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夫君膽敢養外室 京都,八月,天熱得人心中躁,坐立不安。 不過陸遠之坐立不安,倒不是因著這天熱,而是本來安安分分被他養在外面的美嬌娘,突然哭哭啼啼的說想要個名分。 陸遠之不願意,也不敢。 他頹然的坐在榻上,哄著外室,「柳柳,做什麼要進府去?咱們兩個人在外面快活,不是更好嗎?進了府,規矩多,妳不適應的。」 柳柳心裡唾罵一句懦夫,埋怨他堂堂大男人,竟然害怕家裡的母老虎,不過,她既然今日敢提這句話,便也有自己的底氣。 她捏著帕子唱大戲,悲戚的喊,「陸郎,若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會開這個口,但、但為了我們的孩子,我便不得不為他謀個正經的身分,難道還要咱們的孩子跟著我一起,做個無名無分的下賤之人嗎?」 柳柳對自己的話信心滿滿,卻不料,即便有了孩子,陸遠之的反應也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般歡喜從而答應她進府,而是……震驚。 他幾乎是顫抖著手,道:「妳竟然、竟然敢瞞著我懷孩子!」老天,他一定要被阿霜掃地出門了。 陸遠之,文遠侯嫡長子,父親任五城兵馬司左都督,母親是康安郡主,家世顯貴。 他今年十六歲,於半年前娶了青梅竹馬的折霜為妻,半年來,夫妻之間恩恩愛愛,畢竟是自小一起長大,即便是沒有成婚,情誼也不淺。 只是……剛成婚沒幾天,陸遠之就犯了錯——他在街上看上了一個賣首飾的小嬌娘。 跟折霜的英氣不同,柳柳長得秀麗,氣質嬌柔,嗓音如同黃鸝鳥,嬌滴滴地對他說:「公子,要買簪子嗎?」 陸遠之就沉淪了,太好聽了啊,這聲音跟阿霜天生冷冷清清的聲音很不一樣。 陸遠之就犯錯了,卻還不敢說,他雖然養了一個跟阿霜完全不一樣的外室,但是他只想享受,不想被阿霜發現。 阿霜發現了,肯定會傷心,畢竟他成婚前承諾了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比起柳柳,他還是更喜歡阿霜的,於是,逼著他破壞自己承諾的柳柳聲音就不再是黃鸝鳥了,在他耳朵裡,成了破鑼鼓。 「妾室、妾室——名分、名分——」 咚咚咚,轟隆隆,陸遠之不堪其擾,但是抬頭一看,柳柳那張很得他喜歡的白淨嬌弱臉上全是淚痕,他又有一瞬間的心軟。 啊,這也是個愛他的女人,他也是歡喜她的,要是能兩全其美就好了。 陸遠之歎氣,「妳別哭了,我再想想辦法吧。」 他站起來,準備回去探探阿霜的口風。   陸家顯貴,足足在安平巷子裡占了半條街,陸遠之雖然成婚了,但年紀小,依然在讀書,他去柳柳那邊,也是下了學才去的,對家裡謊稱是訪友。 陸遠之從側門回了自己的院子,問小丫鬟,「大少夫人呢?」 小丫鬟道:「大少夫人應該在三姑娘處,今兒早上,夫人讓大少夫人教導三姑娘練弓呢。」 陸遠之聞言,不禁有點愧疚——他在外面抱美嬌娘的時候,阿霜在幫他教導弟妹,然後又有些害怕,阿霜出身武將世家,一身功夫是自小練就,從小有人欺負他,都是阿霜幫他揍走,要是讓阿霜知道他和柳柳有了孩子,那弓箭指定射在了自己的小遠之身上。 他有些驚恐的捂住了褲襠,這動作教人莫名其妙還詭異。 小丫鬟:「……」 陸遠之:「……」 小丫鬟出去了。 陸遠之癱在椅子上,沒了剛開始回來探折霜口風的勇氣。 過了好一會,門口有腳步聲陣陣,陸遠之連忙站起來,朝門口過去,果然見折霜進了門,後面跟著八個丫鬟。 前面兩個丫鬟一個抱著箭筒,筒裡裝滿了箭矢,一個抱著一張精美的弓,弓是一石二的,他都拉不開。 後面四個丫頭一人手裡端著一盆水,一人捧著一件衣裳,一人手裡提著食盒,一人端著茶盤,最後兩個小丫頭手裡拿著扇子,等折霜坐在凳子上後,連忙上前去搧風。 架子大的很,也講究的很。 陸遠之喊了一聲,「阿霜……妳回來了啊。」 折霜點了點頭,她今日教三姑娘射箭,站在外頭曬了會兒,身上流了汗,先用水洗了洗臉,這才道:「今日又去訪友了?」 