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靈性篇 這世界不能沒有林黛玉
這世界不能沒有林黛玉

  據說讀《紅樓》的人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改變喜好。年輕時多喜歡黛玉討厭寶釵,年歲漸長後會轉而喜歡寶釵,等到老了,又會重新喜歡回林黛玉。
  這分明對應了人生的三種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
  青春年少,心中嚮往輕舞飛揚,性格卻橫衝直撞,以為只要真的就是美的對的,一切圓融的世故的,都是虛偽的可厭的;等到成熟一點,行過一些路吃過一些虧,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知道個性是雙刃劍,忙不迭與黛玉劃清界限,讚許起人見人愛的寶釵;等到老了,歷盡滄桑目光洞明,看遍了人間種種的爾虞我詐口是心非,方覺這世上最美的品質是率真,而與率真共存的那些不悅與尖銳,因為心境的寬容早已變得可以忽略不計。
  那些不喜歡林黛玉的人,多半還在人生的中段地帶辛苦跋涉,他們不喜歡她,本質上是接受不了林黛玉種種的小情小緒,自己的生活已經夠沉重,實在再也擔負不起一顆額外的玻璃心。從實用角度出發,棄黛玉而捧寶釵,倒也無可厚非。
  於是,喜歡黛玉彷彿成了一種情懷,與現實漸行漸遠。其實寶釵與黛玉,根本用不著非此即彼。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孟光都接了梁鴻案,兩個優秀的姑娘放下猜疑相互接納,形成一種和諧共生的美好氛圍,她們實際上分別代表了應對複雜世界的兩套系統,截然不同卻各有千秋,如同《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中的埃莉諾與瑪麗安,沒有對錯之分,傳達出了一種很包容的人生觀。
  薛寶釵的好很直觀,因之完全符合世俗評判標準;而林黛玉的好,卻全在曲徑通幽處,驀然回首時。

  「能和林黛玉談一次戀愛,死了都值。」
  這不是譁眾取寵,做林黛玉的愛人,該是這世上最幸福的愛人。
  沒有人能像她那樣,讓對方在一日內遍嘗戀愛中的所有滋味:一會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會酸溜溜,俏語謔嬌音;一會賭氣不理你,讓你摸不著頭緒;一會哭得梨花帶雨,讓你心痛卻手足無措。你的心情像雲霄飛車,一下衝上高空陶陶然,一下跌入谷底痛不欲生,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她可以提供給你怎樣的人生況味。如果這算折磨,對於戀愛中的人來講,極端的快樂與極端的痛苦都能帶來極致的體驗。這些體驗如同衝浪,讓你一次次接近了人生的真相。萬水千山走遍,才有資格說:我知道什麼是戀愛。林黛玉,便是那個渡你的人。
  但是,如果娶妻,很多人仍然不敢選黛玉,因為她太情緒化,實在不適合做一個煙火家常裡的妻子,婚姻需要的是平靜。所以呢,娶妻當娶薛寶釵。真的是這樣嗎?
  照這說法,寶玉得到的最完滿才對——與林黛玉談一場戀愛,與薛寶釵共度今生。可他不是一樣「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難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有的平靜其實意味著枯索,讓人生了然無趣。
  再也遇不到林黛玉那樣的一個人。
  她彷彿樣樣不用心,卻樣樣出手不凡。自稱只讀了《四書》,然而無論寫詩填詞卻都那麼別出心裁。天賦超群,在你面前卻從不自傲;
  她身體不好不喜女紅,卻願意花心思單給你做個荷包,讓你精精緻致地戴著;
  她不逼你追名逐利,卻在你寫不完作業時乖巧地躲起來不讓你分心;看你實在完成不了,她會主動現身當「槍手」,寫詩、臨楷樣樣在心;
  你捱了打,別人噓寒問暖送醫送藥,獨她沒法前來,因為太心疼你,哭得眼睛像桃子而沒法出門。
  做為妻子,寶釵給得出理性的關愛,在她是份內;卻給不出黛玉那麼用心的細緻入微。哪一種更可貴?傻子都會分辨。

