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受待見的媳婦 京城的原家,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 所謂別開生面,並非格外熱鬧或是十里紅妝那般豪奢,反而這場迎親連喜樂都沒奏、鞭炮只象徵性的放了一小串,曬出來的嫁妝更寒酸到讓人發笑,甚至花轎抬入偌大的府邸中,府門卻連塊匾額都沒有。 該是喜慶的婚禮,賓客稀少到兩隻手數得出來,服侍的下人也寥寥數人,喜堂只象徵性的掛了塊紅布,一般人成親時窗扇牆壁上該貼的喜字窗花等一樣不見。 這是鴻臚寺卿的孫女艾籬兒,與被褫奪了鎮海侯世子封號的原墨秋,兩人成親的良辰吉日。 三個月前,鎮海侯原寒山出海剿滅海寇,一向戰無不勝的他居然打了個大敗仗,人也葬身海寇之手。一個人人傳頌的英雄折戟沉沙足該令人惋惜,但京中卻有人密告皇帝,原寒山其實長期勾結海寇,分得海寇劫掠海上商旅或沿岸民家的利益,這回打敗仗是兩方分贓不均,導致水師眾多英魂犧牲,他本人則被海寇滅了口。 此消息一出,皇帝大怒之下收回原寒山的爵位,此舉彷彿坐實他的罪名,然而這個案子本就事有蹊蹺,先不說原寒山英名赫赫,幾乎沒人相信他會勾結海寇,更別說提交到廟堂的證據相當薄弱,甚至還有偽造的書信,所以自原寒山死後,此事一直沸沸揚揚紛鬧不休,言官御史們一面倒的請求皇帝重啟調查。 皇帝素來忌憚原寒山在沿海的威信及軍力,才會在逮到這個機會後藉此收回原家的爵位,但朝廷這一波為原寒山平反的聲浪讓皇帝大失顏面,對於原寒山後人的處置只能格外小心。若打壓太過必會落人話柄,堂堂一國之君如此憋屈,令他心氣更不平。 原寒山沒了爵位,原墨秋的世子之位自然也要褫奪,原墨秋雖說自小跟著父親在萊州水師營歷練,但他十六歲那年於海難死裡逃生後就與母親一起回了京師,棄武從文,在文壇頗有名聲。 最重要的,原墨秋是有功名的,還是皇帝今科欽點的探花郎,他父親已經為了一個不確定的罪名付出代價,輿論都將這件事歸於皇帝判錯案,將一國之君架在風口浪尖上,若要以此為由擼去原墨秋的官職,實難服眾。 所以皇帝只能懷柔、只能大度,表現出他雖逼不得已奪了原寒山的爵位,心中卻是憐惜原墨秋的才能,因此不僅命他任官欽州知州,由七品翰林升為從五品,丁憂奪情起復,即日上任,還將鴻臚寺卿的孫女兒艾籬兒賜婚給他。 如今鎮海侯府的匾額早已被取下,在府中逾制的門楣高度還沒降低前,新的原府匾額尚不能裝上,下人又解散不少,加上趕在原寒山過世百日內結親,更不好大張旗鼓太過熱鬧喜慶。 這場沒有人敢來參加的婚禮,在原寒山喪期之內,原府只能簡簡單單的放塊紅布點綴,讓整場婚事顯得更加簡單寒酸。 在大堂拜過天地之後,新人送入洞房,因為賓客稀少,新房就留著一個喜娘,連來鬧洞房的人都沒有。 原墨秋自始至終面無表情,並不因這樁婚事欣喜,喜娘叫他動就動,叫他坐就坐,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 要說這個艾籬兒,本身也是京城蜚短流長的主角之一。她原是個鄉下村姑,一朝被鴻臚寺卿的嫡次子認了親,說是多年前丟失的小女兒,所以迎回鴻臚寺卿府中後,不乏有此女出身鄉野必然粗魯不文、貌不驚人的傳聞。 這樣的一個女子賜婚給原墨秋,表面上是恩惠,事實上對於在京城有著才貌出眾、文武雙全美名的原墨秋,是一種汙辱。 故而當原墨秋拿起秤桿欲挑起艾籬兒的蓋頭時,他心中極端反感卻又不得不為,當蓋頭布落下,新娘子的臉蛋出現時,只見原墨秋瞪大了眼倒抽口氣,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那傳說中粗鄙無鹽的女子,竟生得清麗絕倫,瓊鼻櫻唇,一雙墨黑大眼澄靜通透,氣質清新脫俗,連大紅喜服在她身上都顯俗艷了。 尤其她渾身散發出一股莫名的貴氣,更是令原墨秋百思不解,這如何是一個村姑會擁有的氣度? 相對於原墨秋的不情不願,艾籬兒顯然愉快多了,幾乎痴迷的看著他俊秀儒雅的臉龐,只差沒伸出爪子偷摸一把。 「相公!」 