縝爸的中藥舖
阿縝的爸還在時,阿縝的媽為了管住風流的丈夫,常把阿縝丟到藥舖當眼線,阿縝哪會當眼線,傻乎乎的就只知道玩,但起碼阿縝爸不能想跑就跑。藥舖子有個大藥櫃,像蜂窩巢一樣很多小抽屜,每個抽屜打開會有左右各三格活動式木盒子,裡面放著不同種類的藥草;抽屜外側有阿縝爸細心用毛筆寫的藥名,是從祖父流傳下來的藥櫃子,有些還是祖父的筆跡,除非已經脫落了,阿縝爸才會重寫再貼上去。
這個藥櫃子是阿縝的玩具之一,每天拉開關起幾回,藥的名字跟方位都背起來了。有的是藥草樹根莖曬乾如甘草(側柏葉)、川芎、桂枝、茴香之類的,有的是蟲類曬乾,像蟬殼之類,還有礦石類看起來像銀塊銅塊的,這些多半是苦味的藥材,聞起來就有種人生皆苦的逃避感。比較須要除濕防霉或較珍貴的藥材,分別用密封良好且厚實的玻璃罐裝;人參、粉光之類的則放在櫃子的頂層,讓來客一目了然。較常用到的當歸、枸杞、紅棗、黑棗就另外放在伸手可得的鐵櫃裡。
枸杞、紅棗和黑棗是阿縝小時候的糖果,哭鬧時,阿縝爸會塞幾個給她。舖子的門口有個全透明玻璃櫃,裡面展示著吸引來客的盤蛇乾、蜥蜴乾,大人看了知道是泡藥酒壯陽用的,小孩則愛看又怕,說身體剖開來壓平曬乾的蜥蜴乾是「飛天烏龜」,這些在等看診時怕小孩無聊,就派上用場了。
藥房的器具更是吸引人,比現在的健身房還酷,阿縝爸會徒手片當歸,把一棵棵長得歪七扭八的當歸根片得比生魚片還薄,所以阿縝爸的家傳藥桌上有個軟墊砧板,還有像名廚一樣全套的刀,不定期就要拿到門外石頭上磨一磨。軟墊砧板旁那一道具可來頭不小,就是小鐵杵,中藥舖要是沒這一樣就不該叫中藥舖,所有硬的藥材須要搗碎都靠它。阿縝爸搗起藥來聲音厚重有力,力道傳到傳家的實木桌上,有種定神的魔力,搗完藥一定有個SOP,像和尚敲鐘一樣,把杵子撞擊杵臼幾聲,發出清脆的匡啷啷聲。
甘草這種藥材用的刀是像包公用的虎頭鍘,阿縝爸可以像機器一樣快速地一手扶著甘草枝,一手上下搖動大刀,大刀切過甘草枝時順勢換手停在另一隻手掌心,片下一片片的乾草片,神乎其技,這也是常常吸引顧客小孩觀看的特技之一。還有一個磨藥粉的大滾輪,也是厲害的神器,這是用兩隻腳掌放在鐵片做的滾輪槓桿兩端,下方是一個船型的盛器,藥材放到盛器裡,滾動滾輪把藥材磨成粉,阿縝家傳的腸胃藥粉就是這樣滾出來的,治腸胃病極其有效。還有一些磨少量藥粉用的小配角,就是把已經磨成的不同種類藥粉放在像碗公一樣的容器裡,用陶杵磨均勻。
中藥的分量拿捏可細膩了,以錢以兩來算,幾味藥構成一個方子,用陶壺兩碗水煎成八分藥;小刻度的秤子是必備量器,用量大又價錢較便宜的枸杞、紅棗、黑棗、側柏葉這些泡茶用的,會用一般菜市場用的秤。有時候客人會自己拿藥方來抓藥,有時候是阿縝爸開的藥方,阿縝阿公留下來的藥帖也不少。縝爸用的算盤是上二子、下五子的大算盤,和金庸武俠小說《碧血劍》的銅筆鐵算盤黃真、古龍《楚留香》的姬冰雁拿的武器造型相似,縝爸算帳時,推算盤子的聲音喀拉喀拉響,頗有大內高手的架式。
