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登門請訟師 這時進來一個手腳利索的族裡小子，「少族長，我們將吳訟師請來了。」 周海說道：「快請他進來。」 沒多久，走進來一位三十多歲的灰衣男子，不用多說，就是他們剛才提到的吳真。 吳真給周蓁蓁第一印象不是很好，額頭窄，太陽穴兩旁沒肉，雙眉間狹窄，眉尾如掃帚，小眼睛，但精光外露，光是這樣，周蓁蓁就大致能猜出來吳真是個心胸狹窄、做事沒有恆心毅力之輩。 周蓁蓁沒有說話，任由周海與他寒暄。 「……吳訟師，非常感謝你不畏強權接下我們的請求，時間緊迫，咱們的寒暄就到此吧。現在能說說對於這件訴訟，你有什麼想法嗎？」 吳真慢條斯理地道：「嗯，我知道對於原告控訴周宸的罪名，你們都是持否認的態度，對方控訴你們周氏製墨坊最新研製的藥墨用的方子是周宸所偷，還有就是三秦製藥廠所研製的幾種藥，也是出自藥王谷被偷的藥典，你們有什麼證據能推翻這些控訴嗎？」 周海端正了坐姿說道：「雖然我沒有見到我兒子，但我相信他不是那樣的人，而且我們製墨坊的藥墨方子是去年年底時，我兒子在四海書肆購買古籍時無意中得到的，三秦製藥廠所研製的幾種成藥，更是蓁姐兒自己琢磨出來的，沈家的控訴完全是汙衊。」 周蓁蓁在一旁喝著茶水，沒有說話。 聽了周海的話，吳真先是吃了一驚，看向周蓁蓁，然後沉聲道：「沒有別的證據了嗎？」 周海尷尬地搖了搖頭，「吳訟師，我知道這案子很難，拜託你多費心了。」 吳真冷哼一聲，「你們連真話都不願意說，看來是不想贏，也不想幫周宸洗脫罪名了。」 周海連忙道：「吳訟師何出此言？我方才所言句句屬實。」 「我看你是存心消遣我，且不提藥墨方子的事……」吳真指著周蓁蓁，「就拿她來說，十五歲不到吧，你讓別人如何相信那些成藥都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的？而且她之前從沒拜師學過醫術吧？」 周海連忙說道：「蓁姐兒學過的，前些年去她外祖家的時候學過一段時間。」 「只學了一段時間，就能習得醫之大成，誰信呢？你們既然不願意說實話，恕在下不奉陪了！」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周蓁蓁身上。 周蓁蓁放下手中的茶杯，「你確實沒有打贏這場訴訟的能力，你……」走吧。後面兩個字她還沒有說出來，就被打斷了。 被她這樣直白地否定自己的能力，吳真惱火地跳起來，「你們什麼實話都不說，證據也不給，這讓我怎麼贏？我已經是冒著極大的風險來幫你們了，你們就是這樣對我的？」 「目前的證據就只有這麼多，這也正是我們需要你的原因。我們需要你利用手上的證據以及資料，運用邏輯，結合律法，讓你維護的被告脫罪，擺脫嫌疑人的身分，更甚者，查出對方言語間的漏洞，抽絲剝繭反將一軍。 「但是你呢？做為我們這方的訟師，似乎不完全相信周宸是無辜的，也不相信我三秦製藥廠所出的幾種成藥與沈家的藥典完全沒有關係。」連大方向都沒法達成一致，周蓁蓁不用想也可以確定這樣的訟師必輸，況且她還有另一層懷疑。 吳真對她的話不以為然，「我很想相信你們，但在你們沒辦法提供更多證據的情況下，前者藥墨方子的事，模稜兩可，幾乎是必敗；而後者呢，那幾味藥非醫之大成不能成，妳覺得妳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姑娘能夠研製出來，合理嗎？還有妳前面那句話，簡直將訟師神化了，這樣苛刻的條件沒有人能做得到。」 「你做不到，不代表別人做不到。這世上的事，遠比你貧瘠淺薄的認知要來得精彩繽紛。」周蓁蓁很認真地說：「不過估計你是沒辦法理解和想像的，既然如此，大家就互不耽誤了，你請吧。」 「什麼，妳要趕我走？」吳真簡直不敢相信，連反問的語氣都提高了八度。畢竟他自己威脅著要走是一回事，被趕走又是另一回事！ 周海在一旁張了張嘴，卻看到他爹緩緩搖了搖頭。 吳真喘著粗氣，大廳裡的周家三人都沒再說話，這逐客令看來是不會收回了。 「你們會後悔的，你們找了那麼多訟師，只有我敢接，你們辭了我，再也沒有人會接你們這個訴訟了！」