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邂逅金主
成了!
我坐在一間昏暗的電腦實驗室,終於完成了編程功課,在鍵盤上鍵入「Handin」,把功課交到導師手上。現在已是凌晨時分,我連續工作了30 小時,桌子上有十多罐檸檬茶罐,是我不斷為腦袋補充糖分的結果。
這時實驗室裡還有40 多位同學,他們的螢幕上不斷出現「Core Dump」等錯誤訊息,伴隨著一片咒罵聲。這時候,有個叫Apple 的小師妹向我求救:「寶師兄,又出Segmentation Fault 了!究竟我做錯了什麼呢?」
Apple 是我們工程學院計算機科學系的班花,小我一年。平日總有一班「觀音兵」圍繞著獻殷勤。難得她主動叫我,我當然藉機親近親近。
我走過去看看她寫的程序,指著螢幕說:「看,這裡,妳不能把記憶體撥給Linked List,卻不記著它們的Pointer,以作之後的Garbage Collection 之用……。」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連串的奇怪聲響,莫非是Call機的響聲?
嘟!嘟嘟!嘟!嘟嘟!
哦,鬧鐘聲。原來是個夢。在大學讀書的日子,著實叫人懷念,卻都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今天是我第一天以CEO,亦即「執行長」的身分上班去。
別誤會,雖然我從事科技行業,但我並不是Bill Gates 或Steve Jobs,沒有從大學退學,在自家的車房創業。在這個小小的城市,也不見得有多少人家裡有車有房。也許,這正是缺乏新創企業家的原因?
先介紹一下,我叫小寶,在成為CEO 之前,我是一個從事金融科技諮詢服務的顧問。你可能會想,金融科技不是近年才有的嗎?其實,在1967 年,英國已經有自動櫃員機了,難道那不是金融科技?在科網火紅的90 年代,更有完全棲身網上的銀行,像保誠的Egg.com,比今天的虛擬或數字銀行早20 年。所以金融科技絕對不是一個新興行業。不過,隨著人工智能、區塊鏈、雲端運算等等科技的突破,創投基金開始大量湧入金融科技領域,我的CEO 生涯也是在這個背景底下開始。
在開始之前,也得介紹一下我的金主,亦即打本給我成立公司的真正老闆,以及我們相識的經過。
多年前,當我還在諮詢公司任職時,我就是負責金融科技的解決方案。我照顧的客戶主要都是本地客戶,主要是銀行與保險,甚少國內與海外的客戶。怎料有一天,我們的合夥人――亦即我老闆,綽號「張大千」――傳召我到他的房裡去。
張大千可不是一個普通的老闆,他是在諮詢公司的黃金年代入行的,出差都坐頭等艙,開完會必然來一杯威士忌、抽抽雪茄,說是對自己的獎勵。他一身行頭(衣著)都價值連城。有次我和他出差,他看著我的皮鞋說:「你這對東西買了多少錢?」
我說:「這雙Clarks 是我在鞋店清貨時買的,幾百塊,超值!」
他不屑地說:「皮鞋當然要買義大利的,沒有兩萬塊以上別買!」更不用說他的腕錶,價錢動輒都比我年薪更高。
那天我走進他房裡時,他跟我說:「寶少,你有空嗎?有個客人想交給你處理。」
「咦,是什麼客人驚動到老闆你?我以為我們今年的策略是不接收新的客戶,只會集中做現有的20 個大客戶?」
「是的,這個不是我們的大客戶,是我們北京辦公室的客戶。這個老闆好難伺候,我們出盡國內的高手都被他罵回來,因為國內的團隊比較缺乏對金融業的認識。國內同事又應承了客人會介紹一位金融業的專家給他,好回答他的問題。我們想來想去,只好派你去吧。」
嚇!那豈不是「豬頭骨」?我普通話又不見得流利,分分鐘比國內的同事被罵得更慘!
