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白小弟來辭行 聽見石青稟報白家小弟到來的消息,蘇磬音只是神思不屬的應了一聲,壓根沒有往心裏去,因為她還沒有從齊茂行這一番驚人話語裏回過神。 倒是對面的齊茂行猛地一頓,方才還泰山一般沉穩坦率的面色,瞬間便露出一絲動容的裂縫來。 他擰緊眉頭,低下頭,有些疑惑的又一次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這一次泛上來的,是一股透著苦意的慍怒。 同為男人,那個白家小弟對自個兒名義上的夫人存著什麼樣的心思,他再清楚不過。 就在方才那一瞬間,他心中泛起的第一個念頭,是想叫人將這姓白的立即趕出去,再不許他與蘇磬音見面! 但心裏想是一回事,實際的所言所行又是另一樁事。 對齊茂行而言,人與牲畜最大的不同,便是人有自知,人可自制。 早在他四五歲,娘親向他抱怨木姨娘狐媚,仗著兒子背地裏作妖,要他不要再整日的舞槍弄棒,要好好讀書才能討父親歡心,他們娘倆才能有好日子過時,他已是滿心的不馴,當下便提出質疑,這與他讀書好不好有何干係? 如果不是父親縱容偏袒,木姨娘哪裏能鬧出那麼多事? 真論起來,父親若是能潔身自好,不納姨娘通房,就不會有庶子,府中自然一片太平,也不必將木姨娘猖狂的帽子都扣到他一心學武的緣故上! 娘親當時搖頭苦笑,說又不是窮得吃不上飯的泥腿子,凡是權貴家的男子,哪裏有不納妾的道理? 齊茂行雖然還年幼,性子卻已經相當執拗,只靠著這麼一句空話壓根說服不了他,於是他又爭論憑什麼不能? 娘親卻連連搖頭取笑他道:「好好好,娘親倒是等著,看等你長大了,會不會來跟娘親討要美貌的小丫頭!」 當時娘親的心腹陪房丫鬟也在,一道調笑道:「茂哥兒這是還小呢,等他懂事成人了,還不知道能憋幾日。」 說罷之後,屋裏響起一陣快活的笑聲。 娘親笑過之後,又不許其他人當著他的面渾說,稍微斥責幾句,又將話頭轉到他的讀書上去。 齊茂行當下雖沒有聽懂話中的含義,但直到現在,他仍舊記得被其他人取笑時,所生出的不能言說的滿心鬱悶。 他氣得跑出院子,一口氣打了十幾遍的伏虎拳,將齊君行故意拿來炫耀的課業狠狠踹飛到樹上,又得了一頓手板,只好將這事深深記在心裏,表面上則是略微安分了些。 時至今日,娘親早已不在,他從懵懂幼兒長到了舞象之年,也早已懂事成人,明白當時眾人的話中深意。 但他的看法始終如一,絲毫沒有因為這十多年的光陰而有絲毫改變。 同為人生五慾,能為著仕途前程日夜苦讀,寒暑不休,能為著養身之道少食少飲,按捺口腹之慾,如何這一個「色」字便單單忍不得? 說什麼天生如此,規矩體面,全是冠冕堂皇的藉口,就是為著一己私慾,橫豎痛不到自個兒身上,便故意對髮妻兒女的難過委屈視而不見。 人有自知,人可自制,只要是自己願意的堅持,只有想不想,沒有能不能。 齊茂行打四五歲起,便已將這事瞧得清清楚楚,從小到大,他也一直沒有丟失骨氣與堅持。 即便是這霸道異常又刁鑽至極的男女之情,他剛剛發覺的時候,不也生生的忍了下來? 若非昨日蘇磬音的一番話將他點明,告訴他——不論合不合適、應不應當,他只管做他想做的事,其他的不必多管。恐怕直到今日,他都還在默默忍耐著,繼續嘗試與她拉開距離,以為不見她、不和她說話,就能像書中所說那樣輕易脫身。 沒錯,正是因為蘇磬音的一番話,他才忽的明白過來,他不知緣故對她生出了男女之情。 可是即使他不想和離,她也不願再與他頂著夫妻名號,她另有打算,以後還是要離開。 君子一諾千金,這是早已說好的事,且還是他自己開的口,自然沒有反悔的道理。 但是這又如何? 他對蘇磬音有情,是他的事。 蘇磬音對他無意,甚至有怨有氣,這是她的事。 兩人各懷心思,互不干擾,情況不就立即變得清楚明白,乾脆俐落了? 在旁人眼裏剪不斷理還亂的萬千情絲,對於齊茂行這等軍中待慣的武人來說,卻是能快刀斬亂麻,既清楚又明瞭。 從未經歷過,因此也從未想過這等事還需要對方有所回應的齊茂行,此刻順著男女之情的本心,每日能與蘇磬音多待一陣子,能瞧著她,替她整理書房,收收畫筆,這樣就好。 