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元若枝捨身赴大同 元若枝是被玉璧搖著肩膀喚醒的,昨夜睡得晚,醒來時不易。 玉璧和玉勾早整理好包袱,玉璧細心地問元若枝,「姑娘,這盒子裡的物件打哪兒來的?」 元若枝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吩咐說:「一併帶了去,別叫人瞧見。」 玉璧點了點頭,將吱吱帶走了。 元若枝洗漱後離開人語堂,元家人為她送行,她雖起得晚了些,家裡人等了她許久,但無一人苛責。 元若枝一一拜別了長輩,又同兄弟姊妹們說了些話,才由家裡人護送從正門出去。 元若靈哭得最厲害,她性格躁,淚花裡都裹挾著恨。 元若枝捏了捏元若靈的手,上馬車時仍一直望著她。 元若靈撲去馬車窗邊,打起車簾仰臉說:「枝姊姊,我等妳回來!」 元若枝笑道:「我會回來的,照顧好老夫人。」 元若靈堅定地點了點頭。 元若柏身為嫡長孫,與元永業一起騎馬在前面領路,送元若枝出城。 馬車駛入正街,元若枝揮別眾人,放下車簾,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元若靈抹了眼淚,目送元若枝離開。 元家的馬車要同承平侯府的會合,因此出城前得先去承平侯府。 到了承平侯府大門前,竟只瞧見停了兩輛馬車,堪堪與元家馬車數量相仿。 元永業怒氣上臉,在大門口就吼道:「他林家不會只打算派一個女眷隨行吧!」 正罵著,承平侯府側門開了,走出幾個女眷,看打扮竟只有三個主子,其餘全是丫鬟婆子。 元若枝也挑了簾子打量,承平侯府此去大同的三位女眷,衣著雖然光鮮亮麗,可舉止畏縮,顯然不是嫡女、正室一類,怕是用妾室和庶女來充數。 元永業和元若柏也看出端倪,怒氣升騰,縱沒破口大罵,也說了幾句難聽的話。 可承平侯府的人充耳不聞,任他們怎麼罵,不回應便是。 箭在弦上,元若枝去不去都得去了,只要不鬧起來,塵埃落定的事更改不得。 元若柏齜著牙,表情如要吃人喝血般猙獰。 元若枝溫聲道:「大哥,喬貴妃宮裡的內官也來了,咱們走吧。」 元若柏攥著韁繩,心裡恨得厲害。他們元家送出去一個矜貴的嫡女,正主承平侯府竟然拿妾室、上不得檯面的庶女充數,若真在大同出了什麼事,承平侯府絕不會心疼今日送出去的女眷。 內官領他們上路,半路上元家碰到了老熟人。 元永業瞧見那人,臉色一變。 連世新一副乞丐模樣衝撞出街,又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押了回去,人群裡一個婦人戴著黑紗帷帽泣涕漣漣,縱不見其面卻聞其聲,顯然是元若枝的繼母霍氏。 元永業眼下有急事,顧不上連世新跟霍氏,繼續往城外走。 玉璧眼尖,早認出人群裡的霍氏,小聲同元若枝說:「三夫人偷偷跑出來,估摸著是為了救她兒子,誰曉得又被抓了去,不知道這次又是犯的什麼事。」 玉勾不齒連世新抄襲王右渠的詩文,輕嗤道:「定又是偷雞摸狗的事。」 元若枝若有所思。連世新好不容易才放出來幾個月又被抓進牢裡,多半是走投無路了,元若嫻連搭把手都沒有嗎? 一路出了城去,霍氏的事漸漸被大家忘了。 一家人在城外話別,元永業不知說什麼好,當父親的親手將女兒往戰場送,他一開口便哽咽。 元若柏則壓著複雜心緒,強打起精神囑咐元若枝,「妹妹,保重。常寫家書,銀子不夠使要說,家裡都給妳備著。」 元若枝一一應了。 內官催促,承平侯府的女眷都沒下馬車說話,元若枝也不好多說,只得與丫鬟上了馬車。 元若柏和元永業等到馬車去了遠處,才折返回城。 春日草熏風暖,卻寸寸腸斷…… 出了城,馬車顛簸起來,元若枝腰都酸痛。 玉璧放了吱吱出來玩兒,拿東西餵牠。 元若枝惦記著聶延璋說托人送籠子來,無心餵吱吱,時不時撩起車簾往外看,期望再見他一面……或是見他身邊人也好。 風捲車簾,外面除了飛揚的塵土什麼都沒有。 