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慢走不送！」 讓人將吳真送出去後，周海頓時哀聲歎氣。 「海大伯，一個垃圾而已，你也可惜？」 周海失笑，「我也看出來他能力不行，但確實如他所說，除了他以外沒有訟師敢接咱們周家的委託了。」 周蓁蓁想了想，說道：「如果您們信我，我倒是有個人選。」 「這種時候，妳還認為我們不信妳嗎？什麼人選，妳快說。」 「現在我尚且不知道他還在不在廬江，我需要出門一趟，保險起見，你們也要另尋訟師。」 也只能如此了，不過蓁姐兒說要出門？周海一愣，「可妳不是說……」 周蓁蓁失笑，海大伯還擔心衙役沒有一抓一個準？ 「讓他們找一找吧。」她隨即又說道：「對了，剛才那個吳真，讓人跟著他。」 「妳懷疑他？」 「是的，我懷疑他和沈家有勾結。」剛才說話的時候，他一直追問新的證據，她就直覺不對勁。 「嗯，他確實有問題。」一直沒說話的族長這時開口了。 周海神色一凜，「我這就吩咐下去。」完了，他恨恨捶了一下桌子，「沈家真是喪心病狂！」 周蓁蓁乘著馬車出門沒多久，一隊衙役就到了周家坊，在四房和宗房都沒找到人，問清周蓁蓁乘著馬車出門就追著去了。 此時天已經亮了，街上開始人來人往，有一群人直奔目的地，可是等他們到了卻傻眼了，「咦，三秦藥莊怎麼被官府查封了？」 他們一大早從外地趕來買藥，容易嗎？沒想到卻看到藥莊的大門上被貼了封條。 旁邊的好心鄰居探出頭來解釋道：「據說三秦藥莊的東家牽扯進一樁案子裡，所以被暫時查封了。」 來人關心地問：「那東家人沒事吧？」 「人是沒事，但藥莊卻不能開了。」鄰居撇了撇嘴，「你們還敢用她家的藥啊？」 這話像是打開了眾人的話匣子，來人又道：「敢啊，為什麼不敢？你不知道這藥多管用！我將昨天買回去的烏梅驅蟲丸給孩子吃了，孩子今天拉出一肚子的蟲，胃口也變好了，一大早就吃了一大碗的雜糧粥，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還尋思著今天過來再買些別的藥回去備著，以防萬一也好啊！烏梅驅蟲丸這麼管用，其他藥也都是好藥吧？」 鄰居翻了個白眼，說得好有道理，自己竟無言以對。 「可惜，竟然被官府查封了，希望官老爺早日查明真相，讓藥莊重新開門做生意。」來人說著，搖頭歎息地走了。 這樣的人不止一個，陸陸續續不斷有人趕過來想再買一些藥，看到藥莊被查封後，又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走了，但絕大多數都希望藥莊沒事。 三秦藥莊的藥是真的好，和一鍋藥材熬成一兩碗苦苦的藥汁兒不同，他們都希望藥莊能多做一些這樣的藥，針對各種病症。 這一幕被前來尋找周蓁蓁的衙役看在眼裡，對話也都聽進了耳裡，他們面面相覷，詭異地沒有說話。 然後衙役中有人憋不住了，道：「其實我家昨天來買了烏梅驅蟲丸。」 「嗯，我家也買了，不過買的是複方金銀花顆粒，孩子喉嚨不舒服又不肯喝那苦藥汁，那顆粒方便多了。」 「頭兒，俺大侄子讀書費眼得很，聽說三秦藥莊的舒緩眼罩不錯啊，嫂子就沒給他買點？」 「買了。」陳捕頭悠悠地說。 衙役們齊齊歎了口氣，「你們說這都是什麼事啊！」 陳捕頭說了一句寬慰的話，「往這邊走，有人看到她家的馬車往東邊去了。別胡思亂想，咱們人微言輕，只能遵照上頭的吩咐行事，周東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逢凶化吉的。」 周蓁蓁要找的人名叫馬冬梅，有點偏女性化的名字。 這個名字給她的印象太深了，據說此人姓馬，出生於冬天，他出生的那天，父親剛好就沒了，故叫馬冬梅，人稱小馬哥。 她會知道這個人，蓋因第一世馬冬梅和陳粲結成了至交好友。 陳粲雖然在農家長大，但其實他出身京城賀家，性格中本就帶著一些不為人所察覺的清高，馬冬梅之所以能入他的眼，被他引為至交，只因一件事——馬冬梅衝冠一怒為紅顏。馬冬梅原居廬江，今年會取得舉人功名，明年或者今年年底到了京城之後，會租住在一個遠親家中，遠親的女兒與他情投意合，等他考完，不管中與不中便成親。