火,即使又打又罵也勸不醒。有人問他到底演戲有什麼樂趣可言?他說:

「吾儕小人,終不能紆青紫。若串戲時,時為卿相,時為帝王,旗旌前導,從卒擁後,人以為戲,我以為真,其樂何可支也!」

我常幫人寫著、寫著,入戲太深,也時而錯覺自己當上了主編、校長,時而為主委、國防部長、畫家,時而為村長、老兵,雖然不像那位周先生那樣感受到巨大的快樂,但這多元代書,可讓我練就了一身本事。幫人寫自傳、情書、回信,或擬講稿、輓聯、行狀,或為他人作序、寄存證信函,都為自己的未來鋪了路,不但讓求職、結婚增加了成功率,也讓我練習了各種文體的書寫,讓文字更加順應眾生,也更接近生活的應用。我承認這些代書的任務,曾經或多或少都帶給我一些困擾,尤其是代書頻繁卻沒有得到等值的善待時,不免迭有煩言,也曾因此怨嘆不已,但如今想來,卻真的由衷感謝這些歷練。

如今,以為年紀大了,已毋需為他人作嫁,代書生涯應可告終;誰知,峰迴路轉的,竟然開始應不識字小孫女之請,成為她的代書,她念、我寫,幫她製作卡片送給小朋友,又恢復當年主編念、我寫下的境遇,人生果真是返老還童,地球也真的是圓的,看來我的生也有涯、「代書」也毋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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