蘇磬音高興起來,他瞧著舒心,就算被她罵幾句,他也覺得滿心痛快,沒有絲毫不悅。 因為對現狀已經很是滿意,他自然沒有更進一步的想法。 在齊茂行看來,這般難道還不夠嗎? 男女之情還想叫他再做什麼?還能纏著他一輩子不成? 當然,既然各懷心思,按著原本的約定,他不該干涉蘇磬音見誰、接觸誰。 雖然在他的私心裏,不大看得起白家這小子的天真無用,更是打心眼裏認為這個姓白的與蘇磬音是一千一萬個不相配! 但這是蘇磬音的事,與他並不相干。 因為這緣故,在「將姓白的趕走,不許他們見面」這個念頭閃現的下一刻,他便立即回神,恢復該有的清明與理智,壓制住這莫名的情緒,默默低下頭,一言未發。 皇莊的主屋明亮寬敞,原本就是前頭待客的廳堂與後頭休息的寢室連在一起,只是用頂天立地的博古架與木屏風隔著。 石青得了吩咐,將白小弟請進屋內,與齊茂行和蘇磬音只隔著一方博古架。 聽見門口的動靜,蘇磬音回過神來,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腳步頓了頓,又轉過來,看向身後的齊茂行。 齊茂行看出她的意思,但他故意裝傻,就是沒有挪動的意思。 蘇磬音等了一會兒,不得已,只得主動開口道:「齊二爺……屋裏憋悶,你可想出去轉一圈?」 「不想。」 齊茂行回得毫不猶豫,頓了頓,又抬起頭看著她,格外認真道:「妳可是想讓我避讓出去?若是妳想,我就去院裏等著。」 他才不會為了白家小子主動躲出去,但若是蘇磬音開口,他看在她的面子上,出去也不算什麼。 聽著這話,蘇磬音感到無言。 說得這麼直白,叫她怎麼好意思真的承認? 更別提剛剛他才說了一番叫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話,她哪裏會再要求對方聽自個兒的話去幹什麼? 耳朵聽著外頭白小弟已進屋喚了聲「蘇姊姊」,蘇磬音歎息一聲,想著橫豎她與白小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便搖了搖頭道:「不必不必,你隨意。」 說罷,她不再耽擱,再次轉身往廳堂疾步而去,近乎落荒而逃。 白小弟進門之後,已經很是迫不及待,在廳中喚了好幾聲,只是礙於禮數,並沒有亂看亂走。 這會兒看到蘇磬音出來,他立即高興的迎上前,一雙圓圓的眼睛笑彎成了月牙,「蘇姊姊!妳怎的這麼久才出來?」 「誰知道你來得這麼突然……」雖然心情還沒有從震驚裏恢復,但對著自小看大的白小弟,蘇磬音還是露出笑容,「你先坐著,年輕人火氣大,我去叫月白給你端一碗解暑湯。」 白小弟順勢在大圈椅坐下,卻制止了蘇磬音忙碌的舉動,「我不熱,蘇姊姊妳坐下,我這次來,是當真有事要與妳說。」 說起這個,白小弟圓潤的面頰都緊繃起來,神情顯得嚴肅。 蘇磬音在主位坐下,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白小弟繼續道:「家裏在南邊有幾座養蠶的桑園,爹爹說了,叫我先過去管著試試。蘇姊姊,我是來與妳辭行的,再過幾日我就要去南邊了。」 聞言,蘇磬音難掩詫異,「怎的這麼倉促?白夫人也捨得你去那麼遠的地方嗎?」 白小弟抬頭看向蘇磬音,「若不是這樣,娘今年就要給我定下親事了。」 白小弟是家裏的老來子,就連幾個侄子侄女都比他大好幾歲,甚至不單是年紀大,不少也都比他更能幹許多,都開始學習家中的生意。 身為家中最小的孩子,不必擔起家中的重擔,的確是可以稍微任性些,但他已經十五歲了,即便不立業,也該準備成家。 白夫人和白老爺再是寵溺幼子,也不會坐視他這麼長年累月的只是玩樂,打從開年起,白夫人就已經在為他留意著合適的親事,這件事,蘇磬音之前就聽聞過了。 她笑著道:「你不願意成婚,就與白夫人好好說嘛,你打出生就在京城,又從未做過生意,若只是因為不想成親就賭氣跑那麼遠,何苦來哉?」 聽著這安慰,白小弟反而露出不太高興的模樣,秀氣的眉頭緊緊擰了起來。