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有一日他外出，回來的時候發現遠親一家子遇害了，兇手不知所蹤，他自己也被趕來的衙役誣陷為兇手，發生這等變故，自然無法再參加考試。 為了自證清白，為了替遠親一家子找出兇手，馬冬梅就像周蓁蓁之前對吳真說的那樣，利用手上的證據以及資料，運用邏輯，結合律法，先讓自己脫罪，擺脫嫌疑人的身分，然後抽絲剝繭，找出真兇，以慰遠親一家在天之靈。 其實他成為訟師，也是家學淵源，他父親就是一個非常出名的訟師，只是他的母親一直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出人頭地，不贊成他做訟師。後面發生的事也算是陰差陽錯。 馬冬梅因為遠親被殺一案錯過了考試，但也因此聲名大噪，後因陳粲的引薦受到賀家少主賞識，為賀家所用，成為賀家整個派系麾下的中堅力量。 他熟讀經史子集，是一個深諳語言藝術的謀士，他如同一柄利器，每逢賀家遭遇朝堂攻訐之時，便是他大展身手之際。可以說，他為賀家的屹立不倒立下了汗馬功勞。 周蓁蓁算了算時間，他明年會到京城，現在應該還在廬江。她記得第一世時從陳粲那兒聽說過，他上京之前母親身患惡疾而逝，也不知道他娘親現在還在不在？ 她隱約記得他家住在東街的銅門巷…… 周蓁蓁的馬車到了銅門巷就讓人一路打聽馬冬梅，當按照指路的人告知的方向轉入一條小巷沒多久，就聽到不遠處人聲鼎沸，似乎發生事情了。 「姑娘，奴婢隱約聽到了馬冬梅三個字。」雲霏回過頭說道。 「趕緊上前看看。」 馬車在一處大門洞開的院子前停了下來。 「小馬哥啊，之前就勸過你，叫你不要相信那張瘋子的話，他就是一個瘋子，找他治病，治好是命大，治不好的太多了，可你偏偏不信，這下好了，你娘被他害得進氣多出氣少，造孽啊！」 「趕緊派人去請大夫啊！」 「已經去了，只是這一大早的，恐怕很多醫館都還沒開門哪。」 周蓁蓁下了馬車，發現大門洞開的院子裡站了不少人，其中一個青年蹲坐在矮凳子上，雙手抱著頭。 另一處的牆根下，一位滿是鬍渣子的清瘦中年人看著手中的藥方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不可能的呀，所有的藥我都斟酌過的呀！」 周蓁蓁主僕走進去，主人家也沒多加理會，反倒是鄰居大娘見了她，連忙詢問，「姑娘，妳是來做什麼的？」 「這裡可是馬冬梅馬家？」 「正是，妳找小馬哥何事啊？」 周蓁蓁並沒有回應這個問題，而是問道：「家中是不是有病人？」 鄰居大娘歎道：「正是呢，馬家嫂子打從南邊兒探親回來後就病了，開始也沒當一回事，但這病是越來越重，現在已經下不了床了。」 「小女子會一些岐黃之術，方便進去看看嗎？」原來馬冬梅的娘沒有去世，正病重。 「這個……」鄰居大娘遲疑。 「妳會岐黃之術？」一直抱著頭不搭理人的馬冬梅突然抬起頭來。 周蓁蓁微微頷首，「是的，略通一些。」 馬冬梅還沒說話，原本數落馬冬梅的鄰居大叔又說話了，「小馬哥，你不要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看她一個小女娃，哪像是會醫術的人啊！」 馬冬梅根本不管，對周蓁蓁說道：「勞煩妳進去給我娘看看吧。」 「你放心，我不是來消遣你的，我也沒那麼空閒，我是真會醫術，我的名字叫周蓁蓁。」說完之後，她便踏入馬大娘的房中。 眾人議論紛紛—— 「周蓁蓁？這個名字好耳熟呀。」 「是呢，我也覺得耳熟，像是在哪聽過。」 「我想起來了，那不是三秦藥莊的東家嗎？」 「確定是她嗎？聽說三秦藥莊的藥很好用啊，可惜藥莊被官府查封了，剛才我娘子想去藥莊再買一點藥備在家中，以防不時之需，就聽說了這消息。」 留在外面的雲霏這時說道：「我們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出自周家坊周家四房的六姑娘周蓁蓁。」 得了這確定的答案，議論聲更大了—— 「如果真是她，會醫術就對了。