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管理這棟旅店,程序很快熟悉,但困難的是處理各式各樣客人的心情與突發的小細節,各種怪癖的客人,還有客人忘記帶走的物品也幾乎可以寫成一本在旅途的遺失物之書。最怪的客人是曾經忘了拿走義肢,不知他後來是怎麼離開的?還是義肢是用來偽裝的乞討者?掉落最多的就是耳環戒指項鍊等細物或圍巾領帶襪子,刻意留下不帶走的通常都是書籍,尤其旅遊指南書,或者商展介紹之類的書。旅遊指南書在旅行結束後瞬間成廢書,成了旅館書架上最多的書。
規模小的旅店缺點就是週日房間不夠,週間卻又顯得房間太多,週日每一間生意都好,週間就靠本事。所以她也在思考著如何擴大海外客源,為此她參加了多倫多旅館與觀光文創營。
從訂房入住到旅館補貨,一切都可在網路完成,除了打掃與清潔外。這也是麻煩之處,米妮和附近幾家小旅店聯合聘請以減低單獨請人的壓力,但速度稍慢,讓等待入住的客人有時會抱怨。接手管理我們的海後,她的耳朵已開始習慣長繭,嘴巴開始習慣說對不起、不好意思,微笑再微笑。
凝視這間面海的悲喜小旅店,照顧著幾隻老貓與她這間從祖父年代就有的小小旅店,這間在小山坡的面海旅店,每面窗都可以看到海,但因為要爬坡,這使得攜帶行李的客人視為畏途。米妮聽說祖父年代在碼頭還可以付費找搬運工協助扛行李,現在碼頭到處都是觀光客,古老的體力工作顯得如此稀有昂貴。
這也使得來到我們的海的旅人多是背包客,她也在網站貼出小山坡石階的照片,提醒將大行李寄放火車站,換成小背包再前來。但仍常見有人提著行李箱在山下打電話要他們旅店的人下去幫忙扛。訂金都收了,這時候真是只能「以客為尊」,即使心裡咒罵著這種奧客,覺得自己付錢就是老大,不看貨不管網站公告的警示圖片與訊息。她的手臂與腳力都被這山坡訓練得很有力了。
她的家就是旅館,她最熟悉旅者的寂寞了。一個人入住旅館總是會吸引她的注意,但在我們的海,經常是一個人來入住,或許因為這樣,一個旅人很容易和另一個旅人結伴。因她還頗擅長攝影,所以自接管之後就有了些創意。這裡是她熟悉的淡水,她的青春之城,她當業餘地陪也綽綽有餘。
昔日的百年老旅社成了「我們的海」,兼賣文創商品,文青小粉絲在臉書轉載,成了免費活廣告。保留原屋子的古典木質樓梯,但走起來卻四處作響。有人時樓梯被踩得嘎嘎響,但沒人時卻也是回音處處。有時半夜鬼魅們在嬉遊,但只有米妮聽得見腳步聲與說話聲,還有某一面祖母級的老鏡子會發出嘆息聲,她把鏡子貼了一張從淡水鄞山寺得來的符咒,但卻失效,且嘆息聲還夾雜著孤獨的哭泣聲。她想可能自己不該貼著寺廟的符咒,自此她就把聲音當成深夜廣播節目,低音頻的磁性嗓音彷彿窗外的風聲雨聲,並不礙著她。
這裡骷髏處處。
「要在異族人中稱頌祢,歌頌祢的名。」異族人卻將神的使者砍了頭,那些上岸的傳教士被砍的頭顱依稀張著窟窿眼睛望海,洋鬼在這島嶼最早的通商口岸徘徊,稱頌主的名卻魂斷異鄉。那些為戰爭而死的鬼魂和洋鬼傳教士聊天時,不知誰笑誰傻。開港通商之後上岸的商人際遇也波折,「淡水水土之惡乎?人至即病,病輒死。凡隸役聞淡水之遣,皆唏噓悲嘆,如使絕域,水師例春秋更戍,以得生還為幸,彼健兒役隸且然,君奚堪此?蓋淡水者,台灣西北隅盡處也。高山巍峨,俯瞰大海。」 旅館大廳的牆上掛著一張淡水八景老照片,圖片旁列印了一段取自郁永河《裨海紀遊》的文字。老照片下的長桌上擱著留言簿,留言著旅客的心情文字,牆上也有不少留言的便利貼,世界各地旅人寄來的明信片則被米妮貼在各處,十分醒目。每張明信片代表一個座標,彷彿是世界地圖的長卷微縮。偶爾也有寄來合照的輸出相片,像是古老的流浪者,傳述在各地行走的見聞,建構著島嶼未能出城者的世界想像。