冬天來了,全家擠在藥舖搓藥丸,這味藥並不苦,有摻了熟地的香味,是店裡大宗銷量的藥,製藥前幾天,阿縝爸會曬好幾籮筐的熟地。
阿縝的爸媽和兄姊們可以一隻手搓好幾顆,阿縝就兩顆。
這搓阿搓,就等高潮的宵夜登場,眼皮再重都會使勁撐住。
「麵來了!」阿娥語氣很興奮。
阿娥鐵定是脖子拉長長地盼著麵店送麵來的方位,才拔得頭籌報出第一聲喜訊,阿縝光跟睡神拔河都來不及了。小孩只要過了晚上十點,就呈現待機狀態,一聽到麵來了,會自動開機。
家附近的「萬里香餐飲店」的伙計用以前木製加鐵片的保溫櫃送來,鐵片打開的剎那,什錦麵香味撲鼻而來,口水從阿縝的舌頭急速分泌。
「以前的麵真是無與倫比的美麗,像我大學外省同學筱筠說的『軒啊!』,今生吃過最好吃的麵就是那一碗,其次是藥舖隔壁外省老芋的麵攤煮出來的麵。」阿縝長大回想起,口水也溢到嘴邊。
「以前的冬天是不是比較冷?」阿縝一直有這個疑問,那時候常常清早起床,草地上覆蓋一層霜,夜晚尿急到茅坑上廁所的路上,就著月光也有一股〈楓橋夜泊〉裡的寒意。
阿騙是家中的老二,是最認命好使喚的,阿縝爸還在時,他就在藥舖幫忙不少工作,而且也聰明,許多活都承接了下來;縝爸走後,縝媽希望他可以接父親的藥舖,一些家傳的藥方,到他手上也還留得住。考上中醫特考之前,就只能做些江湖郎中可以做的藥,看病倒還不行。
阿騙辭了台北的工作,開始在中藥舖過日子。他先清點樓上的藥材,中藥材多半是苦味,整間的空氣就是苦哈哈,加上父親剛走,想起來就會想哭。雖然阿騙是當過三年外島憲兵的鐵錚錚漢子,還是常常唸書唸到半夜掩著面偷哭,有一次被阿縝的媽撞見,母子倆心照不宣地在心裡對哭了起來。看著以前阿爸用過的中藥器具,總免不了睹物思人,在清點帳冊的時候,更是揪心。
阿縝有記憶是父親會在除夕吃年夜飯前關帳,一本厚厚的帳冊,上面記載了洋洋灑灑的欠款,有些人會趕在關帳前來銷帳,也有拿著自家產的、吃的、用的來抵帳,再則就是真的窮到付不出錢無力銷帳的呆帳。呆帳總是居多,關帳後一筆勾銷,來年重新記帳,因為總不好在年關前跟人要病錢吧!父親一向對外人很照顧,慈善布施比對家小慷慨,大概就是學醫立志的心態,所以入不敷出的藥舖就讓阿騙扛下債務了。
阿縝爸還在的時候,六股那邊有一位智能重度不足的六股大,幾乎每天都會晃到藥舖跟阿縝爸討菸抽,阿縝曾被驚嚇到,一直無法克服恐懼,獨自幫阿騙看診所的時候,六股大還是來,因為阿騙也會給菸抽。
「六股大,大卵葩!」阿峰這些壞小孩會跟著六股大的屁股後面叫囂,六股大被煩極了,會回頭給個天真而詭異的笑,這更搔動那些壞小孩的癢處,拿著石子丟他,六股大嚇得四處亂跑。
「ㄟ!囝仔!不可以這樣喔!我叫警察抓你們。」柑仔店的阿仁伯看不下去,出來喝止。小孩們一哄而散。阿縝長大後,知道六股大是智能不足的喜憨兒,對小時候的害怕感到愧疚。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中藥舖的女兒》)
