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夢
爸爸哪去了
「白底深藍色線條的……紅色小方格的……紅色線條的……米黃色……淺綠色……」我數著塑膠洗衣籃裡，爸爸的長袖襯衫。五件。「咦，怎麼還差一件？」我踮起腳，彎下腰，把頭鑽進洗衣機裡望了望，「啊！找到了，你這條深灰色的襯衫！」我開心地用中指和食指將貼在洗衣機滾筒底端的灰色衣物「勾」出來，再將一件件溼答答的衣服用力一甩，搭在洗衣籃的邊緣。
「爸爸怎麼這個星期又穿同樣的這幾件襯衫？」我邊晾衣服邊思量著。
但我有所不知的是，爸爸，其實就只有這六件襯衫，只是我一直都沒發現。從上個星期開始，這整個家的家務就由我來承擔。
媽媽去世之後的頭幾個月，家裡的大小事都由爸爸和姐姐打理。如今姐姐到外國讀書去了，當然就由我這個妹妹一手包辦啦。
別看我年紀小（也沒有很小啦，再過四天我就滿十五歲了），個子也小，其實我挺能幹的。不是我自滿，說實在的，在我們這個年代能洗衣服、燙衣服、肯弄髒雙手整理打掃家裡的青少年，少得可憐。我猜，要是我媽媽在世的話，或許我也像他們一樣，每天放學回家只需將二郎腿一翹，等開飯就行了。
然而我們家沒有這種福氣，爸爸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倉庫管理員，是輪班制的，有時候無法及時回家做飯。我也不是抱怨，只是看到同學們下課後可以到購物中心閒逛，而自己必須趕回家給爸爸和自己做晚餐時，難免有一丁點失落。還好我對烹飪有一點點興趣，手並不是特別巧的我，卻燒得一手還不錯的菜。
要感謝媽媽臨終前還惦記著我們父女三個獨有的挑食的壞毛病，在病床上掙扎著抄完食譜，讓我們在她不在的時候還可以嘗到她食物的味道。我很想念媽媽，所以每一次燒菜時都很仔細很仔細地緊跟著食譜上的步驟，想重新製造媽媽的風味。這一點我自認比姐姐在行，因為有爸爸作證。他總會誇我的手藝不比媽媽的差，有得到一點她的真傳。這幾個月以來，無論我煮什麼，爸爸都很賞臉地吃得一滴也不剩，然後怪我把他養胖了。
我看看時鐘，下午五點鐘，應該搖醒爸爸了。可當我聽著他房間內傳出來的鼻鼾聲時，腳步就在他門口停下，又折返回廚房。
「昨晚值夜班，讓他多睡一會兒吧。」今天是他休息日，難得有機會好好睡一覺，還真有點捨不得叫他起床。
食材先準備好，等冷凍的食物先融化，他一起身，就可以馬上一起燒飯。我對自己的計畫很滿意，開始哼起歌來。我打開媽媽的筆記，開始點算從冰箱裡拿出來的肉類和蔬菜。
「呀，不對！今天要做紅燒肉，油煙味會很重，得趕緊把洗好的襯衫挪到客廳去！」我猛然想起，轉身就把三根長長的竹竿扛在肩上，溼衣服還挺重的，壓得我走起路來有些搖搖晃晃。我看著自己滑稽的影子，笑了。
可是我下一秒就笑不出來了。離我視線最近的那件灰色的上衣開始乾了。衣領已經磨破了，一條條米色的纖維豎起來了，令我心裡冒起一陣心疼。「都破了，爸爸怎麼不買新的？」但答案我不問也知道，他從不捨得花錢給自己買任何東西。霎那間，我想起了自己滿衣櫃的衣服，鼻子酸酸的，好慚愧。
「童童啊，我出去一下。」
身穿有領T恤的爸爸突然出現在客廳門口。「你要去哪裡？」我好奇地問。「放心，我會回來吃你的拿手菜的。」真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心裡想什麼。餘音未落，他就已經穿好皮鞋，走到門外。
