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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經過星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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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緩

這裡是病房,和一般病房不同在於,色彩比較明亮,角落常有幾個像是家人的低聲商量著事兒,這兒多了洗澡室、佛堂、往生室。
稱做安寧或緩和都行,它就是一種病房。
這些年的五月,我都隨佛光人來在這裡舉行佛誕浴佛。靜靜看著佛光人做事,隨他們輕輕走動,在歌聲中幫著唱和,我什麼也沒能多做,只坐著和病患及家屬說說話,每當看著他們起身離去的背影,我都很想大聲說:「我能幫你們什麼嗎?」
生死,誰能真正幫到什麼?生命流逝之前的一段不堪的時光。
J眉目鮮麗,不笑時大眼睛有種炯然的英氣,笑起來眼就彎成孩子氣的新月,四十歲不到,陪丈夫一起來浴佛。她丈夫癌末,醫生盡了力後告訴他們,無藥可治。
「已經接受了,」她丈夫從大口罩內透出的語氣淡然:「打電話告訴我爸的時候,他電話筒拿著不出聲,很久。」
我大概說這段時間就儘管相愛或者些什麼,J哭了,她丈夫驚訝的看著她:「你怎麼──」,然後眼神轉向我:「我從來沒看她哭過。」
後來,我約J再見面,依然是中榮緩和病房大廳,我帶了兩杯星巴克拿鐵當慶賀,在母親節那一天。
她說丈夫是家中受寵任性的么兒,當年高中換了七所,工作也不斷換轉,這五年,她開始看見丈夫的勤奮努力,少去抱怨,願意承擔風險,學會如何和人相處,也懂得低聲下氣當老闆,「他開始有肩膀了。」J這樣形容,就在這樣的時刻,病魔潛聲鵠立在他們家門口。
談話間,她接一通電話說聘請夜間看護的事,也告訴我也許下星期要居家療護了,她要想辦法去買一部適合的機器幫丈夫抽胃脹的氣。由小通常都可以見大,這女子擁有獨立、果決、執行力強的特質。怨不怨命與運?J說自己十六歲就出社會工作,從服飾店工讀生,到受信賴的能幹店員,到獨當一面的店長,到為照顧丈夫而離職,經理都說位置留著等她回去,「一生都一路往上擠,我只懂往前衝,從不多想什麼,唯一想的都是如何解決問題。」
這世上,只有一件事,讓她感到徹天徹地的無助──丈夫的疼痛。她沒有一點辦法可以分擔或減輕丈夫的疼痛,她從不在丈夫面前哭,只一個人開車的時候,獨自在封閉的小空間裡全盤崩潰,縱聲號哭久久不止。
因由對緩和病房的不了解,入住的前一晚,J曾在強大壓力和疑慮的交煎下,在急診室吐了滿地,入住迄今,J說:「我鬆了好大一口氣。」這裡的整體氛圍讓她心情安全有靠,這裡有藥物讓她丈夫不再疼痛,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J尋到一種比較舒適的方式,在護理人員的引導幫助下,丈夫也明白的說出對後事的安排,身上引流插管多,J只能為丈夫擦身,在這裡,丈夫終於才能有一年以來,第一次舒服的泡澡。
女兒從小和爸爸一起洗澡到小四才為止,母親節這天,J想,或許這是父女最後一次一起洗澡的機會,便讓女兒一起到洗澡室幫爸爸洗澡,J用浴球讓澡盆充滿泡泡,女兒動作小心翼翼,「我這樣可以嗎?我這樣可以嗎?」小女孩的清脆軟語,一直跳響在讓一切幻化的輕盈泡泡間,J的丈夫因為第二次洗澡而更放鬆,帶笑的眼被一條亮絲牽著,始終沒離開過女兒的身影。
這個對談的下午,J哭了好幾回,連我說我自己的故事她都淚下。告別的時候,我和J用很深的注視彼此致意,我一向沒能幫什麼,但我知道,這世上總會為苦迫提供一個寬緩。
它是一種病房,稱做安寧或緩和。
我一個人咖啡

下午在大慶車站接了CL,這樣親的朋友通常哪兒也不用安排,直接坐進車站旁的咖啡店,點了一桌的甜點,從一點多聊到四點多。五點多相偕去和今晚一起看戲的一群朋友吃晚飯,他們都是很熱鬧不冷場的那種人,七點再趕去國家歌劇院聽戲前導說,七點半進大劇場看國光的戲。這真是個歡樂週末,對我而言算狂歡了。
夜的十一點多,從歌劇院開車回家,經過五權西路溪邊的星巴克,已打烊了,只留了一盞櫥燈,一樓靠街的窗暗著,看不見窗邊一列木桌和高腳的椅子。城市高樓零星貼著疏落的金箔,猶有朵朵車燈掣拉著光輝,行人是沒了。
那窗邊是我幾乎每晚報到的地方,一個人,幾冊書,一個小筆電,一窗夜的流麗紅塵,一杯拿鐵咖啡。十點半,回家。
