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就把人生當作一場修行
寶釵:就把人生當作一場修行

  亦舒說:「遇到困難,你有選擇,要不你坐困愁城,要不你跳舞——」在人生的困境面前,「紅樓」三大女主表現各異:林黛玉貌似喜歡「坐困愁城」,史湘雲則選擇勇敢跳舞,而薛寶釵既不坐困也不跳舞,她選擇了精神修行。
  寶釵的名字第一次出現,竟然是作為「犯罪嫌疑人」的家屬被牽連出來重點介紹。她哥哥薛蟠打死馮淵,強搶香菱,以一個惡少面目赫然紙上,這令她顯得特別無辜。
  許多兒女雙全的家庭都有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母親偏兒子,父親偏女兒,豐年好大「雪」的薛家也不例外,兄妹兩個的教育便走向了兩極。
  薛姨媽的娘家金陵王家是顯貴,可惜家教上有個硬傷,不提倡女孩子讀書。看薛姨媽王夫人姐妹兩個便知,平日言談雖中規中矩,卻都沒多少詩書文化底蘊,關鍵場合就露了怯:行酒令時,薛姨媽說的盡是「織女牛郎會七夕」式的大白話;王夫人連場都不敢上找人代替,內姪女王熙鳳乾脆是個文盲。
  因為素養所限,薛姨媽在孩子的功課上完全插不上手不說,還一味寵溺,慣得薛蟠「性情奢侈,言語傲慢」,以致後來「老大無成」:「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
  一母同胞的寶釵,卻從父親那裡得到了很優質的啟蒙教育。也許是因為薛蟠不爭氣的緣故,她父親「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父親病死,剩下他們母子三人,哥哥如同脫了韁的野馬,沒完沒了地惹事,母親根本管不住,薛家產業眼看就無力為繼。
  寶釵無奈只得放下書本,拿起女紅;告別詩書,面對現實,人生就此改變方向——沒有人天生成熟,大家都是被逼的。和黛玉交心那次,她說:「我雖有個哥哥,妳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妳略強些。我們也算同病相憐。」哥哥無狀、母親無能,他們對家族運勢的走低基本無感,更不會去挽救頹勢,傻樂呵呵地過著每一天。這種溫水煮青蛙的生活,寶釵最先警覺,然而可惜無人共鳴呼應。寶釵每天醒來要面對的第一個人,便是精神上煢煢孑立的自己。
  曹雪芹曾這樣描述寶釵的改轍之舉:「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她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這種刻意的輕描淡寫,傳遞出的信息彷彿是寶釵對讀書這件事不會太上心,一夜之間就轉型了。
  可是越往後讀,就越覺得老曹當初是故意混淆視聽,寶釵在詩書上絕不是泛泛之輩,從詩詞書畫到戲文老莊再到醫理養生,無一不通,信手拈來,她都可說得頭頭是道。她的貼身侍女鶯兒曾自豪地說:「我們姑娘的學問連姨老爺時常還誇呢。」連嚴苛的賈政都要為她點讚,寶釵絕沒曹雪芹說的隨便混混那麼簡單。
  她的「記憶體」大到什麼程度?
  林黛玉行酒令時隨口來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就被她抓了個正著:妳死定了,這是禁書裡才有的句子——嚇得黛玉花容失色。
史湘雲不知「棔」字為何意,寶釵說是明開夜合樹,湘雲一查果然,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寶玉奉諭寫詩,寫了「綠玉春猶捲」,寶釵告他娘娘不喜「玉」字,教他換成「綠蠟」,用典正是唐錢珝的〈詠芭蕉〉。
  惜春準備畫大觀園長卷,她幫忙開了個備品單子,各類筆墨顏料用品在她嘴裡有條不紊、滔滔不絕道地出,足足有四十五種之多!令聽的人目瞪口呆,特別是她說還要「生薑二兩,醬半斤」時,被林黛玉調笑是要「炒顏色」吃,她解釋道:薑和醬是要預先抹在粗色碟子上防止被火烤炸的。眾人無不對她的淵博肅然起敬。
  第二十八回,王夫人推薦林黛玉吃一種藥,但死活想不起藥名,寶玉連猜了五個都不對,王夫人記起一點線索,說出「金剛」二字,寶玉表示愛莫能助:「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這時在一旁安安靜靜的寶釵,輕輕插了一句話,瞬間便搞定。她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林黛玉陰虛生內火,睡眠不好,而天王補心丹正好有滋陰安神的作用,她正是根據病症及線索輕鬆推理出了藥名。後來跟林黛玉聊天時,還指出林黛玉所用方子的不妥之處——「人蔘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又提議,「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補陰氣的。」頗有見地。
  諸如此類的細節在書中俯拾皆是,寶玉曾讚寶釵「無書不知」。她讀書又多又雜且博聞強記,大觀園裡真的無人能出其右,連有「詠絮之才」的林黛玉都自嘆弗如。令人禁不住要用《哈利波特》(Harry Potter)裡榮恩議論妙麗的那一句臺詞問:「她怎麼什麼都知道?」

  這要深究起來,話就長了。
  大家雖同為讀書認字的豪門閨秀,但各人身上背負的期望值卻有天壤之別。黛玉讀書是因為父母「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又兼年幼體弱,所以「工課不限多寡」,官場落魄淪為家庭教師的賈雨村教得有一搭沒一搭,「十分省力」。進賈府時,賈母問她讀了什麼書,她說:「只剛念了《四書》。」而賈氏姐妹讀書,用賈母的話說則是「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寶釵不同,家裡讓她讀書是有功利心的。從一開始,曹雪芹就明白交代:當年宮中大選,寶釵是以待選之身暫住於親戚賈家。要知道,她參加選秀可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早有準備。因為宮中定期在仕宦名家之女中大選,除了聘選妃嬪外,還要選一批「才人善贊」的女官,充當公主郡主的入學陪侍。元春走的就是這條路:先做了當差女史,然後才封了妃。寶釵的父親也正是看到了這種可能性,才對寶釵悉心教導,只等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所以寶釵的學問好一點都不奇怪,因為那是為將來做準備的。
  可是再往後,選秀之事卻沒了下文,成了「紅樓」一大謎案。
  仔細查詢,寶釵參選也不是完全無跡可尋。在第七回,薛姨媽忽然沒頭沒腦給了周瑞家的十二枝宮花,只說「這是宮裡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云云,讓她分給年輕主子們。薛姨媽一向嘴碎愛嘮叨,擱往常一定把這宮花的來歷說清楚,偏這次一字不提,偏別人一字也不多問。這宮花從何而來?