  寶釵的性格勝在含蓄渾厚,藏愚守拙;林黛玉的性格,則是槽點多亮點也多,乍看小氣,實則大氣;貌似任性,實則聰慧;文藝不假,精明也是妥妥的。她豐富曲折得讓人目不暇接,分花拂柳,繞榭穿橋,是一程又一程的風景。你想讀懂她,得先越過那些不討喜的表象。
  第二十六回,林黛玉記掛白天被父親叫走的寶玉,晚上特意去怡紅院探望,明明寶釵在裡面,而她卻吃了閉門羹,便哭著回去,第二天寫出了摧人心肝的〈葬花吟〉。
  她不惱對她無理的晴雯,只惱蒙在鼓裡的寶玉。經寶玉解釋後,她平靜地說:「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說要回去教訓教訓,林妹妹說:該教訓,得罪我事小,萬一將來得罪了寶姑娘貝姑娘,事就大了。調侃之間,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沒對晴雯揪著不放,盡顯大家閨秀的氣量。
  在櫳翠庵品茶被妙玉嗆聲「大俗人」,她一聲不吭,事後也沒見她記仇;湘雲說她長得像戲子,這氣該生,但是她介意的竟是給湘雲使眼色的寶玉,一邊倒和湘雲有說有笑地結伴而行了;襲人褒釵貶黛時,她明明在窗外聽到,仍然沒計較,只忙著感動於寶玉對她的力挺。生氣都抓不到重點的感覺。
  按照人家林黛玉的邏輯,只要她最在乎的人心裡有她就好了,至於其他人,愛誰誰,她全都消化得了。姿容瀟灑,大道至簡,試問有幾人能做到?
  說她聰慧應該沒人反對,卻很少有人看到她有做賢妻的潛質。寶玉自以為悟了寫個偈語,寶釵很緊張,辦法是簡單粗暴的家長式,撕個粉碎讓一把火燒了;黛玉說:不該撕,看我的,保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她巧嘴隨便一證,證得寶玉啞口無言,自慚連個姑娘家都比不過,還參哪門子禪,從此斷了走火入魔的念頭。高明的規勸如同大禹治水,在疏不在堵,寶釵治的是標,黛玉治的是本。
  如果有機會治家理政,黛玉未必會輸給旁人。首先她有知人之明,尤二姐被鳳姐誆進園子,大家都為鳳姐點讚,替尤二姐擔心的只有兩個人,一是寶釵,另一就是黛玉;其次她會用人之長,紫鵑成了她的後天親人,瀟湘館裡從沒有爭吵傾軋;她竟然還有財商,有一次對寶玉說:「我們家裡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儉省,必致後手不接。」其精細完全迥異於平日裡的不食人間煙火,不愧是巡鹽御史的女兒。感性的人未必沒有理性,只看她有沒有機會拿出來用。
  只拿林黛玉的才華與脾氣說事,就斷定她不宜家宜室,未免有失公允。不懂算了。

  迎春被奶母欺負時不作為,還可笑地替自己開脫。林黛玉笑說:「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恨鐵不成鋼,對迎春的鴕鳥活法有些含蓄地看不上。
  讓下人欺負這種事,在黛玉身上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處理矛盾,背景強大的寶釵以不變應萬變,而身分特殊的黛玉,也有自己獨有的方式:不藏不掖,直指要害,短平快打得措手不及。冷然一張真臉,無招勝有招。
  周瑞家的送宮花,最後一個給她,她沒有接,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不動聲色地問是單給她一個人還是別的姑娘都有?沒有直接問是不是別人都挑完了才給我。
  林黛玉看人特別準,她知道周瑞家的是個刁鑽勢利的婆子,便先挖了個坑給她,可見其直覺敏銳、心思細密。周瑞家的不明就裡地跳了下去,瞬間被黛玉反手制住:「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噎得周瑞家的「一聲不言語」,心虛亦無可辯駁。脂硯齋在這裡批道:姑娘妳到底是有心眼還是沒心眼啊?說妳沒心眼,還知道問問;說妳有心眼,卻又未免太過直白。
  脂硯齋不明白,黛玉的不凡恰在這直白上,換個人未必有這銳氣,只能默默生會悶氣算了。
  欺軟怕硬的勢利人,他們字典裡最缺的兩個字,第一是厚道,第二是反省。你越厚道他越以為你愚弱可欺,這類人並不少見,君不見連公司食堂掌勺的大師傅都會看人下菜。
  氣量不夠就不必假裝大度,時間長了會憋出腫瘤,倒不如犀利出手加以警告,總是忍忍忍要忍到什麼時候?設想一下,下次周瑞家的再打交道,還敢不敢隨便怠慢她?私相授受的小紅被寶釵擺一道,詐她說黛玉曾打窗下經過,嚇得小紅惴惴不安。厲害人名聲在外,震懾力不是蓋的。人活到一定階段,才會明白厲害也有厲害的好處,省心、給力,一本萬利。
  聰敏靈秀如黛玉,本可以藏起鋒芒,收起稜角,小心翼翼繞過各種雷區,走一條標準化道路,可她沒有。不是不能,是不為也,猶記剛入府時的察言觀色,時年六七歲就已懂得。有心計不用心計,哭笑隨心,喜怒不拘,初看略略刺眼,但這其實也是一種活法。
  林黛玉這種人,做朋友她不會害你,做愛人她不會負你,認定了你便會全心全意,個性那點事說起來是瑕不掩瑜,不知不覺間,你樂於為她的小脾氣買單。在書裡,越往後她的交友圈就越大,寶釵、湘雲、妙玉……連寶琴都成了她的小跟班。
  所以才說:這世界不能沒有林黛玉。她仿若一個赫然透明的存在,不夠圓滑,稜角參差,卻自帶晶瑩的光芒。難怪喜歡她的人會如獲至寶,全因她實現了他們內心的期許:用最真的面目坦然迎向令人遺憾的世俗,不枝不蔓,不等不靠,乾脆爽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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