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上部 詩人

  謝謝你遠道而來「柳永紀念館」看我!我這館雖然也地處武夷仙山景區中心,但與毗鄰其他景點相比冷清多了,難得你有心繞到這僻靜處來。

  謝謝你給我的雕像澆上啤酒!我們那時候的酒夠多了,我可以一口氣給你報上幾十種,可偏偏沒這種。喝這酒,打個嗝……好爽啊!

  謝謝你再三叩問我那遙遠的人生!千百年來,國內國外研究我生平與《樂章集》的專家學者多如牛毛,可我一個也懶得理睬。只有你逮住我的命門——寧願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是的,我生來就有些貪杯,死而未改,迄今無悔!謝了!我破天荒將一切如實告訴你罷——用你們現在網上流行的話來說:晒晒我那些風流債。

1、何謂「三變」

  唉,你可能有所不知!其實,我前大半輩子壓根兒不叫柳永。當然,柳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姓不能輕易改。父母給我起的名叫「三變」,字「景莊」,小名「索利克」。後來,我自己還改了幾個。改名更姓,自然是很無奈的事。

  我們那時候取名取字比你們現在講究多了。那時候時興說:「不怕生錯兒子,就怕取錯名字。」名字的含義要吉祥如意,要與生辰八字相符,要音韻流暢和諧,還要字型疏密勻稱等等。所以,目不識丁的鄉巴佬也要虔虔誠誠請個秀才翻書翻半天,何況我們儒學世家。

  看到我的姓,你很容易聯想比孔夫子還大幾歲的「和聖」——坐懷不亂的柳下惠,肅然起敬……你對了!據考證,我是柳下惠第三十三代孫,任重道遠。我祖父柳崇生不逢時。那時候,天下無道,狼煙四起,但他富有真才實學,德高望重,享有盛譽,隱居閩北大山還被授為沙縣縣丞。可他堅持不為官,布衣終身。父輩變了,幾兄弟個個為官。我父親原是南唐監察御史,入宋又登進士,官至工部侍郎——這官不算小,相當於你們現在的副部長呢!父輩講究寶蓋,我父親叫柳宜,叔叔們叫柳宣、柳宏、柳寀、柳密、柳察。我叫三變並非因為我在三兄弟當中排行末尾,而因為講究個「三」字,大哥叫三復,二哥叫三接。我下輩則重水,比如我兒子叫柳涗,姪子叫柳淇等等。不僅如此,每個文字都有特別含意,父輩無非是期望我輩多多復興先輩榮光,多多承接祖上輝耀。

  我這「變」與兄長的「復」「接」有所不同。稍長大稍讀些書就讀到「不肖子三變」之說,說世上不孝不才之人有三變:第一變像噬莊稼的蝗蟲,賣家園吃喝玩樂;第二變像啃書的蛀蟲,賣家裡古董書籍;第三變則像吃人的老虎,賣家中男女僕人。憑什麼說我會變成不肖之子呢?我好鬱悶。記得稍懂事的時候,我詢問父親。父親邊乾咳邊笑道:「希望你變好啊!」我大吃一驚:「難道我生來就不好嗎?」父親沉了臉嚥了聲,走開不理我。我更納悶,轉而問母親問兄長,他們只是安慰,沒一個給我答案。

  差不多那時候,我還讀到《論語》中一句話:「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君子三變與不肖子三變完全不同,君子風範給人第一印象很嚴謹,接觸後才感到溫和,聽言語則又變得嚴厲。出於同樣希冀,給我取字為景莊——景仰端莊。這樣一想,我又感到欣慰。

  然而,不肖子三變之說像一片陰霾籠罩在我心上,總也揮之不去。想到君子三變我會努力讀書,想到不肖子三變又沒心思讀書。一陣子豪情滿懷,一陣子垂頭喪氣。就是在這樣悠悠恍恍中,我不知怎麼會覺得有兩個我。奇怪,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我經常會覺得,還有另一個我在冥冥之中跟我說話,比手畫腳……有時覺得是腳在跟我說,有時覺得是手在跟我說,好像我肉身每一個部位都會說話,有時候又分不清楚哪個具體部位,反正是肉體跟我說,或者是靈魂跟我說。我就是在這樣悠悠恍恍中長大。等我終於發現父親的真心,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變得……唉,叫我怎麼說呢?

  我們那時候……史稱北宋,算是初期吧,那是個多麼令人心旌蕩漾的時代啊!特別是京城。那時候京城汴梁,也叫汴京、東京,就是現在的河南開封,一望無際,路衢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到處是風光亮麗的街市。大宋實行仁政,改變歷朝不許居民向街道開門的規矩,允許沿街買賣,包括莊嚴的御街。太祖一開國就鼓勵文武大臣「多置歌兒舞女,日夕飲酒相歡,以終天年」,並詔示「朝廷無事,區宇咸寧,況年穀屢豐,士民宜縱樂」。天下祥和大治,朝野多歡。瞻前顧後幾千年,你見過幾個王朝鼓勵百姓享樂?好像唯有我們大宋。大宋,真是大氣!大方!大雅!可遇不可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我可不能浪費這麼大好機遇!

