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1、逃離京城

  北京的深秋,本來就滿目凋零,寒氣襲人,何況這是大明王朝之暮。

  快到午時,一輛大馬車箭一般飛出城東的朝陽門。這天是京城填倉之日,往來糧車絡繹不絕。急著進城的馬車和行人嚇了一跳,連忙避閃。有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被一個挑夫撞著,趔趄到城門上,疼得破口大罵:「趕死啊!」更多人則犯睏:車裡是逃犯,還是追拿逃犯的錦衣衛?

  車裡坐的不是逃犯也不是錦衣衛,是李春燁和他的家人。通往通州運河碼頭的官道很好,三匹馬的大車也不顛簸,只是隨著馬蹄很有節奏地輕跳著,而這跳動彷彿只是為了不讓客官睡著。李春燁閉目養神,妾卓氏抱著女兒佯睡,兒子李自樞趴在車窗,撩起一角布簾看窗外,看那一棵棵沒剩幾片葉子的樹。管家老邢坐在車伕身邊,生怕他偷懶或是跑錯道。

  太陽晒得李春燁兩腿發熱。他想,太陽快直晒——快正午了。好在快正午,不然那酒不知要灌到什麼時候。

  京城待十餘年了,總有些好友。聖旨一下,好友紛紛道賀,要設宴餞行,李春燁都謝絕。皇命如山,又歸心似箭。當然,江日彩那裡少不了。他們自幼同窗,兒女親家,如今同在京城,江日彩又抱病,人家袁崇煥特地從遼東進京探望,他怎能不告而別?他自備酒餚上門,含淚與老友話別。除此,就不安排了。可是,沈猶龍不依。想當年,來自江西南昌的萬燝、松江華亭的沈猶龍和福建泰寧的李春燁三人殊途同歸一場科舉考試,在那九千多間號舍中又剛好左、中、右相鄰。試畢,三人同出共飲。他們以「酒」作對,萬燝首先稱聖(聖):「耳口王,耳口王,壺中有酒我先嘗。」說著,倒出酒就要喝。沈猶龍一把搶過,稱賢(賢):「臣又貝,臣又貝,壺中有酒我先醉。」李春燁連忙道:「聖賢才,聖賢才,壺中有酒我先來。」三人大笑,開懷暢飲。後來揭榜,三人又巧列三甲第十一、十二、十三名,同入朝廷。如此有緣,結為「聖賢才」三兄弟。如今,為兄的萬燝剛死於非命,為弟的李春燁又要出京,沈猶龍悵然若失,硬要在城門口餞行。還有好友錢龍錫、傅冠等人。這本來只是象徵性一杯兩杯,不料魏忠賢不邀而至。

  李春燁今年五十四,魏忠賢比他大三歲,兩個人更是難兄難弟。李春燁金榜題名,留在朝廷,在區區行人位子上一待就是五年,萬曆皇上的面都沒見過。聽說萬曆皇上很胖,走路時要太監幫他抬著肚子慢慢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春燁只見過他的棺材。泰昌皇上即位,實行新政,發內帑犒勞九邊將士,礦稅盡行停止,廢除「丐戶」等賤民政策,並考選官員填補空缺,起用新人。在這種情況下,李春燁才被挪到工科當給事中,但品級沒變。才個把月,泰昌皇上又駕崩,現在皇上是天啟。說難聽點,天啟皇上即朱由校是撿了個皇上當。以前,朱由校老爹即泰昌皇上連個太子的身分也朝不保夕,他只好和李春燁、魏忠賢這些小人物玩得如魚與水。魏忠賢本來在鄉里吃喝嫖賭,賭輸了把褲襠裡那命根子一割,混進宮裡,幫朱由校一家人刷馬桶,能得到李春燁這樣的小人物看得起就心滿意足,哪敢奢望看到朱由校登基的一天。現在,魏忠賢成了天啟皇上身邊最紅的人,官銜有一大串。皇上敕諭中,對他的稱呼是「總督東廠官旗辦事、提督禮儀房兼管惜薪司內府治用庫印務、司禮監秉筆太監」。這稱呼太煩人,人們口頭都不這樣稱呼。明初廢丞相,各類聖旨全靠司禮監秉筆太監。更要命的是,明朝特有的錦衣衛和東廠除了服從皇上,就聽命於總督東廠。錦衣衛和東廠是專門監督官員和百姓的。誰要是觸犯什麼,不需要透過監察官或者刑部,錦衣衛和東廠可以直接逮了懲處。所以,連皇上都經常當眾稱「朕與廠臣」。文武百官稱皇上「萬歲」,稱魏忠賢則「九千九百歲」,就像最高最高的山離太陽只差那麼丁點。相比起來,李春燁仍然寒磣。但魏忠賢這人很講義氣,熱情奔放。一出轎子,他拱手笑道:「我還想請你到寒舍一敘呢,哪想老弟你鞋底抹油——想溜,罰酒!罰酒!」

