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鱉瘟〉
剛開始只是一些豬仔生病,後來才爆發鬧出了大規模的豬瘟,根據大人們不大牢靠但卻繪聲繪影的記憶,幾乎每十幾年就會鬧一次,似乎是老天爺展示神力的機會,藉以提醒大家一些並不是太難在事後才拼湊推衍出來的道理。
當局很快就把豬棚內擴散的疫情控制下來,即刻著手進行緊急防疫措施。那些確認已被感染的豬畜被集中在一起宰殺銷毀,那些無發病跡象的則一律實行封閉隔離,分批進行免疫注射。
染病的豬隻被推上一輛一輛的卡車,汙髒的肥軀逃命似的摩擦互撞,撕肺啼叫震耳淒厲,載到宰場後或者用木棍擊斃或者被屠刀砍殺,嚥下最後一口氣也像人一般全部歸於嬰孩似的哽咽,或者堆高掩埋或者截段火化,手法殘忍血腥但必要。
鬧豬瘟的那一年他才十二歲,對於周邊所發生的事其實還處於一種不只是基於無知的懵懂,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長大,永遠停留在每天上學下課的階段,晚飯過後溜到街尾去聽講古大伯講述鄉野傳奇或朝代逸事,發生在那個祖父至死都無法返回的故鄉,那個令到嚴肅的父親異常激奮的遙遠祖國。
就好像大人們覺得這個脫離殖民統治後的島國很可能無法維持過去的秩序和理性,每個人對於這個只具雛形和想像的地方都有各自的看法和使命,可是誰都始終說不清楚。
一切該做的事都做得有條不紊,正如這個剛剛宣布獨立的島國所欲振興的形象。大家又有豬肉吃了,不過起初難免戰戰兢兢。當局這回很快地又捕捉到了市民的忐忑,拍胸膛保證市面上的豬肉比以前安全。
好不容易才消除了莫名的恐懼,言猶在耳之際更可怕的事情卻發生了,大家很自然地就歸咎於剛平亂不久的豬瘟,以及不知道在家裡用餐、館子宴客或者路邊攤覓食時,曾經吞進肚子裡但卻不確定是不是「打過針」的豬肉,連帶牛羊雞鴨等其他肉類也都受到牽連,跟豬肉一樣乏人問津。
那天全家正在用晚飯,擁擠狹小的客廳擺了一張平時也用來打麻將的桌子後就無法隨意出入走動,他好像故意要觸碰禁忌問了為何又沒有豬肉吃,結果當然惹來了母親的一番白眼。
母親夾了一大把菜根,不由分說往他的嘴裡送,用慣常家長式的埋怨替代了解釋真相的麻煩。
「多吃青菜才好,別人連菜都吃不起,也不想想這是什麼時候,你這個小鬼還要挑。」母親明顯是在嘔氣,不完全是因為他毫無避諱的問題,眼角掃向開飯後就不發一語的父親。
「都是報紙亂寫的。」父親臉色微沉,有意避開母親的眼光。
「亂寫,誰說亂寫?隔壁阿嫂的外甥,今年才十七歲,就中了。」
剛念完高中,畢業考試勉強及格可以繼續升學,不過卻正為了不知是否要當兵而怕到半命的哥哥,見到母親似乎言之鑿鑿,正準備把這幾天所搜羅到的消息跟家人分享,可是卻被父親輕蔑的聲音打斷了。
「你懂什麼?……不吃了!我要去開會。」
母親愣了愣才不服氣地頂撞:「好啊,你們要是敢吃,那我明天就去買,反正現在豬肉還比豆芽便宜,你們就吃給我看。」
大概是懶得繼續辯駁,父親扒了兩口飯就帶了一臉不甘的哥哥出門。如果他的年紀稍大,父親答應過也會帶他一起去組織開會,母親則老早就已放棄了父親的那一套。哥哥其實也只有湊熱鬧的分,偶爾幫忙派傳單,其實對於那些口號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卻是一點頭緒和熱情都沒有。