  最美妙是夜晚,家家戶戶張燈結綵,到處燦爛輝煌,瀰漫著撩人的歌樂、酒氣與粉脂香。人們及時行樂,盡情遊宴,千金買笑,晝夜狂歡,醉享太平。京城裡歌舞酒樓無數,以樊樓、楊樓和八仙樓為最。這些樓實際上是樓群,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

  當然,那不是尋常人去的地方。我斗膽去過一回樊樓,門口就望見一條筆直的長廊,南北天井,兩旁小閣,燭光裡外輝映,尋歡作樂的達官貴人上千。廊邊美人靠上坐著濃妝豔裹的美人,多達數百,等著召喚。她們有的簪白花紫衣,紫花則衣黃,黃花則衣紅,活如百花爭豔,更像一大群剛剛下凡的仙女。只有見過這種情形,你才可以理解我們那時候為什麼稱歌妓舞妓為「神仙」。相比之下,她們身邊金蒼蠅一樣圍著的那些高官大臣,雖然服紫花袍,葛巾鶴氅,蔚為大觀,反倒成了低三下四的陪襯,或者說可有可無的道具……對不起,請別笑我。坦白說,我確實很迷戀城裡的美女和美酒。記得有人笑我:「你老祖宗可是『坐懷不亂』的聖人啊,你怎麼變這麼花心……情聖一樣的。」

  「正要怪我那老祖宗……祖宗們哩!」我笑道,「他們欠女人太多了,要我一個人還債。」

  可惜我沒資格享受。且說那天晚上我斗膽闖樊樓,決意狠心玩樂一回,門衛卻要我交一種館券。那券是官府專門發給高官的,我一個白衣舉子哪會有那玩意?我只能在門外遠遠地望望,嚥嚥口水,狼狽走人。我想父親肯定會有,可他藏哪兒呢?我悄悄找了好些天,沒發現半點蹤影。我只能在心裡想:很快……等我及第為官,我也會有一沓沓館券。

  京城是人慾橫流之地,可又是舉子鱗化的必由之道。所以,父親要我們兄弟盡可能在留在閩北老家,為了科舉——相當於你們現在的公務員考試,才讓我們到京城。可城裡哪是讀書之地!我怕父親那張凶神惡煞的臉,又割捨不下燈紅酒綠。女人還好說,只要沒被抓到,誰也不能說我怎麼了。酒可不好辦,擦不乾洗不淨,偷偷溜回自己房間了還會讓父親嗅到。父親其實很能喝酒,但一般不喝,所以特別敏感,可我……可我偏偏像貓一樣禁不了偷腥。

  父親生氣了,肯定大生氣。我埋著頭,偷偷抬起眼窺見他那張白淨的臉變黑,伸了巴掌隨時要摑我的樣子。可他沒打我,他從來沒有像打母親和兄長那樣打過我。他長嘆一口氣,惡狠狠吼道:「明天滾回去,別在這裡給我丟臉。」

  晚上,全家男女老少端坐大廳,聽父親講《論語》之類。這是幾十年的老規矩了,其實我們不愛聽,敢怒不敢言。我縮成一團,覺得特別冷,但不敢打顫。第二天一早,母親照例早起,親手鑿破堅冰,做粥給奴婢吃,熱身後才讓她們下床做事。父親看不過去,勸道:「北方不比我們南方,這麼冷,何苦呢?」母親說:「讓她們先暖暖身子,好做事。」父親發脾氣:「她們什麼人,你什麼人?你怎麼不識抬舉!」母親幽然說:「我習慣了,不覺得冷,自有其樂。」母親太善良了!也許正是這善良打動了父親,所以他對她不至於更糟,不再反對她為奴婢做粥,只顧履行自己的家規。每天一早,他率兒子孫子在大廳揖拜祖宗,由我們兄弟輪流領誦「廉孝輝先烈,詩書啟後賢」之類祖訓。儀式完畢,各自回房讀書。

  這天早上拜完祖,我沒心思看書,等著父親把我趕回老家。兄長來叫吃早飯,我裝著沒聽到。等家裡完全安靜,母親來叫我才出門。她坐在飯桌邊,邊看我吃飯邊抹眼淚,邊數佛珠邊數落我。她輕聲但顯然生氣地說:「索利克,你還從外面帶回來什麼氣味,我也是女人,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沒什麼好爭辯,我什麼也沒說。最後,她說父親改變了主意,要我到嵩陽書院好好苦讀一段時間。下次再考不上,就真不管我了。我不能不依,一賭氣馬上走。

  嵩陽書院聞名天下,京城的書院無一能比。更重要的,這書院院長鄧文敦是我祖父的學生,青出於藍勝於藍。當他從福建北歸時,我祖父欣慰感嘆道:「吾道北矣!」他很快名滿天下。我們那時候儒學又開始興旺,也就是你們現在所稱的理學這時候開始萌芽,幾十年後在程頤手上成長,百年後在朱熹手上開花,結果折在兩百年後蒙古人手上。為了適應儒學發展,書院在全國各地雨後春筍般冒出。書院與學校不一樣。我們當時學校變為以科舉貢士為主,儒學研究為輔。書院則由儒者們創辦,有的叫精舍,專供講學與研究。父親要我到這來,不為什麼深奧學問,只是藉助這種清幽的環境多讀點應付科舉考試的書。當然,院長也可以替我解疑答惑,並用書院的規矩約束我。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