  「實在抱歉!實在抱歉!我是想廠臣日理萬機,留個信就行了,不敢打擾。沒想還是驚動你,麻煩老兄跑這麼老遠……」

  早有人讓座給魏忠賢。他一屁股坐下,一個勁嚷道:「廢話少說!快罰酒!罰酒!」

  「小弟該罰!小弟該罰!」說著,李春燁自飲三杯。

  「老弟連升七級,老兄我連敬七杯!」魏忠賢除了褲襠裡少那「寶貝兒」,樣樣都像條漢子。旁人討好地特意為他杯杯少倒些,他發現了自個兒端起酒壺杯杯添滿。

  魏忠賢不期而至,卻很快被擁為主賓,一桌人喝得昏天暗地。好在主人沈猶龍還清醒,說時辰不早,讓李春燁先起程,其餘人留下喝個盡興。這提議得到大家贊同。出遠門要擇吉日吉時,要上午而不能午後,這是大家都明瞭的。魏忠賢附和道:「再不走,說不準皇上都要來了!」

  「那不敢當!那不敢當!那是真不敢當!」李春燁真當一回事。

  「那說不定哦!」魏忠賢一臉正經說。「昨天皇上還跟我說,朕怎麼讓二白說走就走了?朕還想……」

  「哈哈哈,罰酒!罰酒!」李春燁忽然大笑起來。

  「怎麼啦?」

  「皇上從來沒叫我二白……」

  「哦,該罰!該罰!開玩笑,開玩笑!這裡都是兄弟,你們可不要告訴皇上啊!」

  瞧――,魏忠賢還是把自己當兄弟呢!李春燁感到欣慰,覺得自己太小心眼……突然,李春燁又想:在這裡餞行是臨時定的,魏忠賢怎麼知道?這老兄真是變得神出鬼沒,變得有點可怕了!

  魏忠賢儀表堂堂,性情豪爽,能說會道,本來人緣挺好。可是地位一變,他整個人就變了,變得越來越讓人感到可恨。李春燁感到不可理解,跟他直接聊過。可是他說,不是他跟別人過不去,是別人要跟他過不去。有些事可能確實過分了些,可是他為了什麼呢?還不都是為皇上?李春燁聽了,想想也是。魏忠賢名聲越來越不好,同鄉、同科及好友私下裡都勸李春燁:少跟那樣的人來往。李春燁覺得這忠告不無道理,便對他敬而遠之。