或許是太過喜悅,艾籬兒一聲清亮的叫喚,聲音之大把驚艷之中的原墨秋都喚醒過來。 這會兒他心頭還飛快地跳著,都不知是被她嚇的,或者因為某些他說不出口的原因。 「妳可以不必這麼大聲,無須一驚一乍,輕言細語即可。」不過幾個眨眼,原墨秋已然恢復一貫的淡然,微微抬手示意她小聲些。 「相公!」艾籬兒又叫了一聲,這次聲量顯然小了許多,不過那雙美眸仍然閃著歡快的光芒。「我們終於成親了,我期待好久了!」 期待何來?原墨秋覺得可笑,「妳應該知道我們為什麼成親。」 雖然她的美貌出乎他意料,也結實震懾了他一把,但想到這樁婚事背後的真義,原墨秋仍提不起太大的喜悅。 「我知道,是聖上賜婚的嘛!」 說起來,這樁婚事算是皇帝同時逼迫了原家與艾家,原家顯然不想娶一個粗魯不文的村姑,艾家更不想與罪臣之後沾上關係。艾籬兒卻似一點也不介意,真要說起來,她還是為了嫁給他,才認了鴻臚寺卿這一脈艾家的祖宗。 但這樣的內情,原墨秋不可能知道,不過他很清楚即使侯府沒落,自己也沒了世子的身分,他個人的魅力依舊不小,至少還有不少世家貴女偷偷愛慕他,所以艾籬兒因為嫁給他而狂喜似乎也很能理解。 果然鄉下出身沒見過什麼世面,只空長了一副美貌。 原墨秋再次確認了這一點,心中對這段婚姻益發無奈。 長年的教養令他也不想與她虛與委蛇,正色說道:「妳既知道這樁婚事出自聖旨,迫於形勢無法違逆,亦不許分開,那日後的相處,妳我便適當保持距離,相敬如賓,各自安好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此後妳走妳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妳別來擋我的道,我也不會拆妳的橋。 「你嫌棄我?」艾籬兒雖是天真,卻也不傻,一雙美眸都睜大了,眼中卻沒有對他的怨懟,依舊澄澈。「沒關係的,你告訴我該怎麼做一個好妻子,我學東西很快的!」 「這……」她的積極令原墨秋無法理解,但他著實不想與她牽扯太深,便語帶深意地道:「妳不必特別做什麼,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足矣。」 「你這句見賢思齊的話我在書上見過!」艾籬兒先是一喜,隨即又陷入迷惘。「……可那是什麼意思?」 原墨秋話聲一頓,雖然有些意外她似乎識字,但並不影響他根深蒂固的認為她是個草包。「所謂『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指的是見到有才德的人……我說得簡單點吧,就是看到好的,便向人學習看齊;見到不好的,就需發自內心反省自己是否有同樣的毛病。」 「相公真有學問啊!」又學了一句,還是從他身上學會的,艾籬兒喜孜孜的。「這是出自《論語》吧?但孔夫子說的話我一點也看不明白,下回我肯定看仔細點,向孔夫子多學點東西,應該就能學會更多如何做好一個妻子的道理?」 聞言,原墨秋表情難解,他幾乎要看不懂她的主動及樂觀究竟來自天真,還是來自愚蠢。 「妳不必知道孔夫子教妻的標準。」遑論孔夫子甚至休了妻,「也不必特別學習《論語》,妳只要記得我的話,我們保持距離,彼此相安無事便好。」因為他對她這個妻子,沒有任何期待。 說完,原墨秋轉身而去,因為他不想看到她垮下的笑臉。 只是他不知道,艾籬兒並沒有聽出他的奚落,反而覺得這是他的體諒,笑得更加燦爛。 洞房花燭夜,兩人終是沒有圓房,如今原家處於孝期也不宜做什麼事,原墨秋不見蹤影艾籬兒也不以為意,自己將喜床上的乾果全吃了,睡了個香甜。 能做到如此沒心沒肺,純粹因為她不諳人事,她以為正常的人類夫妻就是這樣,只要成親就可以一直在一起,至於成親之後的事她倒是一片茫然。 沒有人知道,原來艾籬兒並非人類,而是原墨秋十六歲船難那年,於海底救了他性命的鮫人族公主。 鮫人族魚尾人身,長年生活在海底,直到十三歲才能浮到淺海眺望一下大海以外的世界。艾籬兒從小就聽姊妹說著陸地上人類世界與海底世界的不同,對此格外憧憬,直到她終於長大,能夠浮出水面,就在第一次離開鮫人國時遇上了原墨秋的船難。 