「爸爸穿得那麼整齊，應該不只是去樓下買東西吧？」我心想。「約會？時間太短，不可能。對了，買禮物給我！他過幾天要上班，沒時間購物，所以一定是！」我奔回廚房翻了翻食譜。「獅子頭準備時間：三十分鐘」媽媽的筆跡寫道。「來得及！我只是跟蹤爸爸去偷看一下他買什麼就趕回來，神不知鬼不覺！搞不好是我夢寐以求好久的MP3播放器和粉紅色耳機！」我暗自竊喜。
119、120！剛好兩分鐘。我鬼鬼祟祟地跟在爸爸身後，距離精準的兩分鐘。我很少走在爸爸背後，這回從遠處望去，只見原本就有點駝背的爸爸更駝了，他正低著頭，好像在盤算著什麼。「不會是禮物太貴，爸爸在計算看這個月有沒有超支吧？如果因為我，而害在國外唸書的姐姐付不起生活費就不好了。」這下子我更慚愧了，有股衝動想奔上前去阻止爸爸。可他一到轉彎處，居然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我跟著來到街角轉彎處，傍晚五點鐘的街道異常安靜，只有偶爾暖暖晚風與樹葉擦身而過時所發出的沙沙聲響。爸爸呢？應該不會在這排店屋裡吧。這些商店都沒有賣任何一種能夠做我的生日禮物的東西呀。
這裡有摩洛哥人開的理髮廳……我捂住鼻子……玫瑰水的味道好濃……水果攤……哇好多香蕉……呃，也好多果蠅……一家專賣藤編搖椅的家具店……一家當鋪……DVD出租的商店……摩托車修理廠……然後……沒有了。
我很少到這裡來。此刻黃昏的光線很刺眼，令我不得不瞇起雙眼，才能往這排商店的盡頭看去。在DVD出租商店之後是一片即將被開發成私人共管公寓的空地。空地上不見爸爸的蹤影，他一定在其中一間商店中，我開始推論他的「藏身之處」。
他最有可能是在……理髮？爸爸頭髮是長了，應該剪了，可是他是深知我最懼怕玫瑰水的香味的，要剪也不會光顧這家理髮廳。租DVD，好讓我們一邊吃晚餐一邊看電視？不錯，我贊成！可是租個DVD犯不著穿皮鞋啊？買水果幫助消化也不需要呀，修理廠……我們家又沒有摩托車……
該不會是當鋪吧？我走到當鋪門口，與大門口牆上以鮮紅色馬賽克組成的「當」字相比，店裡一片陰森森，冷冷清清的。「不，絕對不可能的，哼，怎麼可能！」我嗤之以鼻。爸爸說什麼都在堂堂科技公司上班，我們家才不會淪落到需要拿家裡的什麼首飾來當……
這時剛巧夕陽西下，將天空染成橘紅色，哇，好～漂～亮。我看傻了眼。是因為我忘了黃昏原來可以這麼美，還是角度的問題？這塊空地沒有高樓阻擋，快下班的太陽可以擁有更大的一塊天空，大肆地作畫。霎那間，我感覺有東西在我雙頰蠕動著，還以為是蒼蠅，慌亂地用右手將「昆蟲」掃掉。定神一看，手指上並無小蟲的殘骸，只有閃閃發光的水跡。
我最後一次看見夕陽，應該是推著輪椅帶媽媽到公園散心的時候。那天風有點大，我替身軀瘦弱的媽媽裹了好幾層的圍巾和棉被，怕她著涼。因為藥物的關係，媽媽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就在回家途中媽媽突然從昏睡中甦醒過來，指了指天空的雲彩，對我微微笑。我只記得當時的我用雙眼死記著那珍貴的笑容，晚霞那天什麼顏色，我才不稀罕。
之後的每天這個時間我要不是在做飯，就是在家溫習功課。究竟是景色太美，還是思念作祟，雙腳像扎了根似的，我屏住了呼吸，在當鋪門口停下步伐，一動也不動。時間，彷彿停止了流動，四周一片死寂。
我的爸爸原來是個籃球健將
「童童！你在這裡做什麼？」
忽然，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背著光地站著，遮住了面朝著夕陽的我，一度用黑暗將我籠罩住。我的雙耳一時沒適應過來，因此那聲「童童」簡直是震耳欲聾，把我嚇得從街道上蹦了起來。等一等，我認得那聲音！「爸爸！」我開心地往他身上一撲，雙手原本想摟住他的脖子，卻因為身高差距太大，只抱住他的肩膀，整個人搖搖欲墜，他被我突如其來的擁抱逗得笑了。