旅店的夜間繼續熱鬧,夜間同樂會有淡水老靈魂夢婆、魂埋島嶼的戴姑娘,戴姑娘是德國小姐,終身獻主而未婚。戴姑娘和夢婆是最常在此遊蕩的夜魅,她們已成好友,如魑魅寄生此地,但戴姑娘不找米妮,她喜歡孤獨,像武俠劇吊鋼絲似的到處飄飛不定。另有一對魍魎,一個清兵一個法國兵,這兩個兵身上都還留著槍彈的孔,豬肝色的血漬像米妮祖母封存在玻璃罐的梅子。至於其他過世在此的西洋人和那些因溽熱潮濕招致瘴氣痢疾的鬼魂則不在屋子裡,他們怕熱怕濕怕擁擠。他們老是在淡水的老街徘徊,有的在淡水茶室偷喝茶,有的在百年老廟的廣場看老人下棋,有的在渡船頭找替身,有的在教堂預定復活的完美計畫。他們等待被超度,走佛道儀式的鬼魂在每一年的清水祖師廟祭典前排隊,等候被點名,但有的一等就是一個世紀,尤其是自殺的魂魄。走哈利路亞路線的鬼魂,在每一年六月二日的馬偕日擠滿教堂,等著被聖水洗滌升天。她在島嶼環島旅途裡遇見的鬼也多,山林海邊的老旅館,她曾好幾次被鬼壓床,還有在鏡子中看見鬼。後來她習慣帶聖經上路,一到旅館就把《聖經》放在櫃檯,久了她發現鬼其實不可怕,他們只是有些世間願望未了或懸念未解,不論是餘恨未了或是餘愛猶存,他們都在等待可以為他們了願的人。他們比人還單純,一心一意。
比如旅客有的可比鬼還難纏,他們客訴沐浴的水不夠熱不夠大,他們抱怨櫃檯不夠親切,他們抱怨抵達旅店前的石板路階梯爬起來很累人,他們懊惱行李太重提不動,但他們嬉笑怒罵或在床上鬼吼鬼叫時完全不理會別人需要安靜,他們總有很多理由覺得顧客是老大。她在櫃檯前聽著他們的抱怨,保持嘴角上揚的微笑與沉默,微笑不語卻又表情很認真聽的樣子可說是對付奧客最厲害的武器。她常想這樣的便宜價錢有如此潔淨的美麗房間應該偷笑吧,何況半山坡面海風景與背對山林的一整片相思樹與自然天籟難道無法值回票價?奧客永遠不明白為何自己會被叫做奧客。鬼可好相處多了,他們安靜,甚至悲涼,他們本身就是一首哀歌,一首生命未完成的輓歌。
關於鬼魂,自章米妮接手後,樓梯聲響時響時不響,鬼魂也有他們的心情波動。旅客雖看不到聽不見魑魅魍魎的四重奏,但來此住宿的旅人聽說作夢的頻率增高了,且有時整間旅店的客人還會作同樣的夢,有意思的是反而這間會作夢的旅店還因此吸引了不少喜歡創作的人前來入住,他們想要體驗夜晚到來,沉沉聽著海的潮波聲浪,逐漸進入夢的搖籃,然後故事就自動傳輸到腦海。
只是泰半的人感覺有作夢,但卻記不得夢的內容。
過去她也曾去旅行時,住到了由醫院改建而成的旅館,她也不覺得有何怪異。聖經往床邊小櫃子一擺,心頭就穩了。但隔天卻在旅館櫃檯聽見很多人投訴,有的人還鼻青臉腫,說是夜晚不知被誰打傷了,還有人看見自己整個身體被高高抬起之後重重摔下。