陸遠之心虛的點頭。 折霜擰帕子的手一頓,覺得陸遠之今天有些不對勁,好似做了虧心事。 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同歲,成婚半年來和和美美,一切都很好,會發生什麼事? 折霜笑著道:「你是不是做錯什麼事情了?」 陸遠之慌張的搖頭,還有些後悔。 阿霜長得很好看,笑起來燦然若星,性格大方又不失有趣,家世也好,京都不少人家都想娶了她回家做宗婦,還是他先仗著自己自小跟阿霜一塊長大,近水樓臺,先在阿霜面前表達了愛慕之情,這才將人娶到了手。 不過他剛為自己能娶到折霜歡喜,心裡旋即又有些埋怨。 阿霜什麼都好,為什麼不允許他納妾呢?她還是善妒了些。不然就完美了,阿霜英氣,柳柳嬌氣,他就可以左擁右抱,豈不樂哉?唉…… 陸遠之心裡百般思緒,眉頭一會皺一會鬆,看得折霜心中起了疑。 八月裡,她有一批鋪子的帳要對,忙的很,沒太注意陸遠之,難道是真出了什麼事情? 青梅竹馬,年少夫妻,她對陸遠之還是很關切的,見陸遠之不肯說,她也不問了,第二天叫了心腹來—— 「妳去打聽打聽,看大少爺從太學院出來之後去哪裡訪友了。」她吩咐完,又忙看起帳來。 折霜的娘家是南陵公府,上有三個兄長,只她一個小女兒,全家都寵著,嫁妝也給得多,她嫁與陸遠之的時候,十里紅妝,婚宴請了半個京都世家,就連宮裡的皇后姨母也送了玉如意添妝,可謂是風光一時。 嫁妝多,每當盤帳的時候,就需要多費些時辰。 盤帳費眼力,也費精神,很多夫人們都將這事情交與了掌櫃,自己只管拿銀子就是,但是折霜不喜歡。 她有很強的占有慾——是她的東西,她必須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掌握在手中,要是有哪一筆帳目沒有過眼睛,她就不舒服。 清楚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所以從不敢在帳目上做文章,這位少夫人功夫師承自己的親爹南陵公,不僅僅弓箭射得準,就是大刀也耍得好,稍不注意,就要被她砍了。 帳目做得一清二楚,看起來就快,折霜從早看到晚,再去婆母處請安。 文遠侯夫人很喜歡這個兒媳婦,又是長媳,將來的宗婦,自小看著長大的,便什麼都願意對她說,包括小道消息——今兒說的就是隔壁承恩侯家不爭氣的兒子在外面養男人。 「哎喲喲,妳是不知道喲,承恩侯家那個敗家兒子,這才剛成婚,就在外面原形畢露,妳說說,養個外室也就算了,竟然還養男人……我聽聞,他那裡不行,是下……」 她用手指了指下面,折霜瞬間就懂了,這是說承恩侯家的兒子是被壓的。 折霜並不答腔,婆婆對自己好是好事,但是每日聽這種閒話其實還挺尷尬的,不過婆婆興致好,且言語間沒少幸災樂禍的意思——可見平日裡跟承恩侯夫人姊姊來妹妹去的姊妹之情有些流於表面。 「阿霜啊,承恩侯夫人之前總說她家的小子比咱們遠之好,如今妳看看,好在哪裡?才剛成婚呢,嘖嘖,蘇家的丫頭得後悔死。」 蘇家丫頭說的便是承恩侯的兒媳婦,折霜曾經見過這位少夫人,她記得她是出自江南水鄉的書香世家,一眼看過去就覺溫柔,是個很溫婉的人。 她很是可憐蘇少夫人,歎息道:「丈夫有龍陽之好,怕是她也心裡難受。」 文遠侯夫人很想同情幾句,但到底跟承恩侯夫人多年較量,還是沒忍住幸災樂禍一句,「誰讓她倒了八輩子的血霉,嫁給了承恩侯夫人的兒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折霜等了等,也沒聽見她說這上梁是如何歪的,於是順勢就轉了話題,「今兒早上,兒媳莊子上送來了一些新鮮的螃蟹,母親今晚可要嘗嘗?兒媳記得,母親是最喜歡吃螃蟹的。」 文遠侯夫人歡喜的很,這個兒媳婦是她親自挑選的,家世好,相貌好,會做人,又孝順,簡直挑不出一點毛病。 她越想越歡喜,覺得自己在兒子兒媳這一面上,徹底的將隔壁的承恩侯夫人壓下去了,於是歡歡喜喜的要去花房摘一些嫩芽送去承恩侯府。