「好了，好了。」他拍了拍我的背，好像是想提醒我已是個青少年了，這麼做非常之不酷。我馬上從他身上滑下來，狼狽地整理好身上的T恤，尷尬地問：「你從哪個方向走來的，怎麼找不到你？」爸爸沉默了許久，笑答：「想……買水果，但他們賣的東西品質太差了。所以沒買成。」
「對咯，我看到，好多果蠅飛來飛去，噁心死了。」我搭著腔，斜眼瞄見他的右手正將原本捏著的黃色小紙張，揉成了一個紙球藏到手掌心去。
我也沒問，不想破壞氣氛，因為好久沒這樣了，我們父女倆一起散步。可是怎麼感覺一點也不好，怪怪的。懸在空中的寂靜令人難受，於是我主動開啟話匣子，跟他一一地回述了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他每隔幾句話就點點頭，然後問：「是嗎？」我知道他其實並沒有在聽我說話，也覺得有點愚蠢，但我體恤爸爸工作很累，有很多我們小孩子不了解的煩惱，所以也就不拆穿他的心不在焉。
一開鎖，爸爸就藉故說要換衣服，在房裡待了好久好久。他有心事，可我也不追問。「或許是想買禮物但帶的錢不夠，沒有面子吧。」我對自己說。雖然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也只能滿足於這個想法，因為我無法讓我自己再往更不好的念頭裡鑽。
「餓死了！可以吃飯了嗎？」
我背後傳來爸爸洪亮的聲音，我了解他在故作開朗。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把兩頰的肌肉往上推了推，擠出個笑容，回過頭說：「快好了，爸，你擦桌子吧！」順手將一塊溼布扔向他。「接住！」爸爸用很優雅的手勢，在空中接過布，用右手食指轉著那塊布，再從背後傳給左手，叫道：「換手運球！假動作！進攻！」
「灌籃成功！」爸爸躍身一跳，那塊布被扔到了吊燈上面。
「……」我故意給他翻了一個白眼。「對不起，呵呵，布髒了。」他爬上椅子，把沾滿灰塵的溼布取了下來遞還給我。我雖然覺得有點心煩，但難得平時愁眉不展的爸爸願意露出孩子氣的一面，我也不免沾染到一點歡樂，跟著笑了起來。
「童童你知道嗎？爸爸在高中的時候，可是個神射手，差一點就夢想成真，受邀加入職業籃球……」話還沒說完，他突然用右手把嘴給捂住。「受邀加入職業籃球隊？真的嗎爸爸？怎麼沒聽你說過？」我放下剛擰乾的布，眼睛睜得大大的。「你，你別聽爸爸胡扯，你知道的，我一興奮起來就會亂說話。」爸爸漲紅了臉。
「可是你有籃球員的身高和身手，不打籃球太浪費了。」
我認真地看著爸爸。「我們不說這個了，來，開飯開飯。」他低著頭抹著桌面，小小的桌面被他用力擦了一圈又一圈。「喜歡打球就應該去打呀，爸爸……」我還想問下去。「童童，別再問了。」爸爸沉下臉，用嚴肅的語調勸說著。我不甘心繼續嘮叨著：「你不是說人要是有夢想就要盡力去實現的嗎？」
「夠了！」我平時熟悉的溫和的父親突然挺直了身體，用凶神惡煞的表情命令我。
我受傷害了，野蠻地吼了回去：「你是個騙子！叫人家要實現夢想，自己又辦不到！騙子！」我將手中的湯勺扔進冒著泡泡的番茄醬中，濺得滿爐子如噴上鮮血般，斑駁的紅點點，氣沖沖地跑進房間。
「碰！」地一聲使勁地把房門關上，我趴在床上大哭特哭。我長那麼大，爸爸從來都沒罵過我，這次為了這麼無聊的事凶我，究竟是幹什麼啦。
哭著哭著，大概是累了，我居然睡著了。
