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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黎紫書微型小說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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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簾〉

這窗簾是怎麼回事啊?
那是在上庭的前一天,他在飯廳,看著掛在飯桌旁的窗簾。料子是不錯的,雖用了好些年,可因為這窗戶向北,日照不強,倒還不太陳舊,顏色仍豔著的。
這窗戶掛不掛簾子,本來是不打緊的。剛搬進來時也真沒想過要掛,但對窗的房子後來搬進一對年輕夫婦,真恩愛得有點過頭,常常就在那窗邊擁抱接吻,偶爾還光著身子乍現,快沒把他與老妻嚇壞,還為此擔當了個偷窺的罪名,當年在坊間鬧了點小風波。
於是便有了這窗簾。正好平日看的報紙搞促銷,讓訂戶累積分數換禮物。他與妻在禮品冊上選了這窗簾,大小合宜,現在還可以看見簾子上印著那家報社的標誌和口號。從那時起,除了偶爾換洗,這窗簾常垂下,算是與對窗人家劃清界線。他以為,掛一幅窗簾也算是禮貌。非禮勿視,誰說不是。
果然那窗簾讓兩戶人家相安無事。那對年輕夫婦前幾年還來串過門,借或還點油啊鹽啊什麼的,算是兩家交好。他後來也真的忘了之前的不愉快,偶爾跟那個在文化圈有點小名氣的年輕丈夫下棋啊或談論時事,以為彼此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但這窗簾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真搞糊塗了。就去年的事,那年輕丈夫突然搞離婚,對外公開自己是同性戀,並坦言長年為世俗道德與價值觀所苦。事情好像鬧開了,那年輕人獲得廣泛的支持,據說還被稱為文化覺醒什麼的。他沒留意,搞不懂嘛。
然後是另一個年輕男子住進對窗的房子,兩個男人同居起來。他當然不敢掀開那窗簾,確實有點吾不欲觀之的心態。但那窗簾總是禮貌的,它跟平日沒什麼不同。怎麼後來會收到控書,對方說他日均二十四小時垂下窗簾,是為歧視。
他真不明白這窗簾是怎樣出賣他的,不就是老樣子嗎,怎麼人家會嗅出歧視的味道來。還有報社在跟進呢,在對窗拍了他這邊的照片,有圖為證。於是坊間又有了輿論與風波。家裡收到匿名信,有人痛斥他搞歧視,恫言他再不拿下窗簾,就率眾到他家門前自瀆抗議。那家在窗簾上印了字號的報社派人來溝通,像要銷毀證據似的,說要高價回收他們家的窗簾,或可選擇十年免費閱報。
他還沒答應,事情亂七八糟的,他還需要一點時間去整理思緒。最起碼,得先搞清楚這窗簾到底出了什麼錯。