組織最近才出了大事,近百人在當眾滋事的罪名下遭到逮捕,父親那一次不在場,沒有被關起來總覺背叛了夥伴,正想辦些事情當作補償時,又不巧碰上了這個大家都彷彿驚弓之鳥的時候。
三年前從郊區山芭的老厝迫遷後,他和家人就住進了這個三層樓高,外觀看起來像火柴盒的紅磚瓦屋的其中一個單位。母親認識父親前在工廠裁衣,嫁給了在一家貿易行當書記的父親後就把工作帶回家,從前也許認為父親有理想,而且還讀過書,就算不是崇拜也應該有一點敬佩,但隨著時間的沉澱以及物事的演變,母親無可避免地變得世故老練,對於那些屬於「光講不做」的男人的事情,一概顯得毫不關心。
但是,據說是從免疫豬隻身上傳染開來的這個怪病,雖然嚴格說來也只是影響那些「光講不做」的男人,可是母親卻顯得比家裡的三個男人都緊張。
原本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是笨拙地用隱晦的形容以及拐彎抹角的語氣加以描述,接著再用一種近乎親眼目睹,斷斷續續地記述那一個住在隔壁街的那一個男人,在小便時突然感到下體一陣刺痛,打了一個冷顫,胯下的那根東西在逼出了最後一滴尿之後,竟然就這樣縮了進去!
不同人的轉述各有不同的結局,關於那一個當時在小便的男人,有人說他當場昏厥斃命,醫生解剖屍體後還是找不到那根東西。
有人說那個男人沒死,但醫生卻也束手無策,後來請來了道士或者乩童之類的開壇作法,最後那根東西才像倉皇衝撞的街鼠從原處竄出來。
後來報紙也報導了,起初只當是地方獵奇,就像是哪一條偏僻的路徑又傳出了香蕉女鬼出沒的無稽故事,後來似乎愈來愈多人染上那根東西會莫名其妙地縮進去的病徵,於是在圖文並茂的報導中才有了較為正式的名目:「縮陽」。
在中文報是「縮陽」,英文報則稱之為「Koro」,據說源自馬來亞和印尼的土著用語,意思是鱉頭。
鱉,龜科,脊椎動物,普遍生長於南洋沼澤和河溪一帶,在這裡喚作山瑞或者甲魚。鱉的腥味極濃,賣鱉的小販宰鱉放血,剖腹去除內臟,清淨後刺破苦膽,用膽汁把鱉身內外揩一遍,接著用清水漂洗,拉長頸部剁去頭和尖爪,煨燙片刻即扒去浮皮,揭脫殼甲,把肉切成小塊,加上香料和中藥在鍋裡烹燉。「以形補形」地吃鱉肉、喝鱉血,那是最好的壯陽土方。
鱉遇驚頭縮,鱉頭狀似那根東西,「縮陽」和鱉頭也算相得益彰,大家都能對號入座,於是更加深信一場荒謬無比但卻異常真實的巨變即將到來。
連只要在印刷簡陋的色情雜誌上看過女人的奶子後就感到滿臉通紅的小男孩,碰面都以「你的縮了嗎?」的玩笑話互相揶揄。
幾個正逢青春期的小男孩一聚,興致勃勃地說著關於「縮陽」的聽聞,輾轉而知的流言加上小小的想像,談得起勁時甚至還會挑釁彼此,脫褲看一看到底誰真的縮了。
從一個隔壁街的男人變成了附近好幾戶人家的男丁相繼染病,「縮陽」成為了那一年天氣轉熱後最鼓噪的話題,甚至取代了當時在華校一波接一波的罷課行動,以及政府和所謂的異議分子持續不斷的街頭角力,以一種更暴力更驚人的速度蔓延成一場事先毫無徵兆的陰謀和瘟疫。
當局在短短幾天內又須再度出面澄清,照舊拍胸膛保證那些注射過的豬隻絕無問題,但卻緘口不提「縮陽」二字。豬肉滯銷的情況比鬧豬瘟時更嚴重,據說每天都有人死拉著那根東西不放,急急忙忙往醫院或者診所的方向跑去。
講古大伯也趕上這個難逢的時機,從梁山好漢的故事岔開,滿足街坊鄰居偷窺般的求知欲,比之前打打殺殺和吵吵鬧鬧的情節章目引來了更多人潮,都是平常不感興趣的婦女聽眾。