走到午時,大家停車休息,元若枝懶得下車,靠在車壁上打盹兒,等到要啟程時,她被一陣馬蹄聲給吵醒。 外面吵吵鬧鬧,玉璧先跑來高聲說:「姑娘,世子爺來了!」 元若枝早知道聞爭燁要來,只是沒想到他能這麼快就拿到軍令出發。 喬貴妃宮中的內官過去同聞爭燁見禮。 聞爭燁坐在高大的馬背上,身後跟了十來個親隨,壓根沒理那閹人,徑直走到元若枝馬車邊,在車窗旁說:「元姑娘,有人托我帶一樣東西給妳。」 元若枝打開簾子,見聞爭燁手中拿著一只籠子,那是吱吱住的地方。他怎的會幫聶延璋帶東西?這…… 她使玉璧去接了籠子,微微一笑,「有勞世子。」 聞爭燁欲言又止,到底什麼都沒說,走到所有馬車最前面帶路。 這一路雖然走的都是官道,畢竟沒有正經護衛護送,馬車裡都是女眷,大家心裡還是害怕。這會兒有聞爭燁領路如同服了定心丸,連馬車都走得平穩了些。 入夜,聞爭燁下令整隊休息,承平侯府與元家的馬車停了下來,找地方住宿。 聞爭燁拴好了馬,又替元若枝的馬車牽馬,馬夫嚇得連忙擺手說「不用」。 元若枝聞聲挑簾子打發馬夫去歇息,兩個丫鬟也識趣地下馬車。 元若枝手裡提著吱吱的籠子,隔著半捲的車簾道:「世子,借一步說話。」 聞爭燁點了點頭。 元若枝跳下馬車,隨聞爭燁去了僻靜處。 夜晚風沙漫捲,寂靜蒼涼,元若枝與聞爭燁站在客棧馬廄的不遠處,燈火煌煌,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 聞爭燁猛然將手中的兵器插在地上,抬頭望了過去,少年的胸腔裡彷彿梗著什麼東西,湧到喉頭,到底沒問出來。 倒是元若枝先開了口,「那籠子……是殿下托世子送的?」 聞爭燁點一下頭,說:「早晨入宮領了皇上聖旨,恰好碰到了殿下,順手帶來給妳。」 至於是如何與聶延璋親近到能幫忙帶東西的地步,卻隻字不提。 元若枝唇邊浮著淡淡笑意,見聞爭燁沒有解釋的意思,就不再追問,她福身告辭,回客棧休息。 聞爭燁沒立刻進客棧用飯,而是替坐騎刷了好久的鬃毛,攥著毛刷出好一陣子的神。 有些事縱然他沒經歷過,卻也有所察覺,元若枝與聶延璋之間有種不為外人道的默契,一如聶延璋將英兵交付給他,若叫元若枝知道了這件事,她一定會竭盡全力說服他將這支軍隊還給聶延璋。 聞爭燁自然是有私心的。既然聶延璋與元若枝都想要保護對方,他當然寧願被保護的人是元若枝。 晚上隨行女眷們草草吃了點麵食,便回房睡覺,誰也沒再出來。 玉璧玉勾也有些緊張,明日就能到大同,還不知道那邊是怎麼個情形,若真遇到外敵入侵,她們的安危也不知道有沒有保證。 這一晚,多得是人徹夜未眠,聞爭燁則趁著夜色騎馬離開了一趟,天亮又趕了回來,神不知鬼不覺。 元若枝一夜好眠,睜開眼時,吱吱從她被子裡鑽出來,躺在她頭髮上,看樣子是將她的頭髮當窩了。 玉璧打了個哈欠,抓住吱吱放進籠子裡,戳著牠腦袋說:「小玩意兒還怪黏人的,早早晚晚都纏著咱們姑娘,不知道跟誰學的。」 元若枝抿唇一笑,想到了吱吱的主人……玉璧說的不無道理,吱吱恐怕是跟牠主子學的。 洗漱過了,大家在屋子裡吃了麵,便背上包袱下樓,往大同駐紮的軍營去。 元家的馬車跟在聞爭燁後面,承平侯府老老實實走在隊伍最後面,全程低聲低氣兒,十分本分。 不到午時,眾人便到了大同駐軍的營地。 聞爭燁打小在營衛裡摸爬滾打,南征北討也有好幾年了,縱然沒駐守過大同,卻並非誰都不認識,且他與穆國公在軍中素有威名,這次又帶了皇帝親授的旨意過來,軍中將領夾道相迎,連帶的元府的人也受到優待。 承平侯與其子孫比女眷們先行趕往大同,這會兒也跟著迎接聞爭燁。 元若枝等女眷不便與軍士接觸過密,便在單獨的營帳裡歇息。 玉璧玉勾收拾好包袱,趁著出去打水的功夫熟悉環境,順便觀察一下承平侯府女眷的動靜,見她們連營帳都不出,回來後便同元若枝報信兒。 玉璧對承平侯府的人一肚子的不滿,不免發了幾句牢騷。 元若枝說:「她們也是承平侯府推出來送死的人,往後見著了,避開就是,不要起不必要的衝突。」 