艾籬兒知道人是無法在海中生活的,那日暴風雨,船上落下好幾人,她只能選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救,想不到當她千辛萬苦將那人送上海灘,才發現那人生得真是好看,比海底的水晶還要耀眼,比最英勇的鯊魚武士還要英俊,她一時竟看得痴了。 可惜當下有其他人類靠近,艾籬兒情急之下順手取了那人胸前的一塊玉石,躲到岩石之後,看著一群像是兵士的人將那英俊的人類救了回去。 她以為這件事情只是一個過往,想不到卻在她稚嫩的心上烙下深深的痕跡。 她忘不了那個英俊的男人,每日抱著那塊玉石思念他,一年一年,魂牽夢縈,那刻骨相思擾得她心都發疼,最後終於忍不住了,前去請求父王讓她化身成人,嫁給那個英俊的男人。 鮫人國的國王自是不會答應這等事,艾籬兒卻不死心,她從小乖巧聽話,是全鮫人國裡最美麗最受寵的小公主,偏偏對那英俊男人的執著讓她硬是任性了一回,而這次的任性,她再也無法回頭—— 她求助了巫師。 鮫人國的巫師也是自小看著艾籬兒長大的,被磨了幾次之後,不捨嬌滴滴的她日日為情所困以淚洗面,最後妥協了,同意為她施法,讓她拋棄鮫人族三百年的壽命,化為人形三年。 艾籬兒付出的代價,是要在三年內讓原墨秋真心愛上她,屆時她會成為真正的人類,也會擁有正常人類的壽命。若是三年內原墨秋沒有愛上她,或者是愛上了別人,與他人成親,那麼艾籬兒將會化為海上的泡沫,再也不存。 條件如此苛刻,艾籬兒卻想都不想就答應,於是她化身成人,魚尾成了人類的雙腳,黃金般的秀髮變得烏黑,碧眸化為墨色,看上去與人類毫無二致。 她換上了人類的衣服,原地轉了個圈,試著用腳踩地、奔跑,歡快得如同舞動的鳥兒,想著自己終於可以去找那英俊的男人了,卻又犯了愁。 她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去哪兒找,又該如何接近他。 這個困擾再度讓艾籬兒坐困愁城,最後為她解決這件事的,依舊是對她心疼不已的父王。 鮫人國的王族,天生有種以聲音魅惑他人的能力,這種能力並非永恆,地位越高維持得越久,對於解決如今艾籬兒的困難來說,綽綽有餘。 她的父王透過無遠弗屆的水域,替她打聽到那男子是鎮海侯世子,而最近鎮海侯府一家人正遭遇覆滅式的災難,鮫人國王便魅惑了鴻臚寺卿的次子,為艾籬兒編造了一個流落在外的世家之女身分。 這個身分還是特別挑的,因為原墨秋已不再是世子,卻有官職,皇帝欲賜婚他,那女子的地位不能太高,但也不能是平頭百姓,尤其她的父族更不能擔任重要職務,她的身上還需要有些汙點,以滿足皇帝想打壓原家的私心,最後果然艾籬兒這個鴻臚寺卿的冒牌孫女便雀屏中選了。 然而艾籬兒如此匆匆忙忙的嫁了出去,對於人類世界的一切人情世故還來不及學,在鮫人的世界,夫妻是至死不渝的,艾籬兒認為如今才化身成人就有幸嫁給原墨秋,那麼她就要學著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懂的便問他,總有一日會學會當一個真正的人類,讓別人都挑不出錯來。 懷著這樣的心思,艾籬兒在新婚之夜就充分表達出她的好學,果然她一問,她的夫君就及時替她解答了不是? 她沒有看錯人,原墨秋是個值得託付的好男人啊! 於是,洞房花燭夜,她睡了美美的一覺,隔日來了個婆子替她梳妝打扮,盛讚了一番她的美貌,因著還在原寒山孝期內,只替她穿上了一襲素色的衣裙,綰髻不插簪,打扮妥當後,原墨秋隨即出現在房內,親自帶她到正廳給婆婆奉茶。 如今的原家可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兼之家中也就只有原墨秋一個獨生子,因此當艾籬兒來到正廳中,只看到原墨秋的母親吳氏。 吳氏即使也穿著喪服,但一臉高傲冰冷,那個苛刻不近人情的婆婆氣勢是十成十的足了。 艾籬兒卻似毫無所覺,依舊面帶微笑,只覺眼前的婆婆好厲害的樣子,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一天能學會這樣的威勢。 