不過張老闆在諮詢界大名鼎鼎、舉足輕重,若我違他的意思,恐怕以後也無法在行頭立足,所以唯有勉勉強強地應承了他:「那,知道他需要什麼服務嗎?如果只是一個出氣袋,那就易辦,反正我們做顧問的,都習慣把『樽鹽』(尊嚴)留在家才上班的。」我吃吃地為自己的冷笑話笑起來。
張老闆笑笑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客人叫曹總,白手興家,聽說北京那邊賣了個SAP 的預算系統給他,幫他的公司做上巿準備。公司好像叫『KEC』、全名『KE Capital』,搞什麼場外交易的。」
哦,「場外交易」(Over-The-Counter,OTC),即是持牌賭場,不過我對這種業務一點概念也沒有。反正顧問嘛, 就是比客人「讀快一頁」(One Page Ahead),然後裝作專家的一種職業,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吧!
距離見曹總還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於是我研究了一下KEC 的業務。所謂「場外交易」, 是指不在交易所中央報價和買賣的金融產品,主要包括固定收入(Fixed Income,即債券)、外匯(Currency)和商品(Commodities),統稱「FICC」,也包括衍生產品如利率掉期(Interest Rate Swap,IRS)、信用違約交換(Credit Default Swap,CDS)等等高風險高回報的產品。
為了要「讀快一頁」,我用了幾天時間晝夜不停地啃下卡洛.亞歷山大(Carol Alexander)一套四本共1,600多頁的《巿場風險分析》(Market Risk Analysis)以及一堆有關公司行動(Corporate Action)和結算流程的市場操作。
終於到了見曹總的那一天,我戰戰兢兢地進入百多層的國際商業中心。以前很少來這裡,因為樓上都是些國際大型的投資銀行,而我服務的客戶一般都是個人與商業銀行,因此我對信貸以及企業銀行服務會比較熟悉,而有關投資銀行的領域完全是新手。一想到自己單刀赴會,要見的卻是從事這行業廿多年的大老闆,心裡不禁也有一點怯場。
經過了非常耗時的登記手續,我終於上到了70 多樓的一個富高雅而明亮的辦公室。一進玻璃門就看見一個很大的魚缸,裡面養了兩尾金光閃閃的「龍吐珠」(亞洲龍魚),相信有風水的作用。魚缸旁站著一位美女身穿整齊制服,手裡拿著一個麻包袋,袋內有些東西在蠕動。她駕輕就熟地拿著一個銀色的夾子,竟從袋內夾了一條一呎半長的大蜈蚣出來!
我開門抬頭時看見這一幕,登時嚇得退了半步。那條蜈蚣黑漆發亮,應該是一條很毒的東西。美女二話不說就把蜈蚣放進魚缸裡。那兩尾「龍吐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過去,把偌大的一條蜈蚣分了屍,還吃得津津有味,剩下一小截蜈蚣的尾巴還在水中扭動著。
接待處的美女看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試著把我的靈魂召回來,於是大聲問道:「你要找誰?」
我結結巴巴地說:「呀,是的,我約了曹總。」
她漂亮的臉蛋上竟忽然流露出一絲恐懼, 說:「你……等一等。」
我不禁想,呎半長的大蜈蚣妳也不怕,竟然這般怕曹總?我今次死定了。
進入了會議室,由於不知道議程會是什麼,我把壓艙底的材料都預早開在電腦的桌面上,準備回答曹總待會的提問。
就在這時,一個頭髮蓬鬆、鬍子箕張、衣衫襤褸,但是雙目炯炯發光的中年男人急步走進會議室。如果在街上碰到,可能會以為他是送外賣的。這是一個能坐20人的會議室,這時卻只有我一個坐在主席位的下手。然而,中年男人卻張目四顧,彷彿我並不存在一樣。
我即時站起來打了聲招呼:「曹總,你好!幸會!幸會!」
我確定這男人是曹總,因為我在網上讀過他的訪問,見過他的照片。
曹總這時才望向我,勉強笑了一笑,問:「你是諮詢公司派來的?你公司的專家呢?」
