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秋刀魚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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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他們的時代

我急著離開位在土城半山腰的裝訂廠,要把剛裝訂成冊的書送到作者的手上,作者下了通牒︰今晚一定要拿到書,不管多晚。門口守衛幫我呼叫無線電計程車行,但這說深不深的夜裡,說偏僻又不真偏僻的城郊,最快也要半小時才有車子載客,我面有難色:「可是我趕時間……。」騎著摩托車正準備離開的裝訂廠老闆看到我還在廠區徘徊,笑了笑說:「跳上來吧,我載你到山下去攔計程車。」很久沒坐在摩托車後座了,安靜的夜,沁涼的山風,好像回到學生時代。到了山下,剛好有一輛正在調頭的計程車,我眼明手快地攔下了,來不及向他說謝,很快地又鑽進車廂,告訴司機目的地。

作者住在萬華的一棟舊公寓,在大馬路邊上,很容易就找到了。路燈黯滅,路邊還沒關門的店家,透出的燈光,成了稀微的光源。我依著地址,按了對講機,作者尚未就寢,請我在大門口等,他找人下來取書。我繼續透過對講機和他談明天發表會的流程。取書的人下來了,又很快上樓了,連臉也沒看清楚,只剩腳步聲在盤旋而上的樓梯間傳盪。沒有人請我上去坐一會兒,喝口茶,也許是太晚了。真是晚了,我對著鐵門和對講機,向作者辭別。

那扇沒有進去的鐵門背後,像個私密的禁區,清楚地顯示一種距離。站在一片漆黑的街道上,好像才剛從夢中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萬華的這一帶,我比較熟悉的是再遠些的華中橋和果菜市場。街上幾無行人車聲,彷彿有個時空的磁場在夜晚運行著,把一切吸入黑暗之中,闃寂無聲。糟糕的是,我分不清東西南北。我甚至也弄不清楚剛剛是如何從土城來到這裡,夜晚,讓人意識飄忽。斜行的街道轉角處有公車站牌,但哪一側才是我要離開的方向?在連幢的舊公寓間隙,可以看見遠方一○一大樓閃爍著橘黃色的燈光,那邊是東方吧,我應該要朝西走才是。夜晚的城市像海洋,高樓成了指引的燈塔,而飄動的垂榕樹影則是隨時會絆住船隻水手的海草。我得先找出往台北車站的方向,不然會迷失在更深的夜裡和更陌生的城區。駛來了一部公車,我坐上去,車上沒有幾個乘客。很高興這一天終於結束了,書,有驚無險地趕在發表會之前裝好。不過依照書頁在裝訂機上流動的速度,到了明天中午,也只剛好應付發表會的所需數量。我回想剛剛的過程,作者保持著一種距離的應對,似乎還有著某種戒心,也許不是偶然,而是和他長期以來的遭遇有關。其實離開他的寓所時,我下意識地四下張望了一下。記得他曾說過,那時,馬路對面的公寓頂端也都有人監視著。但是路燈未亮,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第一次聽到作者的名字是從父親口中,說他曾是加油站工人,那已是很多年前,父親還說了些什麼?不記得了。父親應該是一邊喝著酒,一邊指著電視機的螢幕說著。他們是同時代的人。像大多數過小日子的人一樣,父輩的日子中只有柴米油鹽,在那凝重沉默的時代,什麼也不多想。他後來中風,話就更少了,我從沒問父親他的時代記憶,和他青春的夢想,我但願能及早多聊一些。作者第一次到辦公室來的時候,年輕的同事多半不知道這位聲音沙啞卻中氣十足,自有一派威嚴的歐吉桑是誰。從路口到騎樓,他施然而行,眉梢眼角總掛著淺笑。不管認不認識,他和遇到的每個人都聊上幾句,是習慣嗎?我很好奇。在路上行走時,我通常快步走過人群,不是傲慢,而是不知要聊什麼。當我告訴幾位朋友要出版這位傳奇人物的回憶錄時,大部份的反應都顯得很吃驚︰咦!他還在嗎?好像這個人應該不在了。對於這種一致性,讓我驚訝。我從沒對作者說起這事。當他打電話來說要出版他的回憶錄時,我同感不可置信︰為什麼找我?雖然早在五、六年前,我就知道他著手進行回憶錄的撰寫,他也曾向我探詢一些出版的作業流程。他的回憶錄是值得的,詩人的名字寫在水上,而他的名字會在台灣的歷史記上一筆。

