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攻。

在這一刻，王迅的心裡，就只有這兩個字。

汗水流進眼睛。他偷空伸手擦擦，也不管看不看得清，瞇著眼果敢衝入了對方禁區。

隊友把球從外圍傳進去，時機與方位恰到好處，王迅不必用眼睛，雙手就把球吸住了。

兩個穿紅球衣的對手，同時朝著他迫近，再加上從後追趕而來的原有防守者，總共三人包圍。

王迅心坎裡，卻前所未有地平靜。

他沒有半絲猶豫，雙腳發力蹬踏，就地拔跳，雙手舉球。

這出手時機快得就像胡亂來的，誰也來不及封阻。三個防守球員全部只能站在原地，仰望升上半空的王迅。

王迅的雙眼因為汗水刺激，仍無法完全張開，視線裡出現著模糊的籃框。他只能信任身體的直覺。

當籃球脫出指尖的瞬間，王迅感覺四周就像變得絕對寧靜。

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

這記急停跳投實在倉促，跳躍的力度沒有用足，在躍到頂點一刻，王迅只是靠臂力去補救投球的拋物線，但仍然太過平坦。

然而皮球就像跟籃框早有約定，前後反彈了兩下，最終仍然乖乖掉落網裡。

王迅一著地馬上倒跑回防，同時發出興奮的吼叫，舉拳擂著心胸。他的綠色球衣胸口，印著「沙峽中學」四個白色的老派書法字體，下面是球員號碼「11」。

溫教練在場邊無言瞪著眼睛。剛才王迅在三人包夾間魯莽出手投球，他激動得頸筋暴突，但緊接就看著籃球進網，溫教練把本來就要喝罵的說話硬生生吞回肚裡。

全隊清一色理著和尚平頭的沙峽中學球員，紛紛高舉手臂，瘋狂吶喊打氣。

「他拿了多少分？」其中一個隊友問。

「 & &22！」

球場內，王迅與四個戰友已回到後場防守。但即使如何專注比賽，這時刻他們還是忍不住偷瞄場邊的記分板。

52-46，沙峽領先聖文森書院6分。比賽時間餘下最後1:34。

——快贏了！

——四強！我們要打進四強啦！

「守好這球！冷靜地打！」教練呼叫提示：「小心！千萬別犯規！不要太急搶球！」

王迅卻不這麼想。

他盯著對面接近過來的紅衣對手，心裡思考：

——時間不多，這一球，他們必然會急攻！而現在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很累了 & &

——我卻還能跑！

王迅的想法跟教練指示有所矛盾，令他不禁猶豫。但這時他又記起偶像方宙航說過的話。

方宙航礙於身材限制，本身的基本防守能力並不算很強；可是每到球賽關鍵時刻，他卻經常能做出不可思議的突擊攔截，令敵人提心吊膽。某次訪問裡，他曾經這麼解釋：

「重要的時刻，絕對不可以被動；

當對手露出弱點時，要把防守當作進攻來打！」

回想起這句名言，王迅下定了決心。

聖文森的控球後衛正帶著球越過中線，由於想盡量減省時間，跑得有些急，拍球時稍微離開了身體的保護。

——是機會！

王迅足底發力，向前猛衝出去。

今年還未滿十五歲的王迅，已經有5呎11吋（180公分），在同齡的小前鋒球員裡算較高，但他腳步的速度，半點也不輸給後衛。

聖文森的控衛沒想到，對方在這種應該穩守陣地、盡量燃燒時間的情形下，竟會突然發動這麼積極的賭博性壓迫，王迅本來更不是他的對位防守者，頓時令他有些慌亂。他急忙想換手運球，避開王迅的抄截，但是先前運球時離身體太開，這時匆忙想改變節奏，拍球比平時高了一點點——籃球暴露在王迅跟前的時間，也就因此稍稍增加了。