爸爸哪去了
「白底深藍色線條的……紅色小方格的……紅色線條的……米黃色……淺綠色……」我數著塑膠洗衣籃裡，爸爸的長袖襯衫。五件。「咦，怎麼還差一件？」我踮起腳，彎下腰，把頭鑽進洗衣機裡望了望，「啊！找到了，你這條深灰色的襯衫！」我開心地用中指和食指將貼在洗衣機滾筒底端的灰色衣物「勾」出來，再將一件件溼答答的衣服用力一甩，搭在洗衣籃的邊緣。
「爸爸怎麼這個星期又穿同樣的這幾件襯衫？」我邊晾衣服邊思量著。
但我有所不知的是，爸爸，其實就只有這六件襯衫，只是我一直都沒發現。從上個星期開始，這整個家的家務就由我來承擔。
媽媽去世之後的頭幾個月，家裡的大小事都由爸爸和姐姐打理。如今姐姐到外國讀書去了，當然就由我這個妹妹一手包辦啦。
別看我年紀小（也沒有很小啦，再過四天我就滿十五歲了），個子也小，其實我挺能幹的。不是我自滿，說實在的，在我們這個年代能洗衣服、燙衣服、肯弄髒雙手整理打掃家裡的青少年，少得可憐。我猜，要是我媽媽在世的話，或許我也像他們一樣，每天放學回家只需將二郎腿一翹，等開飯就行了。
然而我們家沒有這種福氣，爸爸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倉庫管理員，是輪班制的，有時候無法及時回家做飯。我也不是抱怨，只是看到同學們下課後可以到購物中心閒逛，而自己必須趕回家給爸爸和自己做晚餐時，難免有一丁點失落。還好我對烹飪有一點點興趣，手並不是特別巧的我，卻燒得一手還不錯的菜。
要感謝媽媽臨終前還惦記著我們父女三個獨有的挑食的壞毛病，在病床上掙扎著抄完食譜，讓我們在她不在的時候還可以嘗到她食物的味道。我很想念媽媽，所以每一次燒菜時都很仔細很仔細地緊跟著食譜上的步驟，想重新製造媽媽的風味。這一點我自認比姐姐在行，因為有爸爸作證。他總會誇我的手藝不比媽媽的差，有得到一點她的真傳。這幾個月以來，無論我煮什麼，爸爸都很賞臉地吃得一滴也不剩，然後怪我把他養胖了。
我看看時鐘，下午五點鐘，應該搖醒爸爸了。可當我聽著他房間內傳出來的鼻鼾聲時，腳步就在他門口停下，又折返回廚房。
「昨晚值夜班，讓他多睡一會兒吧。」今天是他休息日，難得有機會好好睡一覺，還真有點捨不得叫他起床。
食材先準備好，等冷凍的食物先融化，他一起身，就可以馬上一起燒飯。我對自己的計畫很滿意，開始哼起歌來。我打開媽媽的筆記，開始點算從冰箱裡拿出來的肉類和蔬菜。
「呀，不對！今天要做紅燒肉，油煙味會很重，得趕緊把洗好的襯衫挪到客廳去！」我猛然想起，轉身就把三根長長的竹竿扛在肩上，溼衣服還挺重的，壓得我走起路來有些搖搖晃晃。我看著自己滑稽的影子，笑了。
可是我下一秒就笑不出來了。離我視線最近的那件灰色的上衣開始乾了。衣領已經磨破了，一條條米色的纖維豎起來了，令我心裡冒起一陣心疼。「都破了，爸爸怎麼不買新的？」但答案我不問也知道，他從不捨得花錢給自己買任何東西。霎那間，我想起了自己滿衣櫃的衣服，鼻子酸酸的，好慚愧。
「童童啊，我出去一下。」
身穿有領T恤的爸爸突然出現在客廳門口。「你要去哪裡？」我好奇地問。「放心，我會回來吃你的拿手菜的。」真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心裡想什麼。餘音未落，他就已經穿好皮鞋，走到門外。
「爸爸穿得那麼整齊，應該不只是去樓下買東西吧？」我心想。「約會？時間太短，不可能。對了，買禮物給我！他過幾天要上班，沒時間購物，所以一定是！」我奔回廚房翻了翻食譜。「獅子頭準備時間：三十分鐘」媽媽的筆跡寫道。「來得及！我只是跟蹤爸爸去偷看一下他買什麼就趕回來，神不知鬼不覺！搞不好是我夢寐以求好久的MP3播放器和粉紅色耳機！」我暗自竊喜。