玉璧應下一聲,把吱吱放出來。 元若枝戴著面紗出去看了看,但她們能走動的範圍不大,略看了一會兒就進帳子來了。 快到午時,操練的兵士歇下,伙房送來餐食和一桶水。 玉璧提不動水,便彎腰試著用雙手去提,卻還是提不動。眼下剛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她也不好意思求助別人,只好卯足勁兒再試試,這時一雙手伸了過來,初初看去,還以為那是一雙女人的手,手指雖然有些黑,卻很纖細。 玉璧抬頭一瞧,那人穿著兵士的衣服,輕而易舉提起一桶水,站在帳子前問:「姑娘,要我幫忙提進去嗎?」 玉璧笑著說:「要的,要的。」她打了簾子,讓兵士進去。 元若枝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簾子剛掀起來,她便望了過去,這一眼,著實讓她又驚又喜又格外意外。 兵士衝元若枝一笑,提著水桶問:「姑娘,水桶放哪裡?」 元若枝隨手一指,「放那裡就好了。」 兵士應下一聲,邁著步子將水桶提了過去。 玉璧瞧出些端倪,她家姑娘似乎和這位兵士認識,可她家姑娘之前都在京城,又是文官家的女眷,怎麼會認得軍營裡的人? 元若枝讓玉璧在外面守著,拉起兵士的手仔細端詳,難以置信地道:「余連,半年不見,妳都長這麼高了?」 余連靦腆地點點頭,說:「去年受傷之後一直仔細養傷,吃得好睡得好,個子一下子就躥高了。」 元若枝幾乎與余連平視,可她明明比余連還長幾歲,只怕再過二三年,她就該仰視余連了。她又好奇道:「我記得妳是幼官舍人營的兵士,怎麼會到大同來?」 這太巧了! 余連不擅與信任的人說謊,眼神閃躲,正想硬著頭皮敷衍過去,元若枝已經先一步猜到了,「妳什麼時候到的大同?」 「……今天早上。」 元若枝心裡有石頭落地,她說:「妳是因為我過來,所以也跟了過來?」 余連抿著唇角說:「也不全是,聞小將軍也在這裡,他答應以後要讓我入他麾下的,我自然該跟著他。」 元若枝打趣說:「他也沒說讓妳現在就跟著他吧!」她又歎道:「余連,妳膽子可真大,來這兒可不易,妳是怎麼來的?托了世子?不對,妳年紀這麼小,世子肯定不會允妳……」 余連得意笑說:「家父也是武將,在軍中多少還是有些好友,來這裡也……反正我想來並不難。」 元若枝無可奈何地把余連剩下的話補全了,「來這裡也不是什麼好差事,妳想來當然不難。」 余連低下頭,又突然抬起頭,雙眼瑩亮看著元若枝。 元若枝忽然間就想到了元若靈,余連年紀比她們倆都小,但是已經很有兵士的模樣,這是一個讓人敬佩的姑娘。 余連站了一會兒,說:「元姑娘,我現在在伙房,離妳們營帳不遠,要是有事妳可以去那邊找我。雖然我不一定能幫上很多忙,但是照顧妳在這裡的吃食,關鍵的時候帶著妳躲一躲還是成的。」 元若枝笑問道:「我為什麼要躲?」 余連看了一眼帳子外,小聲說:「我知道妳是被承平侯府逼來的,如果林家人要找妳麻煩,妳就躲一躲。」 元若枝忍不住摸了摸余連的肩膀,笑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余連倒是很樂觀,「躲一時是一時吧,至少先躲過風口浪尖,我再找機會去向聞將軍報信,肯定沒事的。」 元若枝不逗余連了,肅了神色說:「放心吧,承平侯府自顧不暇,沒功夫折騰我的。不過,我的確有事要讓妳幫忙……」 余連睜大了眼去聽。 元若枝沒料到在大同軍營還能遇到故人,這讓她行動方便了許多。營中傷病並不真的需要元家和林家的人照顧,她便帶著丫鬟在伙房幫點小忙,自然也多了和余連接觸的機會,趁著這些功夫,她大致知道大同簡單的佈防情況,至於更機密的消息她沒資格知道。 承平侯府的女眷起初不出營帳,後來軍中揚起些流言蜚語,說承平侯府女眷來沙場反而要兵士伺候,也逐漸出來拋頭露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她們在侯府便是抬不起頭的女眷,來了這兒自然更加老實,從不和旁人起爭執,甚至與元府的人還成了點頭之交。 