今晚,車行路過,我感覺從一場華宴走出,正在經過自己的日常。
華宴總要因緣聚足才能成,世事沒那麼多理所當然,一坐下就啥都可說的朋友,邊吃還邊玩小遊戲的晚餐,王安祈、林建華畫龍點睛的說戲,還有那三小時的清宮大戲,那鷹的草原與弓的宮庭,那權與愛。
「如果你想走得快,就獨自上路,如果你想走得遠,就結伴同行。」這非洲諺語真入世的鍊達。可是,可是我還是最愛,我一個人咖啡。
前一天閔政送東西來星巴克給我,驚呼:「老師你怎麼會坐這裡?我以為……」閔政是社大文學班學生,我以為他可能上不完第一季,沒想到他一季一季上到現在,他曾是資深媒體人,現在是全國廣播節目主持人,也管理著海拔很高的梨山賓館。
一個人坐在一樓靠窗高腳椅,這畫面必然很富有開放性的想像,去年我生日那天,有個學生送蛋糕來給我,也是驚訝:「妳生日,就在這,一個人?」
我請閔政喝一杯拿鐵。他說自從上文學課後,他才知道怎麼閱讀一本書,慢讀,帶一點研究的成分,就自然而然拿起筆為美句畫線,並品味再三,「以前是讀完知道在說什麼而已,我現在常閱讀,因為懂得讀就會更愛讀。」
端杯啜一口咖啡,有比這更令人滿意的時刻嗎?如果你就是那帶他入門的文學課老師,然後我聽見他在說:「總覺得太遲了,我怎麼到現在才懂得讀一本書。」
我回答了他乍到照面的第一個問題:「所以我常在這兒,做我最喜歡的事,我對讀書寫作上了癮,而一抬頭,城市這麼近的在眼前。」
咖啡館對寫作者始終有特殊的意義,好像不能只以「在咖啡館寫作」單薄看待,寫作者張經宏當咖啡館是沒有神佛香燭,毋須向身外神靈祝禱拈香的市井小廟,寫作者柯裕棻說咖啡館「等著我們將生命浪費給它,等著我們消磨它,以話語、文字、咖啡渣和麵包屑灑它滋養它。」海明威總是在咖啡館或餐廳寫作,他要全然遁入寫作之中,當無法長時間安處在孤單的寫作情境,他才回家,希望情人給他崇拜。
我想告訴閔政,窗外是風動、幡動、心也動的世界,是白素貞修鍊千年,不當仙、不當妖、只願當凡人的縟麗紅塵,透過光滑透明的鏡面,它們變得真實又空幻,變遷、紛雜、生滅無一時停止,大畫面看過去,一片人來車往著,一片霓虹與燈火明亮流動著,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動的靜止,這可以讓我感覺與外界的榫接不必太準確密合,我愛這城、愛行走、愛讀書、愛寫作、愛家人、愛暖意的人事,也愛孤獨。
何況,我需要與生活帶點距離,以方便將腦中的話語與畫面,流暢轉化為文字存錄,馬奎斯是這樣形容這狀態的:「你有一個題目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直到爆炸的那一天,你必須冒著謀殺妻子的風險,在打字機前坐下來。」
不被介入干擾,我被一張桌子鎮住,被一杯咖啡收缽,這角落,是我的一方結界。
可是我沒說這些,今天又不是上文學課。
「作家和一般人真的有不同,」閔政繼續說,「一件事,我們看就是一件事,你們就可以看出很多不同。」他舉例了課堂上我曾解讀的《花樣年華》,也雷劈般驚豔上星期的那堂課,詩人紀小樣當場示範的即興跳躍的思維。我告訴他,我自己並不知道同不同,我只是自然真實的當自己,文學已經是我的生活習慣。
閔政不久前去二手書店買了我的第一本書,最近也在閱讀余秋雨,「哎,怎麼現在才懂,真晚!」他一直感嘆著,「正因為如此,每月最後一週的廣播節目,我想做成閱讀的單元,讓大家有機會早點知道如何讀懂一本書。」
文學不具體給人帶來什麼,也不具體不帶來什麼,文學課也是,第一堂課,我都坦白告訴學生,上課不等於你就會寫作,但你能看見不同的自己,這句話本身其實也抽象,閔政讓它鮮活踏實了。
「我和老闆溝通過了,梨山賓館旁有個空間,我想做成書屋,讓附近孩子有人陪著看書,偏鄉小學不乏捐書,少的是教孩子看懂書的人……」
昨晚我應該有告訴閔政吧,我的散文、我的演講稿、我文學課令他難忘的那些內容,落實為學生上文學課後要發揮自己的社會影響力將文學推而廣之,這些事的完成都因為,我一個人咖啡。
再轉個彎就到家,今晚還沒結束,停妥車,我還要改乘FEN的車,一起送CL回彰化,她們真是我偶爾也需要享有的豪華。夜未央,天清而月明,明天,我的日常我的每天,經過星巴克一樓那高腳椅窗前,我應該看得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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