119、120！剛好兩分鐘。我鬼鬼祟祟地跟在爸爸身後，距離精準的兩分鐘。我很少走在爸爸背後，這回從遠處望去，只見原本就有點駝背的爸爸更駝了，他正低著頭，好像在盤算著什麼。「不會是禮物太貴，爸爸在計算看這個月有沒有超支吧？如果因為我，而害在國外唸書的姐姐付不起生活費就不好了。」這下子我更慚愧了，有股衝動想奔上前去阻止爸爸。可他一到轉彎處，居然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我跟著來到街角轉彎處，傍晚五點鐘的街道異常安靜，只有偶爾暖暖晚風與樹葉擦身而過時所發出的沙沙聲響。爸爸呢？應該不會在這排店屋裡吧。這些商店都沒有賣任何一種能夠做我的生日禮物的東西呀。
這裡有摩洛哥人開的理髮廳……我捂住鼻子……玫瑰水的味道好濃……水果攤……哇好多香蕉……呃，也好多果蠅……一家專賣藤編搖椅的家具店……一家當鋪……DVD出租的商店……摩托車修理廠……然後……沒有了。
我很少到這裡來。此刻黃昏的光線很刺眼，令我不得不瞇起雙眼，才能往這排商店的盡頭看去。在DVD出租商店之後是一片即將被開發成私人共管公寓的空地。空地上不見爸爸的蹤影，他一定在其中一間商店中，我開始推論他的「藏身之處」。
他最有可能是在……理髮？爸爸頭髮是長了，應該剪了，可是他是深知我最懼怕玫瑰水的香味的，要剪也不會光顧這家理髮廳。租DVD，好讓我們一邊吃晚餐一邊看電視？不錯，我贊成！可是租個DVD犯不著穿皮鞋啊？買水果幫助消化也不需要呀，修理廠……我們家又沒有摩托車……
該不會是當鋪吧？我走到當鋪門口，與大門口牆上以鮮紅色馬賽克組成的「當」字相比，店裡一片陰森森，冷冷清清的。「不，絕對不可能的，哼，怎麼可能！」我嗤之以鼻。爸爸說什麼都在堂堂科技公司上班，我們家才不會淪落到需要拿家裡的什麼首飾來當……
這時剛巧夕陽西下，將天空染成橘紅色，哇，好～漂～亮。我看傻了眼。是因為我忘了黃昏原來可以這麼美，還是角度的問題？這塊空地沒有高樓阻擋，快下班的太陽可以擁有更大的一塊天空，大肆地作畫。霎那間，我感覺有東西在我雙頰蠕動著，還以為是蒼蠅，慌亂地用右手將「昆蟲」掃掉。定神一看，手指上並無小蟲的殘骸，只有閃閃發光的水跡。
我最後一次看見夕陽，應該是推著輪椅帶媽媽到公園散心的時候。那天風有點大，我替身軀瘦弱的媽媽裹了好幾層的圍巾和棉被，怕她著涼。因為藥物的關係，媽媽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就在回家途中媽媽突然從昏睡中甦醒過來，指了指天空的雲彩，對我微微笑。我只記得當時的我用雙眼死記著那珍貴的笑容，晚霞那天什麼顏色，我才不稀罕。
之後的每天這個時間我要不是在做飯，就是在家溫習功課。究竟是景色太美，還是思念作祟，雙腳像扎了根似的，我屏住了呼吸，在當鋪門口停下步伐，一動也不動。時間，彷彿停止了流動，四周一片死寂。
我的爸爸原來是個籃球健將
「童童！你在這裡做什麼？」
忽然，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背著光地站著，遮住了面朝著夕陽的我，一度用黑暗將我籠罩住。我的雙耳一時沒適應過來，因此那聲「童童」簡直是震耳欲聾，把我嚇得從街道上蹦了起來。等一等，我認得那聲音！「爸爸！」我開心地往他身上一撲，雙手原本想摟住他的脖子，卻因為身高差距太大，只抱住他的肩膀，整個人搖搖欲墜，他被我突如其來的擁抱逗得笑了。