「聽聞她家兒子養在外面的那個男人,叫什麼芽——哎喲,這些嫩芽足夠羞死她了。」 她匆匆而去,折霜看著好笑,覺得陸家這一家人都很有趣、都很好,自己的下半生跟這些人在一起,應該也很好。 婆母既離,她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然後門口陰影一晃,她派出去的心腹回來了。 來人臉色蒼白,將門一關,跪在地上,嘴巴在昏黃的光線裡一張一合,說出的話語讓折霜失神了片刻,然後喃喃道—— 「妳說……陸遠之……養了外室?」 養外室這件事情,折霜從來沒想過會出現在陸遠之身上。 她眼裡的陸遠之膽子小的很,他們又剛剛成婚,哪裡就到了養外室的分上? 再者說,他求娶自己的時候,還允諾過一生一世一雙人,此生不會有妾室通房……這才過多久啊? 她朝著心腹問:「妳確定自己沒看錯?」 心腹是她的奶嬤嬤,姓秦,她擦眼淚道:「不會看錯的,少夫人,老奴還打聽了,說是那狐狸精家裡本來貧窮,如今靠著大少爺住進了大宅子,已有……已有半年了。」 半年?他們成婚,也才半年啊。 她突然間有些懷疑自己,她真的認識陸遠之嗎? 折霜自小就是心裡有主意的人,但是此時此刻,她不由生出一些茫然。 秦嬤嬤看看自家苦命的少夫人,再次抹了一把淚水,然後咬牙切齒的說了一句,「少夫人,那個賤人,已懷上孩子!」 她家夫人還尚未有孕,外面的賤人竟然敢懷了野種,賤皮子太囂張! 還有孕了啊……她坐在椅子上,沒有開口說話,反而細細回想那些已經初顯端倪的小事,比如,陸遠之那心虛的模樣;比如,他這半年來常去的友人家。 她心裡湧起一股怒火,青梅竹馬,她自認將他看得透澈,誰知道自己竟然瞎了眼睛! 秦嬤嬤還在抹淚,也不敢再說話,只一味在心裡心疼自家少夫人,好一會兒,她才聽見少夫人道:「明日,妳帶我去看看。」 她得親眼看看,只有自己親眼看過了,確定了,才能知道後面該怎麼做。 秦嬤嬤哎了一聲,然後看看天色,「大少爺怕是要回來了。」 折霜扯了扯嘴角,其實這時候本該是要回來的,可這半年來,他時不時就要去「訪友」,她都習慣他回來得晚些。 秦嬤嬤哭得太久,眼睛腫了起來,折霜讓她先下去敷敷眼睛,讓先前被趕到外頭的小丫鬟進來伺候,然後站起來,走到窗戶邊,將掛在窗邊的大刀拿下來在手裡比劃了下。 陸遠之一進門,就見著了那把大刀向自己的方向砍來! 他驚嚇一瞬,後退三步,害怕地擦了擦腦袋上的冷汗,「阿霜,怎麼、怎麼在屋子裡面練刀?」 折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只是看見了刀,便手癢拿下來比劃比劃。」 陸遠之就連忙過去將刀拿去掛好,拉著折霜到一邊坐下,看看她,又低頭欲言又止。 折霜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她緩緩的將一口氣舒出來,問:「怎麼了?你這兩天,好像做了虧心事一般。」 陸遠之聽見虧心事三個字,就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否認道:「沒有沒有,就是……就是……就是讀書太累了。」 其實是柳柳又催他了,今日她用孩子說了好一頓話,說沒爹的孩子多可憐,聽得陸遠之心中打定了主意,他決定要將柳柳接回來。 畢竟是他的孩子,沒爹的孩子確實太可憐了。 他想,他的孩子就是阿霜的孩子,只要將柳柳的孩子記在阿霜的名下,阿霜會不會歡喜一些? 他都想好怎麼跟折霜說柳柳的事情了,結果回來被折霜的刀一虛砍,到嘴邊的那些話又回到了肚子裡——他依舊不敢。 折霜慢吞吞的看了他一眼,道:「父親半年前奉陛下之命跟隨三皇子殿下去江南賑災,臨行前叮囑我要好好看著你讀書,你這些日子訪友,回來得越來越晚,晚間也不見看書,學業可落下了?如今父親快回來了,你在課業上多用心,別到時候問你什麼,你都答不出。」 