後來她在旅館的每個房間床畔抽屜都擺上聖經與佛經,安頓旅人的信仰,也許這帶來了心理安慰,也安了魂吧。逐漸地關於旅店夜晚集體作夢的情況少了,滯留的魑魅魍魎也像是被超度似的紛紛離開了,最後她感覺「我們的海」只剩夢婆還在留戀著過去,留戀著看海,或許夢婆喜歡百年老房子,夢婆喜歡鄰近的姑娘樓,因而夢婆流連在這座港口流傳的堅貞愛情。只要米妮寫字時,就能招魂到夢婆的現身,夢婆的身體充滿植物與海洋鹽味,聞到這個氣味飄在暗處,她就知道夢婆現身了,但夢婆只是看著她寫的字,或者偶爾會在她入眠後,偷偷更改她書寫的內容。夢婆從十九世紀到現在,夢婆說她一直在等米妮,正確說應該是她在等米妮的耳朵聆聽夢婆的遙遠之夢。
淡江女孩,我等妳好久,從妳十八歲來到淡水車站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看著妳,希望妳為淡水寫愛情故事,但妳寫來寫去都寫自己,夢婆說。
我哪有寫來寫去都寫自己,她辯解著。
妳的淡水充滿聖潔,但墮落街的氣息比妳更強烈。夢婆說。
那是我的青春墓誌銘。她笑說。
現在妳可以寫點別的,關於淡水,妳的青春,還有我那獨特的愛情。夢婆竟建議她書寫的內容,這使她想笑了。
隔天她在清晨時光聽見有物品在挪動東西的聲響,她以為是旅客在收拾行李發出的聲音。等到要起身出門買早餐時才發現她的書桌上多了好幾本書,她看著書皮,都是她大學的舊書,都是她捐給圖書館的書籍,她早已忘了它們的存在。吃完早餐後,她陸續為幾個客人辦理離房結帳手續之後,她拉了張藤椅,坐到了露台上看著夢婆放到她桌上的幾本書,關於通商口岸的滬尾圖片與傳道者的日記,還有一本手寫字,但字跡卻模糊難辨。
在雨水的盡頭,百年前未完成的懸念,使得夢婆來到了米妮的床枕。她不明白夢婆心口掛著甚麼樣的懸念?夢婆在十九世紀的那場愛情可說是驚天動地且為島嶼第一人。米妮不知道還能幫夢婆甚麼忙,而夢婆卻說妳只需要傳輸我給妳的夢語變成文字就行了。米妮心想那沒問題,每天自己都在動用文字語言,作為一個愛書人與導覽員地陪,她覺得夢婆交付給她的工作太有意思了。
夢婆像是夜間飛行的機師,領她馳向百年前一場未完成的懸念。她很好奇夢婆有甚麼心事未了?夢婆聽見她的心聲後說,傻女孩,妳別想歪了,以為我要爆料我丈夫的怪癖或不可告人的祕密,恰恰因為我的丈夫是一個毫無祕密的人,於是關乎我的懸念未完成,必須深訪我的心和我的所思所想,我想有一天妳才會明白。
那夜她睡到這個奇怪的枕頭後,夢開始燃起生命,且擬仿她的書寫風格,以米妮口吻再製傳輸而出,敘述具體而真實。夢中她看見港口貿易商船陸續開來,海龍號和海門號大賺兩岸海運生意,銜接大陸與島嶼的商船馳載著冒險家的夢想。那個夢婆懸念至今的男人當時還航行在海上,暈眩嘔吐地穿過諸神的航線。
夢婆等待將未出土的筆記還魂,她在百年老厝的陰風裡昏睡了許多個荒蕪的日子,好像就為了等待米妮這樣的新女性到來。
鬼影緘默的眼睛裡燃燒著一艘古船,等著將福音與愛情拋下錨的深邃眼睛男人的出現。夢婆傳輸的語言,像個精明的在地導覽員,從島嶼最初的通商時間軸線出發,聽憑記憶的召喚,全景特寫交錯,忽雌忽雄,人稱轉換。夢婆確定米妮就是她等待多年要找的人,地上百年,天上百日,時間多到讓夢婆打盹,夢婆等得氣定神閒。夢婆不厭其煩地在夜間旅店祕密孵育米妮的夢境,古老畫片沾染著青春色調。遙遠的夢婆十二歲,等待一死一生,死者是丈夫,生者也是丈夫。那個年代只有雙妻命,從無雙夫命,夢婆且首嫁洋番,夢婆說不是她先進而是神為荒島伊甸園立了新碑。