抓住這個微細的時機，王迅的手掌像毒蛇般伸盡襲擊，指尖僅僅碰到了球皮！

籃球彈向前方。王迅順勢跨開大步，越過失去球的對手，俯身把球撿到。

前方再無任何防守者。

王迅運球衝上，速度提升至最高。

發亮的木板地，在他鞋底下飛快掠過。

體育館四周的沸騰聲浪，再一次完全消失。

整個世界，只剩下他、籃球與籃框。

王迅緊盯著鐵框計算距離，猛力把皮球拍下最後一次。他大幅邁步，雙手穩穩地收回反彈的球，另一條腿緊隨跨出。

整串動作，全身上下每分力量協調都非常完美。

王迅左腿像彈簧發動，整個人乘勢飛躍，右手把球端出去。

這是最簡單的帶球上籃。每個籃球員，從小就重複做過不知幾萬次了。

——不會失手的。

——把這兩分拿下來。

——在這裡決定一切。

王迅人在半空，與勝利的距離，已然不足三呎。

但就在這瞬間，一片陰影從左後方迅速掩上。

天空忽然變暗。一股巨大壓力，朝他頭頂逼近。

王迅原本專注無比的精神狀態，出現了裂痕。

他的內心，不再純粹。

場館裡各種聲音都回來了，鼓盪著他的耳膜；皮膚感受到四方八面投來的灼熱目光。

身在空中的王迅，發現自己變得不一樣：已經不再是那個十四歲的初中三年生；而是八年之後、穿著南曜電機21號藍色球衣的他。

時間餘下不足2分鐘。南曜隊落後5分。

這一球，關係著反敗為勝的希望。

王迅卻心頭沉重。

——在這裡，誰也對我的進攻沒期望。

——我辦得到嗎？

身後那片陰影，繼續朝著王迅壓迫而來。

一股窒息的感覺。

原本近在眼前的籃框，頓時變得無限遙遠。

王迅知道，自己一定要趕在被陰影吞噬之前，把球脫手。

比原本預計稍早一些，籃球從他指頭釋放出去 & &

他從夢中驚醒。

十二月初的寒氣，瀰漫在沒有暖氣的狹小房間。可是王迅從床上坐起來時，全身都被汗水濕透。

他急促透氣，一時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方，過了好幾秒才認得出自己的公寓房間。

藉窗外投來的街燈光線，他茫然掃視室內。

四周牆壁上到處都貼滿了圖畫。全是他自己的手筆，許多是高中和大學時期的素描功課，其他則自從搬來這裡後才累積，都是閒在家裡無聊時亂畫的東西。

王迅當然也有喜歡的ＮＢＡ球星，卻從沒收集他們的照片。牆上只得一幅球員海報，貼在他睡覺正對的位置，是十年前方宙航跳投的英姿。這是當年籃球雜誌附贈的折頁海報，王迅從少年時一直保存至今，顏色早就變淡。

瞧著海報裡的偶像，王迅的意識漸漸回到現實。他揉揉眼睛，眺視床邊窗外。一片還在沉睡中的市街。

看著夜景，他心裡想的卻是剛才夢中重演的那個場面：

籃球從指頭脫出，擦過籃板，落在鐵框邊緣，反彈開去 & &

昨晚對戰夏美精工這記關鍵失手，完整地在他腦海裡一遍又一遍重演，每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王迅抱著頭，五官皺成一團。可是就算閉著雙眼，影像還是揮之不去。

——哎呀 & &為甚麼 & &

前面已經無人阻擋，快攻上籃卻竟然失敗。對籃球員來說，這是可恥的錯誤。

——連這麼簡單的進攻，我也完成不了！

他咬牙切齒。

然而無論多麼後悔，時光都無法倒流。

昨晚剛剛打過這麼激烈的比賽，王迅此刻卻已全無睡意。

他按亮腕上的FireRun運動手帶。時鐘顯示04:33。他只睡了四小時。

王迅爬起床，把濕透的睡衣脫掉，匆匆淋了個浴，換上乾淨的運動衣。

正要把抽屜關上時，他瞥見塞在裡面最角落那件綠色球衣，忍不住拿出來攤在床上。

這件少年時的校隊制服，他當然早就穿不下，多年來卻一直保留著。

十四歲的王迅穿著它，打出初中時代最後一場勝仗：那是學界分區錦標賽的八強半準決賽，他當時是隊中得分主力，砍下24分，打破自己的生涯紀錄，成功率領校隊殺入四強。雖然最終只得殿軍，但已經是沙峽中學這家「鄉下學校」創立籃球隊以來最好的成績。

可是自從那次之後，王迅就再沒有像那樣打球 & &

看著舊球衣，王迅努力回想著當年作戰的情景，尤其是想重新呼召那時手感「著火」不斷得分的快感，但他卻發現怎也無法喚回記憶。

——怎會這樣的？當年我明明對自己的得分能力很自豪啊 & &

功敗垂成、苦澀地結束了初中最後大賽後，王迅下學年升讀了安隆高中。即使不是最頂尖級別的籃球名校，他從開學就感受到，高中籃球相比初中嚴酷得多。

入學不夠一個月，教練張永豐特別找他談話，提出叫他轉型。

「雖然練了還沒多久，你也應該了解，我們球隊的優勢是身高。」張教練當時跟王迅說：「我們進攻主要都集中在籃下。雖然你也不算矮，但內線並不是你專長。當然，我們球隊同時也需要外圍射手，但是 & &」

這一點王迅自己很清楚：安隆高中籃球隊的一、二年級生，有好幾個擅長投三分球的後衛，正在競爭著同一個位置。

王迅初中畢業那年，場均得分也有14.8，但並不夠穩定——例如打贏那次八強戰之後，接著的準決賽敗仗中，他只得可憐兮兮的7分。以這樣的往績，要取得張教練信任讓他擔當專門的外線射手，他知道實在困難。

「這麼下去，將來你不會得到多少上陣時間。你需要在球隊裡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張教練繼續說：「我看過你在錦標賽的表現 & &你的外圍防守，動作和意識都非常好。假如集中強化這方面，以你的身高速度，正是我們需要的類型。」

那天後，王迅的球員之路，就徹底改變了方向。

轉型為防守型球員，意味著他再也無法以「戰神」方宙航作模仿目標。王迅最初以為自己會很難受，但過了不久他就完全適應新角色，還漸漸得到張教練倚重，他的高中一年級球季，竟有接近三分一賽事獲委以正選先發的重任。

這種改變，甚至令高中時的王迅鬆了口氣：進攻，總會有手感失靈的時候，甚至遇上持續低潮；可是防守，只要你有足夠的努力、專注和決心，就不會失水準，永遠都是可靠的武器。

從那個時候開始，王迅每天獨自鍛鍊時，就不再模仿方宙航的進攻動作，而是反過來用方宙航作防守的假想敵 & &

憑著這防備力，他在高中球圈引起一些注目，最終獲得明城商業大學招手，四年後畢業又得以進入半職業球隊南曜電機。他一直都走著這條路，以為這麼做就足夠。

但是昨晚的失手，令王迅驚醒了。

——在球隊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把這麼簡單的任務好好完成。

——我有弱點。

——很大的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