聽說除了三秦藥莊，三秦製藥廠也是她的呢，我們讚不絕口的成藥都是她指導著工人研製出來的。」 「這樣一來，馬家嬸子不就有救了？」 「這個不一定，那是連回春堂老大夫都搖頭的病呢。」 在眾人的議論之中，周蓁蓁已經見到病人了，她坐下給她把了脈，然後又查看了眼睛舌苔和皮膚各處。 其實她擅製藥，不擅看診，這話是自謙也不算自謙，因為她理論很在行，但缺乏實際的臨床經驗，尤其是把脈，比不上她教授那一輩的老中醫一把一個準。她需要四診配合，仔細斟酌之後，才能確診。 她一收手，旁邊的馬冬梅連忙問：「周六姑娘，我娘怎麼樣了？」 他方才就跟著周蓁蓁身後進來，也聽到雲霏介紹她的身分。 周蓁蓁說道：「大概能確定病情症狀，之前應該有人給她看過，並用過藥了吧？藥方和藥還有沒有？」 馬冬梅一愣，「為何要這個？」 周蓁蓁解釋道：「因為她之前用過藥了，我總得看看所開的藥方有沒有將她治壞……」 原先給馬大娘治病的清瘦中年人也跟著進來了，正在一旁聽著，嘟囔了一句，「妳這女娃，會不會說話！」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正常的流程，所以爽快地將手中的藥方遞了過去。 咦？周蓁蓁快速看過藥方後，抬起頭，訝異地看了這姓張的中年人一眼。 她剛才進門時，聽到那麼多人批評他的醫術，還以為他是個庸醫呢，卻不想他開出的方子有模有樣，她只需要斟酌增減一二味藥就行了。但如果是這樣，這藥方是能用的啊，馬大娘也不會因為峻下之力過猛，導致有些收不住，還傷了中氣。 等他們將給馬大娘用的藥拿出來，周蓁蓁檢查了一下，甚至還嘗了嘗，終於發現了端倪。 周蓁蓁問馬冬梅拿了筆，刷刷地添補了兩味藥，又將原先藥方中的連翹標注為老翹，並且將用法附上。 接過方子之後，馬冬梅一時間犯了難，「周六姑娘，妳確定方子是這樣沒錯嗎？」這分明只是將張恆賓開的方子稍微增刪罷了。 「沒錯的，去抓藥吧。對了，老翹可能在李氏藥材行才有，直接去那裡抓吧。」 她上次和李氏藥材行在廬江分行的總負責人李宏談過，道地藥材以及霜前霜後的藥材的不同，讓他們分別都儲存一些。 馬冬梅趕緊將藥方和銀子給了一個鄰居，請他幫忙去抓藥。 「我能看看新開的方子嗎？」張恆賓搓著手問。 周蓁蓁對他說道：「讓他們拿去抓藥吧，我和你說說就是。」 在這之前，周蓁蓁問馬冬梅取了一個小碗，刮了一小撮房外頭牆壁的泥交給雲霏，讓她幫忙用水燒開。 「周六姑娘，這是要做什麼？」馬冬梅不明所以。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動作，覺得稀奇得很，全靠了過來。 「脾主運化，居中焦，在五行中屬土，其華在唇，在志為思，在液為涎，脾虛則泄。」 周蓁蓁回到病人屋裡，拿了手帕，在馬大娘的嘴角揩了一下，一道水漬便出現在她手帕上，這已經不是唾液，而是涎。 周蓁蓁看著馬大娘，續道：「你娘中氣不足，脾胃虛得很，藥可能沒辦法一下子製出來，現在用這一碗摻著泥的水，以形補形，補益中焦之土，能補中益氣，暫緩她泄下之勢。對了，你娘不是剛從南方娘家回來嗎，有沒有帶回故鄉的土？如果有的話，給我的侍女一些，讓她一併放進鍋裡。」 「妳是說，我娘還有水土不服之症？」 「嗯，應該有這樣的兼症。」 鄰居們就在外面聽著周蓁蓁把這一席話說完，覺得不可思議極了，但又覺得好有道理。 張恆賓兩眼發光地聽著，更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周蓁蓁。 等馬冬梅取來母親從老家帶回來的土，周蓁蓁將之與剛才刮下的那撮一併放進鍋中，交代雲霏將水燒開再喚她。 周蓁蓁看了一眼張恆賓，「進來說吧。」又對馬冬梅道：「馬小哥，你也進來。」 從張恆賓到周蓁蓁，馬家的小院子熱鬧了一早上。如今熱鬧看夠了，加上周蓁蓁也說了，馬大娘的病不是一下子就能好的，於是鄰居們便都散了。 「張大夫？」周蓁蓁試探地喚了一聲。 張恆賓胡亂地點了點頭，證明她沒喊錯。 「想必你也知道馬大娘的病不是一般的熱症。」周蓁蓁壓低了聲音。 張恆賓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