吳氏見狀皺起柳眉,對新媳婦那副沒見過世面的傻氣極為不滿,臉色自然更嚴肅了。 待下人送上茶,艾籬兒在地上的蒲團跪下,叩了頭後乖乖巧巧地道:「娘請喝茶。」她高舉茶杯,這些禮儀都是前一日喜娘事先教過的。 吳氏沉沉地看著她,冷了她半晌才慢條斯理接過茶杯,象徵性地抿了一口便擱在一旁,她沒給紅包,只給了她一支毫無花巧的銀釵,冷酷地施了婆媳第一次見面的下馬威。 「在這個時機嫁入我們原家,都不知道算不算妳的好運。要知道憑我兒子的人品氣度,妳原本是配不上的,要不是陛下賜婚,我又怎麼能容一個鄉下……」 「咳……娘。」原墨秋輕咳一聲,再說下去可就不是適當的教訓媳婦,而是赤裸裸的汙辱,昨夜初次接觸,他並不討厭艾籬兒的模樣與性子,只想著相敬如賓便是,相形之下自己母親再說下去便有些刻薄了。 有了兒子提醒,吳氏的脾氣微微收斂了些,不過臉上的不滿一絲不減。「總之,以後妳身為我原家媳婦,須知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婦行有四,女人之大德,妳可都要記著……妳眼睛在看哪裡?」 她原就說得有些咬牙切齒,發現底下的人根本沒在聽,一雙眼就沒離開過剛剛接在手上的銀釵,當下火了,聲音也陡然拔高。 那有些尖銳的聲線令原墨秋眉頭稍擰,不過這次的確是艾籬兒舉止不宜,他便沒有說話。 艾籬兒壓根沒察覺吳氏的怒氣及原墨秋的不認同,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手中的銀釵上。鮫人天性喜歡會發亮的小東西,這還是艾籬兒第一次見到如此銀光燦燦的飾物,眼中的喜愛毫無掩飾。 至於吳氏聲音刺耳,她真沒當回事,要知道鮫人生活在海底,不管多用力說話,聽起來都是一樣的。 可是這會兒每個人都瞪著她,艾籬兒也遲鈍的察覺好像大家都在等著她回話,於是老實地說了,「我在看娘給的釵子,我從沒見過這樣會發光的飾品,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她笑得很甜,但看在吳氏眼中就是諂媚了。 「怎麼?才成親第二日就止不住自己的貪念了?一支銀釵也值得妳大驚小怪?」吳氏氣得大罵。「如此貪財之婦人,如何擔起我未來原家主母的責任?妳要真如此狹隘,別怪日後我做主休了妳……」 原墨秋還沒說話,艾籬兒卻反應很快地回道:「娘,我們是陛下賜婚,不可違逆,不能分開的。」 「居然還頂嘴?」吳氏更火大了。「妳以為不能休棄,我還整不了妳?」 「娘可以不必這麼大聲,無須一驚一乍,輕言細語即可。」 艾籬兒學著昨夜自家相公那副淡然的模樣,還微微抬手,看得原墨秋表情微變,俊臉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很眼熟的動作、很耳熟的話,這學的該不會是……他吧? 可是吳氏不知道,她只知道這新婦有著天大的膽子,居然指正起婆婆了? 「誰讓妳這麼和我說話的?」吳氏一個拍桌,簡直要氣瘋。 「相公教的啊……」艾籬兒再傻也看出吳氏的暴怒,不由有些無辜。 於是這把火,就燒到原墨秋身上了。 「你教她的?」吳氏不以為然的瞪了自己兒子一眼。 原墨秋深深懷疑自己是否不經意坑娘了?他忍不住望向艾籬兒,艾籬兒朝他連連點頭,比手畫腳示意明明是他昨夜說的,無辜的美眸眨呀眨的,還真讓他否認不得。 他腦筋動得飛快,試圖尋找一個好點的藉口,讓他母親覺得沒有被冒犯,他的罪過也能輕些。「呃,我是曾對她說過那些話,但那只是教她一個好……」 他的承認讓艾籬兒覺得與他更親近了,不由笑吟吟的接過他的話頭,並不懂他的掙扎。「是吧是吧!娘,相公英明,他教我的都好,那我也把相公的話告訴娘。相公說,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就是說見到好的就要學,媳婦覺得很有道理,相公這麼有學問,娘也一起聽聽,沒壞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