〈舊患〉

很尷尬,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
她想到該轉身逃時已經太遲了。於是她只好聽話,溫順地躺在那張手術床一樣的椅子上。對方一身白袍,一邊說著前幾年同學聚會的事一邊戴上口罩。這樣好,加上有一股橡膠味的手套,這一身醫療人員的標準制服,讓對方馬上搖身變成「牙醫」,而不是她的高中同學,或初戀情人。
他叫她張嘴,她便張嘴了。
亮燈。光束打在她臉上,有點燙。她不願去想,卻不由自主地被這光照的熱度與椅子扶手的金屬感,催動了她的記憶。想起多年前他叫她躺下,她就躺下了。
這太尷尬了。她洞開嘴巴,讓他用奇怪的器具去探索自己的口腔,像在刨掘她的私隱。她閉上眼,忍辱似的接受這勘探。那金屬造的小東西啄到了她的蛀牙,她禁不住皺著眉哼了一聲。
疼嗎?
就是這句話!他說這話的語態口吻竟然和當初一模一樣!她渾身一顫,睜開眼;眼前的燈光很燙,簡直像一盞逼供的探射燈。她張開著嘴巴無法說話,只有點頭,用求饒那樣的目光看著那居高臨下的人。
嗯,別緊張。
他找到了兩顆齲齒,有一顆快要化膿了。兩顆?聽起來已像千瘡百孔。「看來疼了很久吧,已經不行了,拔掉它吧。」聲音如機械般的冰冷,跟當初說「做掉他吧」一樣。她茫然地直視燈光深處,一陣暈眩,怎麼覺得自己仍然像以前一樣的無助,一樣逼不得已,唯有噙著淚點頭。
而就像他所說的,不痛。手術過程中她只感覺到口腔的麻木,還有鑷子鉗子或其他金屬工具碰觸到她的牙齒時發出的聲響。一切都和以前太相似了,疼痛與麻木,搜索與拔除。不同的是她已經不能像青春時那樣對他敞開自己,尤其洞開的是這麼個已經化膿的傷口。
等到那盞逼供的燈熄了,她要花好長的時間讓眼睛去適應此時此地。她先看見自己的牙齒。那一顆讓她受盡折磨,而今終於被連根拔起的齲齒,正帶著污穢的血絲擱在一個小小的盤子上。她咬了咬填在口中的棉花,感覺到牙齒被拔掉後的某種空虛。是空虛,卻不痛了。
對方送她出門,一直在對她說著某些舊同學的事。她都沒聽進去。直至對方約她以後出來會面,她才忽然轉過身去,直視這人;這個她說過此生都不要再見面的高中同學。對方露出兩排整潔得偽造似的牙齒對她笑。嗯,很好,一定是因為拔掉蛀牙後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現在她認清了,眼前這人就只是個牙醫。


〈众‧人〉

那個女孩叫她「大姐」。她聽著有些不慣,但瞥了一眼,也真是個小女孩。二十左右吧,叫她大姐並無不妥,只是她向來少與這年齡層的孩子打交道,才會覺得不自在。
女孩是來打聽的,這裡做人工流產要多少錢。想來是剛才登記時被這女孩聽見了,她有點被侵犯了隱私的不悅,因而推說不知,得問問醫生。女孩猶不識趣,連著問了其他有的沒的。她有點煩不過來,便隨口回問,你呢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女孩低下頭,似乎很用力地注視手上的掛號單,忽然又有點神經質地回過頭來對她笑。
「跟你一樣啊。」
然後她們兩人都沉默了,似乎有過一剎那的心照不宣、體己和諒解。上午的婦科部清靜得有點寂寥,彷彿只得她們兩個病人。空椅子很多,消毒藥水的味道在空氣中慢慢毒殺各種細菌。她一直在尋思著該說些什麼話,卻無法確定這女孩需要什麼。安慰?認同?悲憫?而她還沒想清楚,丈夫已提著一塑料袋的藥物回來,在她身邊坐下。
女孩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有點無趣又像滿不在乎地站起來,踱步走遠。她禁不住要去看那女孩的背影。或許是因為醫院太老了,走廊很陰暗,水泥地,特別襯出了那背影的年輕和孤單。
為這,她有點忐忑,覺得像是背棄了一個女孩的信任。丈夫問她那是誰,她原想說是一個來打胎的女孩,但話到嘴邊,卻把「打胎」兩字嚥下。「一個陌生人。」她苦笑。
手術安排在下午,手術前她被遣到這裡那裡,治療,觀察,輸液。而那時候走廊上的人已逐漸擁擠。到婦科來的人都很年輕,女孩們有的孤身有的結伴,都有著出奇相似的衣著和鬈髮。人們談笑風生,有人還躺在治療室的床上,張開腿洞開自己大聲談電話。她開始感到不適應,便總是東張西望,想要在眾人中找一副稍微熟悉的面孔。她想起那個說「跟你一樣」的女孩,可她總找不著,彷彿她自己抑或是那女孩,已經被淹沒在上午的靜寂或後來的聲浪之中。
終於在進手術室前,她們再次碰面。就在衛生間門口,碰巧女孩出來,正與另一個手上還在輸液的女孩說著什麼好笑的事。她朝女孩笑了笑,可女孩回她以擦身而過。她正想著該怎樣消化這尷尬,聽到另一個女孩問,那是誰啊。
「誰知道,不就是個來打胎的女人嗎。」