陸遠之的頭又低了下去,對於學問一事,父親在家的時候沒少督促他,如今父親走了半年,他又跟柳柳偷著恩愛,所有的心思都不在讀書上,別說新的文章了,就是舊的,他也忘記得差不多了。 於是他越發惶恐,咳聲歎氣起來,在屋子裡急得轉圈圈。 見狀,折霜發現自己變了。 自小,陸遠之著急的時候就喜歡這樣咳聲歎氣的轉圈圈,她以前覺得他這般模樣討人喜歡,便總笑盈盈的看著他,然後幫他出主意。 但是現在……她只覺得陸遠之以前應該是給自己下了蠱——如此無能懦弱不爭氣的模樣,簡直是見一次就噁心一次,她的眼睛是多瞎,才能覺得他討喜? 她痛苦的閉上眼睛,「你去書房讀書吧,今晚就在書房裡睡下。」 陸遠之沒有想太多,他也想臨時抱一抱佛腳,多背幾篇文章,於是柳柳和孩子也被他忘記了,自顧自的往書房跑。 折霜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又皺起了眉頭。 小丫鬟不知道陸遠之養外室的事情,見少夫人皺眉,還以為她擔心,笑著道:「少夫人不用擔心,有您勸著,即便少爺背不出書,侯爺想來也不會責罰少爺的。」 折霜卻沒有答她的話,而是道:「妳看他,像不像一隻垂死掙扎的鴨子?」 小丫鬟頓了頓,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少夫人自小就討厭吃鴨子,見了鴨子便厭煩,所以她們給她準備的任何東西裡,從來都不敢有鴨子的圖案,如今怎麼會拿鴨子形容少爺呢?之前少夫人還說少爺的背影像松柏,怎麼突然就變了?   一晚上沒有睡,第二天清晨,折霜忍著氣按照慣例送了陸遠之出門後,又去文遠侯夫人那裡請安。 文遠侯府裡人口簡單,上有文遠侯和文遠侯夫人,下面只有三個孩子。 嫡出大少爺陸遠之,庶出二少爺陸明之,今年十三歲,再有就是嫡出的三姑娘陸琴之,尚且才十歲。 折家肯將折霜嫁過來,也有看中陸家門風和人口簡單的緣故。 文遠侯不重色,只有一個妾室,妾室還是文遠侯夫人的陪嫁,聽話的很,陸家一門裡,再沒有其他府裡那些烏煙瘴氣的事情。 折霜之前也是如此想的,陸家簡單,陸遠之也簡單,她將來想來也會簡單的過完這一生,誰知道陸遠之成婚沒幾天,就在外面找了外室,外室還有了身孕。 她深吸一口氣,喝下一杯茶,跟文遠侯夫人道:「母親,我最近盤帳,發現楊柳街那邊一家鋪子的帳面有幾處不詳,今日怕是要去一趟,我記得母親喜歡吃那邊的桂花糕,可要給您帶些回來?」 文遠侯夫人歡歡喜喜地點頭,「好啊。」 剛說完,陸明之和陸琴之來了。 兩人行了禮,陸琴之率先坐到折霜旁邊的椅子上,問:「嫂嫂,我們今天還練習弓箭嗎?」 文遠侯夫人笑著道:「今兒妳要自己練習了,妳嫂嫂要出門查帳呢。」 陸琴之有些失落,她一直都很黏折霜,聞言歎氣,「那嫂嫂可要早點回來啊。」 折霜摸了摸她的頭,「好。」 陸明之平日裡不太說話,性子也有些悶,不過對折霜這個自小就熟悉的姊姊,他還是樂意說幾句的,「嫂嫂出門記得帶傘,今日這天怕是要下雨。」 折霜哎了一聲,「多謝你。」 說了幾句話後,折霜回院子換了衣裳,出門後先去了鋪子裡。 今兒出門只帶了秦嬤嬤一個,兩人在鋪子裡的帳房說話,關起門來,她又直抹眼淚。 秦媽媽咬著牙說:「楊柳街旁邊就是秋安巷子,那裡邊的宅子可不便宜,都是一千兩起賣,大少爺就給那狐狸精買在了秋安巷子。」 折霜挑眉,「他平日裡拿的銀子都是走公帳,一千兩是大數,母親定然沒有給他,妳說,他的銀子從哪裡來的?」 秦嬤嬤搖頭,「老奴也想不出來。」 折霜站起來,打開窗戶,透了一口氣——她其實對陸遠之一點兒也不瞭解。 她喃喃了一句,「希望是搞錯了……不然……」 不然就和離。 她毅然決然的睜開眼睛,喚掌櫃的進來看帳。 最後,她笑著道:「帳是對的,應是我之前看錯了。」 掌櫃的這才舒了一口氣。剛剛少夫人進來說要再對一遍帳本的時候,他魂都沒了,非是他做了假帳,而是怕出差錯。 誰敢犯在她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