我尷尬地笑了一笑說:「我就是那個專家。」
他立刻拉下面來,大咧咧地坐下,不屑地把雙腿放到會議桌上,開口問道:「好,那針對我們公司的上市準備,你覺得除了SAP,我們還要做什麼?」
我重新坐下,徐徐地說:「曹總,SAP 只是工具,要做好預算與績效管理,還需要組織架構和營運流程的配合。以我對場外交易市場的瞭解,市場波動非常影響交易員業務線的績效。譬如,你們最為賺錢的外匯孖展,它為公司帶來的利潤與美國每個月月初公佈的『非農就業指數』(Nonfarm Payrolls)掛鈎。因此,你不能像其他上市公司那樣,以年為單位進行預算及績效的管理。你應該考慮以季、月,甚至星期為單位,做『滾動式預測』(Rolling Forecast)。這樣才能充分發揮數字化(又稱數位化)平台的威力……。」
我講到一半,曹總竟重新正襟危坐起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認真地道歉說:「不好意思,我今早剛從紐西蘭飛回來,有點疲累,希望你不介意我剛才的失禮。我原本期待你公司會派個頭髮斑白的博士來,沒想到現在的專家竟那麼年輕。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繼續說,我認真聽。」
「謝謝曹總!」我心裡呼了一口氣。於是繼續侃侃而談,分享我對他業務的一些想法。我們越扯越遠,亦越聊越起勁。內容早已不再是針對SAP,甚至不是針對他現有的業務,而是談到中國加入世貿、聯準會(Fed)的利息週期、一帶一路的壞帳等等宏觀的經濟議題。每次他問我一個新的問題,我就把電腦裡的一個簡報檔案放出來。結果我前前後後放了十多個簡報,簡直把我箱底的功夫都拿了出來。
大家這樣交流幾小時後,他終於忍不住說:「今天真是獲益良多。」
我笑著道:「一般來說,這麼多的材料與內容,要跟我買好幾個諮詢項目才會有,不過我今天權當交個朋友,免費與你分享吧!」
曹總聽到這句,笑到人仰馬翻,不斷說:「好!好!好!我就和你交個朋友!」
之後,我亦不禁請教他:「為什麼客人都在中港兩地,你卻跑到那麼遠的紐西蘭成立總部?」
曹總解釋說:「外匯的波動其實不大,每天就那幾個點子,加上一手要十萬美元,並不是一般散客能負擔的入場費。我初次接觸外匯時,在紐西蘭只花了幾天便把積蓄都輪光了。當時我便想,若別人可以這麼快賺到我的積蓄,我也可以呀!於是便閉門讀書研究,結果便成功創立了現在這間KEC。當時,香港的外匯孖展最多槓桿十倍,澳洲卻可以槓桿200 倍,而紐西蘭竟然可以槓桿400 倍!試想想,本來十萬美元的入場費,一下子降到250 美元,吸客的速度自然快很多。這便是我們在紐西蘭成立總部的原因。」
我驚訝道:「那麼高的槓桿,難怪很快便輸掉整副身家!」
「那當然會發生,但亦有可能一夜暴發。我便見過有人三日輸掉100 萬,剩下幾千塊,卻在第四天回本,倒賺幾十萬。對我們來說,客人賺蝕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交投,我們賺中間的佣金。當然,吸一位新客人的成本也不低,所以我們並不希望他們輸身家,持續做著很多投資者的教育。」
「謝謝你,曹總,我今天其實也學了不少新東西。」
曹總這時忽然說:「我覺得我和你也挺投緣的,合作的話也應該會很有『魔痴』,不過我現在沒有錢請你,等我公司上市,有錢的時候,我會再找你。」
「哈,謝謝啦,曹總,有緣我們再見吧。」我並沒有把曹總的話放在心上,反正客戶想招攬顧問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而我則挺喜歡做顧問,所以並不急於離職。再者,當時的我普通話實在太爛,未必就能勝任。我也是在很多年之後,才厚著面皮問曹總什麼是「魔痴」?他笑笑拿起筆,寫下「默契」兩個字。
離開的時候,接待處的美女看見曹總親自把我送出來,面上還掛著微笑,驚訝得合不攏嘴,可能大部分情況下,顧問們都是被罵著趕出來吧?我對她禮貌地笑笑,便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