那晚父親和哥哥去開會,他吃完飯後也擠進了騷動的人群當中,看到了講古大伯握著濟公扇不停往臉頰上斗大的汗珠猛然揮動,彷彿從一個飽學的說書人搖身成了典型的賣藥郎中,用語聲調也鄙俗有趣了許多,口裡叨叨:「這個病啊,在唐山也發生過,十幾年前在海南島……海南島知道嗎?就是海南人住的地方,那時候出了狐仙……狐仙知道嗎?狐仙可不是狐狸精,但我們這裡的不是狐仙,是豬,那些被殺死的豬,那些打過針的豬,有毒的,這個病會傳的,中標的人,他的……」
講古大伯突然頓了一下,好像找不到適當的比喻,俯身就要撿起地上的一根腕大的粗樹幹。
七情上面的講古大伯緊緊扣住了每一名聽眾的神經,也許是生平最賣力和精彩的一場演出。他看得出神完全沒注意到母親竟然就在身後,被逮了一個正著,以「小孩子不要聽這些」給揪了出來。
母親叫他乖乖待在圈圈外,轉身再鑽進去,聽完了講古大伯傳授了專治「縮陽」的祖傳古方後,彷彿已有預感知道哪天可能會派上用場,才拉了臉色鐵黑著的他快步離開。
母親還要去附近姑丈家裡拿些東西,一路上不忘嚴厲囑咐他說這幾天最好不要沒事往外溜達。
「現在有一種病,小孩子如果不聽話,會被傳染的。」母親雖然覺得他還小,但再小也還有那根東西,小心謹慎一點還是必要。
到了姑丈家時,父親和哥哥竟然都在那裡,兩個大人正喝著啤酒,剝啃著花生,談論一些他聽不懂而母親卻無從插嘴的事情。
「不是說去開會嗎?」在外人的面前,母親的語氣顯然客氣許多。
父親沒有馬上答話,坐在牆角翻看小開本連環圖的哥哥有點幸災樂禍地開口搶著說:「都沒有人來,大家都怕。」
母親一副訓責頑皮小孩的表情:「都叫你們不要去了。開什麼會!那個如果不見了,看你們這些人還開不開會,還有沒有本事搞出這麼多花樣來。」
姑姑聽到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出來喚母親吃夜消。他還在生母親的悶氣而且沒有胃口,兀自坐在哥哥旁邊,十四吋的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映有關下個月國慶的預備事宜,以及領袖到英國談判撤軍的新聞。
「這些香港學生都是我們要學習的榜樣……」父親說得有點激動,突然門外傳來了女人一陣接一陣的刺耳尖叫。父親和姑丈先衝出,母親和姑姑手裡還捧著夜消,也跟著出去瞧個究竟。
他和哥哥也立刻尾隨,只見一個禿頭男人倒在隔壁住家的地板上,兩眼翻白,嘴角滲出白沫,短褲早已拉至膝蓋下露出了軟皺皺的那根東西。
「縮了!縮了!」
男人的身體劇烈抽搐,那根東西也跟著如毛蟲蠕動。左鄰右舍都跑來看熱鬧團團圍住,也不知道是誰大聲喊道,反正圍觀者的眉心一繃,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都以為看到了那根東西正要縮進去。
父親和姑丈顯得手足無措,大家亂成了一團,男人的老婆伸手就要去拉,母親突然趨前擋住,幾乎是喊出來:「不能用手,會爛掉的,要用其他東西夾住,不能縮,縮進去就沒救了。」
母親說完後很自然地就用手上緊緊握著還來不及擺下的筷子,往那根東西使力地一夾。男人的那根東西在還黏著夜消醬汁的筷子的鉗制下就有如砧板上待斬的鱉頭。……(全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