〈死了一個理髮師〉

報上有訃告,她看到那個理髮師的人頭照。
仍然在笑,眼裡閃爍著自信的光芒。她熟悉不過了,每次映在鏡裡的這張臉,盈盈地笑。你看這髮型有多好看,你隨便梳一梳就可以出門了。
她不置可否,卻陪著他笑。現在才確定了那笑是發自內心的,因為一個人如此欣賞她的頭髮,總是一再擺弄,幾乎捨不得讓她走。
也許他也這樣留戀著每一位顧客。她知道的,這理髮師眷愛的是他自己的作品,這可從他店裡用的毛巾看出端倪,不是都印著兩行黑字嗎?「理髮師所做的,也唯有理髮師能做。」
因為這兩行字,配上理髮師在鏡裡自戀的臉,她便光顧了八年。喔,現在她才認真去數算這年月,原來已經八年了。其實不是每次都滿意出來的效果,甚至也會有引來劣評的時候,可是她仍然像約會似的,定期在小小的、半間店面的髮廊裡出現。
理髮師殷勤招待,一杯茉莉花茶和一疊時尚雜誌擺在手邊。她既不喜歡茉莉那矯情的濃香,也不看雜誌模特兒縱情而頹廢的兩眼。這麼多年,那理髮師從未發覺她不沾一滴茶水,也不碰那些書,依然每隔兩個月對她重複這一套空泛的禮節。
再說,他的收費也真貴。髮廊裡就一個師傅,倒是一兩個洗髮的年輕女生換了又換;小小的店沒有一點派頭,顧客也不多,但剪頭髮比人家貴上十元八元。若不是因為理髮師的手藝和細心,說不定也因為他自滿的笑容,以她這個文員的收入,其實不該成為他的老主顧。
現在,理髮師死了。她啜飲著咖啡,想到自己在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左思右想,覺得很無聊。只是死了一個理髮師,但她沒來由地感到苦惱,以後該找誰給她理髮?這把頭髮,顯然已經熟悉了那理髮師的撫弄和梳剪,每次都順從著他的意思,變換長度和顏色。那人如此寵愛著她的頭髮,手指溫柔得情人似的。
帶著這些接近杞人憂天的煩惱,她一個下午都在發愣。同事們也沒看出來,大家都在為不同的事情發呆,或發狂。如常地,她下班後跟隨著大夥兒的腳步離開,身後的燈光馬上熄滅,路上的街燈很快又逐一亮起。她擠在公車上,嗅到很多人不一樣的體味,還有誰趁機在她身上摸了一把。這情況她一次又一次地體驗,依然覺得不解,為何人們如此逼近,卻又十分陌生。很多乘客都是慣見的臉,也有的幾乎每天見面,但大家如同幽魂似的穿越彼此,從來沒有一點感觸。
沒準也有哪一個常碰面的乘客,已經在某月某日死了,以後再沒出現。可是她想不起來,就像她辦公的地方一樣人來人往,有些座位空了又填上新人,她也是很久都沒察覺。
下車以後,她往住處的方向走一段路。經過那裡,街角的髮廊,果然拉下了鐵閘,人們來來往往,大概除了她,誰也沒發現這家小小的髮廊今日沒開店。因為唯一的理髮師死了。她也只是稍微放慢腳步,匆匆瞥見鐵閘上漆著的兩行字:「理髮師所做的,也唯有理髮師能做。」
晚上她洗了頭,坐在鏡前梳理頭髮。劉海已經長了,便記起那個死去的理髮師,本來下個禮拜就該去找他的,如今只覺得茫然,如何再找到另外一個理髮師,會像那人一樣,戀愛她的頭髮。八年了啊,她又仔細數算了一次,八年來有一個人呵護著她的頭髮。
現在,她明白了那也是一種幸福。「幸福」這字眼很少在她腦中出現,如今忽然浮起,她覺得酸酸澀澀的,才意識到這城裡原來有一個和她相干的人,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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