「蘇姊姊,娘說的沒錯,我若是不好好做出一番事業來,在妳眼裏,我永遠都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是不是?」 蘇磬音聞言一愣。 白小弟雙頰都氣鼓鼓的,「我告訴妳,我叫妳一聲『姊姊』,那是因為我們打小的情分,我可不是真的永遠只是妳的弟弟!」 說著說著,他的氣勢上來,大手一揮,聲音也不自覺高昂起來,「都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蘇姊姊妳且等著,等齊將軍毒發死了,我定然已經在南邊掙下一份自己的事業,到了那時,我就接妳到南邊去,妳跟著我,想……」 說到這,後頭的話便像是被什麼掐住了一般猛地一滯,白小弟的視線往她身後看了一眼,而後彷彿受到驚嚇,眼珠子瞪得圓圓的,目光飄忽。 見他這副模樣,蘇磬音立即反應過來,也順著他的視線轉身看去—— 果然,輪椅上,正是一身錦衣常服、面無表情的齊茂行。 白小弟雖然自小被家人父母嬌寵著長大,但是並沒有被慣成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渾人紈褲,最起碼的規矩都是有的,對著家裏人面善嘴甜,當著外人的面時也從不會少了禮數。 所以就算白小弟心裏對齊茂行這個「姊夫」存有諸多意見,但是這等背後說人壞話,偏偏被正主撞見的事,仍舊讓他極為心虛,又驚又愧。 「齊、齊將軍也在……」 白小弟十分尷尬的抬了抬嘴角,站起身後退一步,勉強問了一聲好,目光又忍不住半是埋怨半是求救的看向蘇磬音—— 齊將軍在,蘇姊姊妳方才怎的不早與我說?眼下叫他聽見了,這可怎麼辦? 蘇磬音幾乎能從白小弟因為不安而來回轉動的眼珠子裏讀出這樣的質問。 她原本聽著白小弟的話覺得有些不妥,正要開口好好教教他,齊茂行剛好這時候出來,見白小弟被嚇成這副模樣,顯然已經得了教訓,她只是搖頭歎氣。 她眼前這個日漸長大、被她當作親弟弟一樣的親戚小弟,她出言教訓是他們私底下的事兒,在外人面前,她還是要維護一二。 饒是再尷尬,她仍是起身將白小弟護在身後,對著面色不善的齊茂行開口道:「夫君也來了。」 齊茂行的神情嚴肅得一絲波瀾都無。 聽見方才那一番話,說不生氣那是假的,尤其聽見白小弟說他毒發死了之後,要帶蘇磬音去南邊,他恨不得從輪椅上跳起來,叫這毛沒長齊的小子看看他們是誰先死! 但是這會兒蘇磬音明擺著要護著這個小子,他便不願意在名義上的夫人的面前露出氣急敗壞的模樣。 尤其是為了這麼個毛頭小子,不值當! 因為這緣故,在蘇磬音開口之後,他立即恢復平靜,甚至面上還帶出一絲笑意,「嗯,夫人來客了,自是要出來見見。坐啊。」 見他這般大度,蘇磬音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小弟年輕不懂事,想一齣是一齣的,也不讓人先來通知一聲,就這般倉促到了。」 名為解釋,實則也是藉著這個話頭,為方才白小弟的失言告罪。 接著她擺擺手,讓白小弟坐下,自己也跟著坐下。 齊茂行見狀自然更不會計較,客客氣氣的答應了,推著輪椅上前,主動向躲在一旁的白小弟開口道:「白小兄弟有禮。」 他目光沉沉的對白小弟微微點了點頭,又揚聲吩咐了一聲,「長夏,給客人上茶。」 長夏在屋外答應一聲,很快便端著一方山水木漆盤,送了三盞溫熱的六安茶來。 茶盞一上手,齊茂行一刻都不耽擱,道了一聲「請」,抬手便將自個兒的茶一口飲盡,而後微微抬眸,瞟了長夏一眼。 長夏眨眨眼,有些困惑的為他添了一杯。 白小弟被他這敬酒似的氣魄弄得一愣,也只能跟著低頭喝了一口。 可齊茂行卻還未完,見白小弟喝了一口,立即又道:「今年的新茶,小兄弟好好嘗嘗。」 說罷,又是一飲而盡。 長夏這麼幾月來,一人領四個人的活、拿三倍工資的光陰也不是白耗的,這一次不必齊茂行示意,便很是知趣,立即又為他換了一盞新的。 這就是明擺著接待惡客的做法,這茶敬到第三杯,就該送客了。 齊茂行兩句話的功夫,第三杯茶就已經攥在了手裏,瞧著模樣,又是要一口乾的態勢。 