阿縝的爸還在時,阿縝的媽為了管住風流的丈夫,常把阿縝丟到藥舖當眼線,阿縝哪會當眼線,傻乎乎的就只知道玩,但起碼阿縝爸不能想跑就跑。藥舖子有個大藥櫃,像蜂窩巢一樣很多小抽屜,每個抽屜打開會有左右各三格活動式木盒子,裡面放著不同種類的藥草;抽屜外側有阿縝爸細心用毛筆寫的藥名,是從祖父流傳下來的藥櫃子,有些還是祖父的筆跡,除非已經脫落了,阿縝爸才會重寫再貼上去。
這個藥櫃子是阿縝的玩具之一,每天拉開關起幾回,藥的名字跟方位都背起來了。有的是藥草樹根莖曬乾如甘草(側柏葉)、川芎、桂枝、茴香之類的,有的是蟲類曬乾,像蟬殼之類,還有礦石類看起來像銀塊銅塊的,這些多半是苦味的藥材,聞起來就有種人生皆苦的逃避感。比較須要除濕防霉或較珍貴的藥材,分別用密封良好且厚實的玻璃罐裝;人參、粉光之類的則放在櫃子的頂層,讓來客一目了然。較常用到的當歸、枸杞、紅棗、黑棗就另外放在伸手可得的鐵櫃裡。
枸杞、紅棗和黑棗是阿縝小時候的糖果,哭鬧時,阿縝爸會塞幾個給她。舖子的門口有個全透明玻璃櫃,裡面展示著吸引來客的盤蛇乾、蜥蜴乾,大人看了知道是泡藥酒壯陽用的,小孩則愛看又怕,說身體剖開來壓平曬乾的蜥蜴乾是「飛天烏龜」,這些在等看診時怕小孩無聊,就派上用場了。
藥房的器具更是吸引人,比現在的健身房還酷,阿縝爸會徒手片當歸,把一棵棵長得歪七扭八的當歸根片得比生魚片還薄,所以阿縝爸的家傳藥桌上有個軟墊砧板,還有像名廚一樣全套的刀,不定期就要拿到門外石頭上磨一磨。軟墊砧板旁那一道具可來頭不小,就是小鐵杵,中藥舖要是沒這一樣就不該叫中藥舖,所有硬的藥材須要搗碎都靠它。阿縝爸搗起藥來聲音厚重有力,力道傳到傳家的實木桌上,有種定神的魔力,搗完藥一定有個SOP,像和尚敲鐘一樣,把杵子撞擊杵臼幾聲,發出清脆的匡啷啷聲。
甘草這種藥材用的刀是像包公用的虎頭鍘,阿縝爸可以像機器一樣快速地一手扶著甘草枝,一手上下搖動大刀,大刀切過甘草枝時順勢換手停在另一隻手掌心,片下一片片的乾草片,神乎其技,這也是常常吸引顧客小孩觀看的特技之一。還有一個磨藥粉的大滾輪,也是厲害的神器,這是用兩隻腳掌放在鐵片做的滾輪槓桿兩端,下方是一個船型的盛器,藥材放到盛器裡,滾動滾輪把藥材磨成粉,阿縝家傳的腸胃藥粉就是這樣滾出來的,治腸胃病極其有效。還有一些磨少量藥粉用的小配角,就是把已經磨成的不同種類藥粉放在像碗公一樣的容器裡,用陶杵磨均勻。
中藥的分量拿捏可細膩了,以錢以兩來算,幾味藥構成一個方子,用陶壺兩碗水煎成八分藥;小刻度的秤子是必備量器,用量大又價錢較便宜的枸杞、紅棗、黑棗、側柏葉這些泡茶用的,會用一般菜市場用的秤。有時候客人會自己拿藥方來抓藥,有時候是阿縝爸開的藥方,阿縝阿公留下來的藥帖也不少。縝爸用的算盤是上二子、下五子的大算盤,和金庸武俠小說《碧血劍》的銅筆鐵算盤黃真、古龍《楚留香》的姬冰雁拿的武器造型相似,縝爸算帳時,推算盤子的聲音喀拉喀拉響,頗有大內高手的架式。
冬天來了,全家擠在藥舖搓藥丸,這味藥並不苦,有摻了熟地的香味,是店裡大宗銷量的藥,製藥前幾天,阿縝爸會曬好幾籮筐的熟地。