玉璧摘菜的時候也會跟玉勾嘀咕,「瞧著她們沒有半點主子的派頭,倒是和咱們倆差不多。」 玉勾小聲說:「姑娘不是說了嗎,她們也是被趕鴨子上架來的,真要是家裡的掌上明珠,林家可捨不得扔這兒來受苦。」 日子一天天過,元若枝收到了幾封家書,厚厚一疊。雖說大同到京城不過一日的車程,可到底是離了家,晚上夜讀家書的時候,她的確有些惆悵。 家裡人給的家書,左不過是寫了些關心叮囑之語。元若靈關心之餘,還分享了許多瑣碎小事給她聽,她讀信的時候,耳邊像是有一隻小鸚鵡在嘰呱嘰呱叫。 但元老夫人寫給元若枝的家書,不但會說自己的身體狀況,還會時不時捎帶京中的情況,譬如,元老夫人說她常吃的一味藥漲價了不好買,下人囤了一些,卻也只夠一月之用。 那味藥叫「知根」,要往錦州方向走才採摘得到,而恪王的封地正是錦州。 也就是說,有人在封恪王進京的路了。 元若枝知道,聶延璋開始急著要動手腳了。 她收起家書,去逗弄吱吱,吱吱近來吃了睡,睡了吃,玉璧愛餵牠,玉勾也愛餵牠,使得牠日漸發胖,如今托在掌心裡已覺沉重。 牠自己也懶怠了,以前聞到果子味兒,一愣就爬起來找,現在聞到果子味兒,若不是牠喜歡的,牠便會懶洋洋躺在籠子裡,眼都不睜一下。 但牠待元若枝很特別,似同牠主子心意相通,只要元若枝過來,即便手裡沒果子,牠也要起來蹭一蹭。 吱吱挺著圓圓的小肚子,跳到元若枝掌心,順著她手臂一路往上,站在她肩頭,往她髮堆裡拱。 元若枝脖子被吱吱掃得發癢,一邊發出笑聲一邊抬手抓牠,喊道:「吱吱,下來,快下來。」 吱吱溜下元若枝手臂,懶懶地趴在她掌心,失了神似的。 元若枝戳了戳吱吱的肚子,低笑一聲,「你也想他了,是不是……」 此時的東宮,聶延璋正夜逗松鼠籠,給元若枝的是專門造的,方便攜帶。 陳福拿著一件薄羽披過來,小心地說:「殿下,吱吱不在這裡面了。」 聶延璋就像不知道似的,仍拿吱吱日常玩的羽毛棒往籠子裡戳。 陳福福至心靈,知道聶延璋不是在想吱吱,而是在想吱吱身邊的人,便默然退下。 清晨時分,聶延璋在銷雪樓見了客人,來人正是杜行淵。 聶延璋著人擺了酒菜,請杜行淵入座。 杜行淵望著聶延璋,又看了看桌上的酒菜,有些感慨,數日前他還跪在皇宮如生死難測的浮萍,現在卻和太子同座,只不過今日的待遇,也不知道是一時之好,還是一世之好。 杜行淵將懷中準備的兌票再次交給聶延璋,並說:「殿下憑這些去杜家錢莊兌取現銀,家中已經向各大錢莊交代過,會替殿下遮掩,只不過到底數額巨大,前一次殿下兌取走的黃金白銀已經有些招眼,此次殿下得更謹慎些。」 聶延璋著陳福收取兌票,親自替杜行淵斟酒。 杜行淵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他乃商賈出身,便是州府官員也沒有這樣待他的,而聶延璋的優待,他更是不敢受。 聶延璋但笑不語,替彼此都斟了酒,才好奇道:「孤記得,上次在御書房前,孤未見杜公子有效忠之意……」 杜行淵誠惶誠恐說:「禽鳥擇良木而棲,草民如今才識得良木,請殿下恕草民從前眼拙。」 聶延璋想了想,沒再追問,他另有客至,便起身道:「杜行淵,孤一諾千金。你要的,孤會應許你。」 杜行淵唇邊帶笑,「草民恭送殿下。」 陳福衝杜行淵笑笑,隨即跟在聶延璋身後去往另一間院子,穿過遊廊時,他問道:「殿下可曾猜到杜行淵究竟要的什麼?」 杜行淵來投誠時,既不要高官厚祿,也不想做皇家的生意,只說日後要新帝的一道聖旨。 聶延璋搖搖頭,同陳福道:「孤怎麼知道他要什麼,不過杜行淵是個知分寸的人,他要的,必然是他覺得孤能給的。」 主僕二人到了另一間院子,裡面坐著兩位貴客,一位乃是聞爭燁平素帶在身邊的幕僚章深,另一位則是火器製造名家竇昌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