「好了，好了。」他拍了拍我的背，好像是想提醒我已是個青少年了，這麼做非常之不酷。我馬上從他身上滑下來，狼狽地整理好身上的T恤，尷尬地問：「你從哪個方向走來的，怎麼找不到你？」爸爸沉默了許久，笑答：「想……買水果，但他們賣的東西品質太差了。所以沒買成。」
「對咯，我看到，好多果蠅飛來飛去，噁心死了。」我搭著腔，斜眼瞄見他的右手正將原本捏著的黃色小紙張，揉成了一個紙球藏到手掌心去。
我也沒問，不想破壞氣氛，因為好久沒這樣了，我們父女倆一起散步。可是怎麼感覺一點也不好，怪怪的。懸在空中的寂靜令人難受，於是我主動開啟話匣子，跟他一一地回述了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事。他每隔幾句話就點點頭，然後問：「是嗎？」我知道他其實並沒有在聽我說話，也覺得有點愚蠢，但我體恤爸爸工作很累，有很多我們小孩子不了解的煩惱，所以也就不拆穿他的心不在焉。
一開鎖，爸爸就藉故說要換衣服，在房裡待了好久好久。他有心事，可我也不追問。「或許是想買禮物但帶的錢不夠，沒有面子吧。」我對自己說。雖然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也只能滿足於這個想法，因為我無法讓我自己再往更不好的念頭裡鑽。
「餓死了！可以吃飯了嗎？」
我背後傳來爸爸洪亮的聲音，我了解他在故作開朗。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把兩頰的肌肉往上推了推，擠出個笑容，回過頭說：「快好了，爸，你擦桌子吧！」順手將一塊溼布扔向他。「接住！」爸爸用很優雅的手勢，在空中接過布，用右手食指轉著那塊布，再從背後傳給左手，叫道：「換手運球！假動作！進攻！」
「灌籃成功！」爸爸躍身一跳，那塊布被扔到了吊燈上面。
「……」我故意給他翻了一個白眼。「對不起，呵呵，布髒了。」他爬上椅子，把沾滿灰塵的溼布取了下來遞還給我。我雖然覺得有點心煩，但難得平時愁眉不展的爸爸願意露出孩子氣的一面，我也不免沾染到一點歡樂，跟著笑了起來。
「童童你知道嗎？爸爸在高中的時候，可是個神射手，差一點就夢想成真，受邀加入職業籃球……」話還沒說完，他突然用右手把嘴給捂住。「受邀加入職業籃球隊？真的嗎爸爸？怎麼沒聽你說過？」我放下剛擰乾的布，眼睛睜得大大的。「你，你別聽爸爸胡扯，你知道的，我一興奮起來就會亂說話。」爸爸漲紅了臉。
「可是你有籃球員的身高和身手，不打籃球太浪費了。」
我認真地看著爸爸。「我們不說這個了，來，開飯開飯。」他低著頭抹著桌面，小小的桌面被他用力擦了一圈又一圈。「喜歡打球就應該去打呀，爸爸……」我還想問下去。「童童，別再問了。」爸爸沉下臉，用嚴肅的語調勸說著。我不甘心繼續嘮叨著：「你不是說人要是有夢想就要盡力去實現的嗎？」
「夠了！」我平時熟悉的溫和的父親突然挺直了身體，用凶神惡煞的表情命令我。
我受傷害了，野蠻地吼了回去：「你是個騙子！叫人家要實現夢想，自己又辦不到！騙子！」我將手中的湯勺扔進冒著泡泡的番茄醬中，濺得滿爐子如噴上鮮血般，斑駁的紅點點，氣沖沖地跑進房間。
「碰！」地一聲使勁地把房門關上，我趴在床上大哭特哭。我長那麼大，爸爸從來都沒罵過我，這次為了這麼無聊的事凶我，究竟是幹什麼啦。
哭著哭著，大概是累了，我居然睡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