阿縝的爸媽和兄姊們可以一隻手搓好幾顆,阿縝就兩顆。
這搓阿搓,就等高潮的宵夜登場,眼皮再重都會使勁撐住。
「麵來了!」阿娥語氣很興奮。
阿娥鐵定是脖子拉長長地盼著麵店送麵來的方位,才拔得頭籌報出第一聲喜訊,阿縝光跟睡神拔河都來不及了。小孩只要過了晚上十點,就呈現待機狀態,一聽到麵來了,會自動開機。
家附近的「萬里香餐飲店」的伙計用以前木製加鐵片的保溫櫃送來,鐵片打開的剎那,什錦麵香味撲鼻而來,口水從阿縝的舌頭急速分泌。
「以前的麵真是無與倫比的美麗,像我大學外省同學筱筠說的『軒啊!』,今生吃過最好吃的麵就是那一碗,其次是藥舖隔壁外省老芋的麵攤煮出來的麵。」阿縝長大回想起,口水也溢到嘴邊。
「以前的冬天是不是比較冷?」阿縝一直有這個疑問,那時候常常清早起床,草地上覆蓋一層霜,夜晚尿急到茅坑上廁所的路上,就著月光也有一股〈楓橋夜泊〉裡的寒意。
阿騙是家中的老二,是最認命好使喚的,阿縝爸還在時,他就在藥舖幫忙不少工作,而且也聰明,許多活都承接了下來;縝爸走後,縝媽希望他可以接父親的藥舖,一些家傳的藥方,到他手上也還留得住。考上中醫特考之前,就只能做些江湖郎中可以做的藥,看病倒還不行。
阿騙辭了台北的工作,開始在中藥舖過日子。他先清點樓上的藥材,中藥材多半是苦味,整間的空氣就是苦哈哈,加上父親剛走,想起來就會想哭。雖然阿騙是當過三年外島憲兵的鐵錚錚漢子,還是常常唸書唸到半夜掩著面偷哭,有一次被阿縝的媽撞見,母子倆心照不宣地在心裡對哭了起來。看著以前阿爸用過的中藥器具,總免不了睹物思人,在清點帳冊的時候,更是揪心。
阿縝有記憶是父親會在除夕吃年夜飯前關帳,一本厚厚的帳冊,上面記載了洋洋灑灑的欠款,有些人會趕在關帳前來銷帳,也有拿著自家產的、吃的、用的來抵帳,再則就是真的窮到付不出錢無力銷帳的呆帳。呆帳總是居多,關帳後一筆勾銷,來年重新記帳,因為總不好在年關前跟人要病錢吧!父親一向對外人很照顧,慈善布施比對家小慷慨,大概就是學醫立志的心態,所以入不敷出的藥舖就讓阿騙扛下債務了。
阿縝爸還在的時候,六股那邊有一位智能重度不足的六股大,幾乎每天都會晃到藥舖跟阿縝爸討菸抽,阿縝曾被驚嚇到,一直無法克服恐懼,獨自幫阿騙看診所的時候,六股大還是來,因為阿騙也會給菸抽。
「六股大,大卵葩!」阿峰這些壞小孩會跟著六股大的屁股後面叫囂,六股大被煩極了,會回頭給個天真而詭異的笑,這更搔動那些壞小孩的癢處,拿著石子丟他,六股大嚇得四處亂跑。
「ㄟ!囝仔!不可以這樣喔!我叫警察抓你們。」柑仔店的阿仁伯看不下去,出來喝止。小孩們一哄而散。阿縝長大後,知道六股大是智能不足的喜憨兒,對小時候的害怕感到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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