白小弟叫他這蠻不講理的做派嚇了一跳,眼見著齊茂行的手背微微動了動,似乎又要抬起來的模樣,慌得用杯緣碰了碰唇,便連忙將手裏的茶盞撂到一旁案桌上,再也不敢看他。 唯恐他連這最後幾句話的時間都不給他一般,語速飛快的對蘇磬音道:「蘇姊姊,我這月十八就要動身了,這次一別,少說得到年節時候才能再回來。 「我往南過康梁走水路,一路上經過的不少地兒都是富庶之地魚米之鄉,那些地方的東西都是京裏少見的,姊姊妳要是有什麼想要的只管告訴我,我在當地買了之後叫家裏的商號順道給妳送來。 「還有……」 雖然嘴皮子動得利索,但饒是他再快,也快不過齊茂行的動作。 齊茂行一盞溫茶端在手裏,是顧忌著蘇磬音的面子,才沒有當真立即送客,但是聽這小子越說越多,他的面色越發深沉,直到最後,一雙黑眸中的冷意乾脆不再遮掩,如同利劍一般,寒光閃閃的扎過去 白小弟沒能在這樣的目光中堅持太久,將話匆匆說罷,沒等齊茂行敬到第三杯茶,便忍不住站了起來,雙手交疊微微躬身,躲避著視線道:「時候不早,在下就不多打擾了。蘇姊姊,我這便去了。」 齊茂行當然不會留他。 在這種情況下,蘇磬音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有些無奈的看了齊茂行一眼,跟著站了起來。 白小弟大老遠來這麼一遭,沒多久又要出遠門,即便不方便留人下來喝茶吃飯,她好歹也要把人送出府,多囑咐幾句才能安心。 齊茂行並未跟出去,事實上他也不必出去,只略微往前挪動,不必太費力,外頭白小弟與蘇磬音的對話都能清清楚楚的落在他的耳中。 從屋門口到院裏這一路上,蘇磬音都在說些注意飲食、處處小心之類的囑咐。 齊茂行忍不住暗自冷哼一聲,哼,都十五歲了,居然還沒出過遠門,他十四歲就離家從軍,跟著大將軍上馬殺敵,也沒像他這麼麻煩! 單聽這一番囑咐,不知情的人,只怕還以為要出門的是個小娃娃! 院內的蘇磬音當然不會知道,隔著這麼遠,屋內的齊茂行都能聽見她說話。 在她眼裏,白小弟還是個不懂事的半大孩子,突然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即便知道白家肯定安排了穩妥的人跟著,她難免還是有些不放心。 這一路說下來,說得白小弟都有些受不了,他不想再被蘇磬音當成孩子。 他立在院門口,轉過身,此時只有他們倆,他又露出亮閃閃的笑容來,「蘇姊姊,妳說的我都記著了,妳放心。」 蘇磬音點點頭,把人送到院門口便停下腳步,「路上遇著事就趕緊與家裏說,莫要賭氣以為能自個兒扛著。」 「我知道的。」白小弟像是想到什麼,又道:「姊姊,我到了南邊就給妳送信過來,直接送給妳不方便,我與娘說好了,東西和信都先送到家裏,再讓娘給妳送帖子,常邀妳去我家裏坐坐散心。」 蘇磬音聞言倒是當真有些吃驚。 的確,白小弟的年紀當真不算小了,兩人又不是血親,若是常常私下往來,叫有心人瞧見,總是不大說得清楚。 可是她去找白夫人就不一樣了,內眷夫人來往再尋常不過,更別提她與白家又是正經親戚,遞帖子走動誰也挑不出錯來。 叫蘇磬音詫異的是,一向天真的白小弟,居然也能想到這一層。 她忍不住笑了,「果真是長大了,做事都周全了許多。」 聽見這句誇讚,白小弟昂著下巴,一點都不謙虛的應了下來,「都說了我早就不是從前的孩子了,蘇姊姊,妳就等著我回來,對我刮目相看吧!」 說罷,他似是想到什麼,又有些擔憂道:「蘇姊姊,對不住,我方才說錯話了,一會兒回去,齊將軍不會難為妳吧?」 蘇磬音搖搖頭道:「不會,他也沒有這般小氣。」又忍不住藉機教訓道:「你也知道自個說錯話了,說話之前都不先想清楚的嗎?虧得夫君大度,沒有與你計較,換一個脾氣不好的,只那一句話就能將你轟出去,甚至叫你爹娘上門請罪都是輕的!你也不小了,又要出去闖蕩,往後要謀定而後動,再不能像這樣隨興了。」 「好好好,蘇姊姊,妳之前從來不與我說煩人的話,今日怎的也和娘親嫂子們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