  史料記載,清宮選妃「戰線」拉得很長,要從第一年冬天就開始,直到第二年五月新人入宮才塵埃落定。薛姨媽送宮花時正是冬臘月,在時間上是吻合的。看樣子寶釵已經參加過第一輪的選秀了,宮花正是她從宮裡帶回來的。
  想要攀附皇家比登天還難,清代選秀過程繁雜到令人髮指。秀女一輪選中被「留牌子」並不意味著就大功告成,還要再定期複選,複選之後還有三選……就算過五關斬六將層層篩選能進入宮中,還要進行留宮住宿考察,在其中選定數人,其餘的都被「撂牌子」淘汰回家。況且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選秀並不是完全靠自身實力,到了最後的節骨眼上還是要拚背景路子。很可能寶釵在走到最關鍵的時候,無爹可拚,哥哥也是個糊塗人,猜想銀子也花了不少,最終仍功虧一簣,這便應了寶釵在第二十七回對寶玉所說的那句怒氣沖沖的話:「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作得楊國忠的!」
  這樣一梳理,回頭再看許多情節便恍然大悟。
  按選秀慣例,選中的會「留牌子賜香囊」,落選的則是「撂牌子,賜花」。薛姨媽分宮花,是曹雪芹在暗示寶釵最終落選的命運。
  鶯兒多嘴,使得寶玉有機會見到寶釵的金鎖,發現上面刻的吉利話和自己玉上的果然是一對,而寶釵卻有意打岔,與寶玉涇渭分明。在之後的三四回裡,寶釵完全銷聲匿跡,莫非是參加二選去了?直到第十七回元春省親,寶釵才又出現。
  第二十二回開始,鳳姐說有要事要同賈璉商量,說二十一是寶釵的生日,老太太要幫她做生日,問怎麼個辦法。而賈璉的表現很耐人尋味,「低頭想了半日」才說話,很撓頭的樣子。寶釵八成就是在此時被擠掉了,老太太知她面上心裡都難過,便借她滿了及笄之年為名,特意為她開個生日宴會,既是為之撐腰堵住悠悠之口,也是表達安慰之情。在這種情況下,宴會的規格和基調就很難把握,辦大辦小都不合適,落選也不是什麼光彩事,隆重了不妥,簡薄了也不好,總要考慮當事人的感受,這正是鳳姐兒和賈璉為難的地方。後來還是賈母有辦法,在院子裡搭了個小戲臺,只請了自家人擺了幾桌飯,生日過得溫馨而熱鬧。寶釵入選之事就此打住,大家都是明白厚道人,誰也不再提起。
  事已至此,寶釵就該收拾行李回金陵原籍去,何以還長住賈家不走?可能是面上無光,不願見江東族人,也可能是在做最後的努力,看看能不能退而求其次,不能進皇宮那能不能入王府,在最後期限以候補身分搭上末班車。
  此事在第二十八回終於有了分曉,端午節元妃賜禮,她和寶玉的份例一樣,而此時也正是最後一批秀女們入宮入府的日子。這是元春明明白白在告訴她:入選已是回天無力,妳就死了這條心吧!同時含蓄地表達另一種撫慰性質的願望:入宮不成,不妨做我弟妹好了。原本心高氣傲志在必得的寶釵,內心況味之複雜不難想像,極易被激惹而惱羞成怒,這才有了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一折,先是嗆寶玉再是罵丫頭,讓人見識了一下她的脾氣。
  曾一度忌妒寶釵的黛玉,知寶釵美夢落空,又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也落井下石趁勢取笑,問寶釵看的什麼戲,巴不得寶釵說看的是《南柯夢》,好借題發揮。寶釵忍無可忍之下也揭了他們的短,用《負荊請罪》狠狠回敬,直指他二人那些吵吵鬧鬧的兒女私情,讓黛玉吃不了兜著走。她活該,誰讓妳往人傷口上撒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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