在雨水的盡頭,她的夢異常潮濕。沉甸甸地醒來,彷彿胸腔吸滿整座大海的鹽分。她疲憊地起身,倒了一杯水喝,抬眼看見虛空浮現一行字:狐狸有穴,飛鳥有巢,但人子卻在沒有枕頭的地方。她揉揉眼睛,心想自己眼花嗎?字很快就消失無蹤,夢中有人對她耳語著福音。
傳道者為神所用。西班牙人荷蘭人已退出,主日崇拜沒有生根,旋即成為島嶼腐葉。神的愛筵不開席,島嶼封閉如初。郁永河來到淡水採硫磺與海盜蔡牽各自占據滬尾傳說已成歷史暗影幽魂,他迎上的是滬尾紅毛城飄揚英旗時代,一八六五年英商陶德上岸,他在陶德之後的七年抵達。這名花花公子似的貿易商引進了大陸的茶葉到島嶼,他推廣植栽,茶葉香撲鼻,沿著滬尾一路上溯到艋舺大稻埕,帆船像是仕女的扇子,搧著海風一路馳進商家。港口貿易繁滋,外商洋行私產租借盛行如混血世代,戎客船裝載米糖,往來黑水海峽,換來了絲綢陶瓷藥材。唯獨基督之名尚未抵達。當他搭上遠離加拿大的鐵路時,他這未來命中注定的抵達之島尚在搭牛車,羅漢腳還赤腳走在泥路上。當他搭上遠洋的大船郵輪時,他這未來命中注定的抵達之島還在以獨木舟和帆船行走江湖。十九世紀的航海夢幻是爭奪戰,水手抵達的島嶼沾染的是梅毒而不是救贖。一根船上的鐵釘就可以換一個女人,或者一顆炮彈就可以換取茶糖樟腦。當他在舊金山搭乘美國號欲前往香港時,英法之間的海底電纜早已架設,而他未來命中注定的抵達之島,人們還在橫渡黑水溝裡丟了性命。就在大船離開金門灣時,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親人已在遠方。海大,遠處之地,那裡有異教黑暗的夜晚,那裡有憎恨的殘暴,那裡有未開化的斷頭之危,那裡有瘴氣之惡。他在顛簸的船艙內寫著日記,自問還有機會再回到他的故鄉嗎?他禁得起這種可怕的遭遇嗎?他會做錯誤的抉擇嗎?接著,他又想,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人生初航,主也曾遇到。挑戰與考驗的時刻,早晚他們都會進入客西馬尼園。海,始終決定著島嶼的命運;島,始終為海的潮汐牽腸掛肚。舉目望群山,他知道自己會永遠與主同在。詩篇帶給他力量,上帝是他煩憂的避難所,是他的拐杖,是他榮耀的避難所,是他永恆的棲息地。任海洋將他的身體重重地扛起又摔下,和天使摔角的島嶼海神起初並不喜他的到來,因為他將改變島嶼信仰。天使飛過海神的夢,留下彼此摔角碰撞的痕跡,最後海神們知道不可逆轉機緣。時機成熟時,連天氣都會幫忙傳道者。果然那日抵岸的天氣在冬日陰霾中算是氣朗雲開,海神善待他,因為他的日夜禱告反而讓海神動容,不求自己一人的安樂,只為眾生求福祉的傳道信念,讓海神不禁想起日夜拜祂的徒子徒孫們,所求無非是一己之私利,健康時求財求愛求事業求順利,直到生病時才又轉求只要健康一切皆可放。信徒從未想過如何讓自己的色身為神所用。他也曾問神該如何為神所用?神久久沉默,只說他的抵達,行為的本身就已是一個示現,一個神啟,任何人看了就會明白如何為神所用。因祢的名,就是鬼也服了我們,他當夜的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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