  魏忠賢本來住宮中,這兩年應酬多了,才在外面置一幢私宅。他邀皇上到他宮外府上看看,皇上答應,可是說了上百次也沒動一腳。今年五月底的一天晚上,皇上忽然心血來潮,微服出宮溜達,到魏忠賢府上串門。魏忠賢喜出望外,好酒好菜,君臣盡歡。魏忠賢喝多了,忘乎所以,以為像以前一樣什麼話都可以說,倚老賣老,竟然勸皇上不可過於迷戀工匠,而應當以江山社稷為重。皇上笑著笑著,陡然變臉,酒杯一砸,怒道:「什麼時候輪到你教訓朕啦!什麼事都要朕,還要你們這班人幹什麼!沒本事就直說,三條腿的找不到,兩條腿的還怕找不到啊!」罵完不算,又命魏忠賢回老家,閉門思過。這事傳開,大臣都誇皇上聖明,咒魏忠賢拍馬屁拍錯了部位活該。御史楊漣趁機上書,指控魏忠賢「狐假虎威,專權亂政,無日無天,大負聖恩,大違祖制」,詳列二十四條罪狀,建議將魏忠賢正法。朝廷百官紛紛跟著奏,認為讓魏忠賢這樣回家太便宜,要求拿他問罪。哪知道,皇上耍小孩脾氣,沒幾天又懷念魏忠賢,召他回宮,反而切責楊漣捕風捉影,愛出風頭。內閣首輔葉向高為人光明忠厚,德高望眾,眾人便請他出面率大家繼續進諫。他為難地說:「你們不要開玩笑!要知道,魏忠賢雖然有些罪過,可是他對皇上忠心耿耿。如果懲處了他,恐怕再也找不到那麼忠心的人。我老了,不惜以身報國。我擔心的是,如果皇上不採納,又得罪了魏忠賢,你們以後怎麼辦?」

  葉向高來個折中,建議讓魏忠賢體面地辭官。這建議得到更多官員支持,連撫寧侯朱國弼也上疏說魏忠賢宜罪,希望皇上命其閒住奪祿三年。李春燁於公於私權衡一番,覺得這建議最妥,也站出來寫一疏,表示理解「皇上誠念魏忠賢,當求所以保全之」,認為「而今保全忠賢之計,莫如聽其所請,且歸私第,遠勢避嫌,以安中外之心」,強調「中外之心安,則忠賢亦安」。但皇上還是一一駁回。

  在這種情況下,工部屯田郎中萬燝還想彈劾魏忠賢。他冒雨到李春燁府上商議,說:「皇上真會容忍一個太監禍國殃民啊?我才不信!」

  「唉,怎麼說呢?」李春燁真不知道怎麼說。

  「我來寫個疏——我們一起寫,我才不信我們這麼多人會鬥不過一個閹人……」

  「算了吧……」

  「不能算!」萬燝義憤填膺。「太祖有訓:『太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王振、劉謹那類大閹,沒讓我們受夠嗎?難道又要出個魏忠賢?」

  「說得也是……可是,可是……我看,不至於吧?」

  「不至於?你還沒看出來?還要等他胡作非為夠了,才……才、才馬後砲,說是懲治他多英明?夠了!太監禍害,早讓國人受夠了!」

  李春燁的心被說得夠沉了,但他仍然不相信魏忠賢會成禍國殃民的王振或者劉謹。他缺乏想像力。何況對於他來說,魏忠賢與萬燝是手心手背。他一時不知說什麼為好,只是舉杯請萬燝喝酒。

  「喝個屁!」萬燝揮手將李春燁的杯子擋開,不意用力過猛,將那杯給擋到幾尺開外,響亮地砸到地上。

  「火那麼大幹什麼哩?再怎麼樣,酒是要喝啊!」李春燁邊小心勸道,邊起身去拾撿那銀杯子。

  萬燝霍地站立起來,直問:「你寫不寫?」

  「坐下!」李春燁回到桌邊,拉萬燝一起坐下。「坐下來,慢慢說……」

  萬燝不肯坐下,追問:「你寫不寫?」

  李春燁抬頭望了望萬燝的臉,鬆了手,不再拉他,低下頭說:「說實話,我不想再寫。你想想……」

  「土——狗仔!」萬燝咬牙切齒罵道,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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