對我來說,回憶錄最容易看的部份是第一章,像牧歌似的,青春氣息洋溢的艋舺堀江町生活,充滿著時代懷舊的氣味,然後進入人生的覺醒和奮起期,調子就開始沉重,越來越沉重,向一個命定的悲劇走去。編輯的過程中,我有時希望可以跳過這段,好像這樣,後來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不知他書寫時有沒有參照交響曲樂章的曲式,但整本書開展起來就是一闋壯烈的時代進行曲,這種因草根而來的生猛力道加深了敘述的悲劇性,壓抑在時代底層的,是那一代人對民主的追求,那也是父親和叔叔們的時代。我有時感覺是一個後輩在書中追尋彼時父叔輩的青年背影,意識到此時便覺得揪心。看到書中出現萬華車站、圓環、中華商場,和復興橋的老照片,我忍不住多看幾眼,這都是童年時走過的地方,烙印著記憶,尤其是圓環。於我,那簡直就是當時台北城繁華的中心,而現在的圓環,就算不是路障,也像座環形紀念碑,雖用現代感的玻璃帷幕和霓虹燈裝飾著,但沒有生氣,也抹去庶民的氣味,好像在舊圓環被怪手剷平時,也把記憶連根刨除了。

我其實不認識過去的他,也不知道真正的他,一起工作時,只是提供簡單的茶水或便當,他沒有架子,總是和氣地聽著我說話。我佩服他的,是他的準時守信和那一口生動漂亮的台語。他對新事物也保持著興趣,我安排他在國際書展中進行一場演講,他爽快地答應了。第一次走進台北國際書展的會場時,他不動聲色,只說:「嗯!這和我們龍山寺的夜市差不多嘛。」我們那時正穿過直銷書區。我曾和他約在國賓飯店喝咖啡,我提早在大門口等他,時間到了還沒看到人,不像他的作風,於是我到咖啡廳裏去找人:第一次沒找到,又找了一次,這次,我看到了,他早就坐在角落裡等我。那個位置是有學問的:背靠著牆,看得到進來的人,但剛進來的人,卻不容易看到。每個作者在有意無意間都在幫我上課,調整我的視野。他的人生中,也充滿著良師益友,其中一位是文化界的前輩王詩琅先生。他說,王詩琅先生的書房和他家的廚房只隔著一個僅一人寬的巷子,他隨時可以向他請益,有時半夜起來上廁
所,看到老先生的書房還亮著燈,他會忍不住探頭看,視力已弱的老先生拿著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在燈下讀書。長年如此。

編輯的生涯中,如果有一本書要獻給我的父親一讀,那就是這本回憶錄了,他沒有辦法說出的時代故事和感懷,都在書裡。這不單只是一個個人的回憶,同時也意味著一個世代的人物身影,和公義追求。當然父親不會出現在街頭,他躲在騎樓裡或門縫間隙,看著時代從他面前轟然而過,就像看著一部有著雪花光斑的黑白電影,嘩啦嘩啦地搬演著,一個模糊而又眾聲喧譁的年代。他沒被捲入歷史的抗爭中,只是無言的旁觀者。我應該在發表會的現場留一個座位給父親,一張空座椅,他一定希望和他那一輩的人,坐在一起,聽著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講,感動著、激動著,重新回想著他們的青春歲月,而後,默默地流著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淚來。


二○一四年五月十五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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