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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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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萱的信〉

廷生:

  你好。
  我自覺很冒昧給你寫信。我原是不能接受給陌生人寫信這樣冒昧行為的人。
  我曾經有過數次被文字打動的經歷,也曾有過與這文字後面的心靈結識的衝動。但出於漠然悲觀的天性,最終寧肯默默地與文字交流。迄今為止從未寫過一封給陌生人的信,但王小波的死給了我極大的打擊,因為他就是我曾經想要寫信的人。而如今,信還在心裡醞釀,收信的人已渺然不知所向。
  我體味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心與悔恨。
  世事喧囂,人生寂寞。我一直以為,支撐我生活的動力,便是羅素所稱的三種單純而又極其強烈的激情: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渴求,以及對於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而在這樣的動力下生活,註定是孤獨的,無盡的、近於絕望的孤獨。
  我想,在這片已經不再蔚藍、不再純潔的天空下,如果還有一雙眼睛與我一同哭泣,那麼生活就值得我為之受苦吧。
  於是,因為王小波,因為孤獨,因為生命的脆弱與無助,我終於提起了筆,給你,嚴重而真誠。
  作個不恰當的對比,許廣平第一次冒昧給魯迅寫信的時候,提了一個大而無當的問題:人生遇到歧途怎麼辦?我自覺我這封信雖沒有提問,卻也大而無當,不知所云。可魯迅認真回答了許廣平的信,他看透黑暗,卻從未絕望。你呢?還有一顆易感而真誠的心嗎?
  最後,我要告訴你,我是個女孩,美麗,也還年輕。

寧萱
一九九九年六月四日深夜



〈寧萱的日記〉

一九九九年六月五日

  昨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起床來鬼使神差地給一個陌生人寫了一封信──除了他寫的一本書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
  很久沒有寫信了。雖然每天都坐在電腦前,但在鍵盤上敲出的都是與心靈無關的文字──是比八股還要八股的專案可行性報告、是格子裡填滿資料的報表、是給其他部門的例行公事的通知書……日復一日,這些文件已經塞滿了我的大腦。
  忽然,我覺得很累、很累。我來到這家龐大的外資公司已經一年多了──好多人都很羡慕我,一個二十剛剛出頭的女孩,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當上了部門經理。我上學得早,因為父母工作忙,沒有時間照料我,讓我五歲便上了小學。我在小學和中學又各跳了一級,所以上大學的時候只有十五歲。大學畢業還不到二十歲。
  我似乎很「成功」,在前幾天的聚會上,畢業之後難得一聚的大學同學都異口同聲地這麼說。當年在我下鋪的女孩,還只是銀行的一個普通營業員。最有「出息」的男同學,也僅僅是政府部門的一個小科長。相比之下,我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但是,這些不是我夢寐以求的。我內心有一種聲音在對我說:「你並不屬於這裡。」這個聲音每天都在心靈深處響起,由遠而近、由低而高,像火紅的熔岩在幽暗的地殼中翻湧著。那麼,我的靈魂究竟屬於什麼地方呢?我的心究竟要「安置」在哪裡才能夠獲得寧靜和愉悅呢?
  公司占據整個的一座大廈,我的部門在十樓,整層樓就是一間開放式的辦公室。每個職員有一個透明的隔間。幾十個職員,像一群家養的鴿子,都被安置在一模一樣的「籠子」裡。
  巨大的中央空調,每時每刻都在發散著無窮的能量,冬暖夏涼。我不喜歡空調,我寧願房間裡的溫度與外面的溫度一模一樣。無論冷也好,熱也好,保持大自然本身的溫度最好。可是,我們的皮膚已經適應了空調製造的虛假溫度,反而無法適應大自然本身真實的溫度。我們的肌膚在虛假的溫度之中麻木了,我們的心也一樣。我們親手把自己裝進一個虛假的盒子裡。
  我每天對著電腦,用電子郵件和電話跟同事們聯繫。儘管大家同處一室,卻談不上有什麼心靈的溝通。這就是「現代化」的公司中的慣例。在公司安裝著藍色玻璃的辦公室裡,每個人各司其職:或者整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處理事務,一動不動;或者匆匆地走來走去,沒有片刻時間左顧右盼。每個人都表情嚴肅,卻面目模糊。
  我的位置靠近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然而,偌大的公司裡,沒有一個人能夠與我一起分享看風景時的心情。英國作家福斯特有一本出色的小說《窗外有藍天》,很久以前看過,書中具體的情節我已經記不清了,卻記得那個小小的、簡單的、窗外有片藍天的房間。
  我沒有一個房間,但我有一個角落。
  我經常往遠方眺望,遠方依稀可見煙雨迷濛的瘦西湖,瘦西湖邊上白塔的塔尖也還有模糊的輪廓。可惜,湖邊的高樓越來越多,視線也越來越局促了。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把樓房越蓋越高,為什麼樓房與樓房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人們把鴿子關進鳥籠,最後自己也住進了鳥籠。
  我喜歡童年時候外婆家的小院子,那個小院子曾經就在瘦西湖的邊上。屋簷下的青苔上有我鞋子的痕跡,木梁上的燕子窩中有時落下一兩片羽毛。可是,在幾年前的房地產開發熱中,這個可愛的小院子被粗暴地拆除了,連同我童年溫軟的記憶。
  我喜歡穿黑色的衣服,太喜歡了,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是黑色的。以至於同事對我說,你這麼年輕,為什麼總是穿著冰冷的、壓抑的黑色?好多次,面對這樣的詢問,我笑而不答。心中卻隱隱作痛。黑色是內斂的、是悲哀的、是冷靜的、是堅強的。記得一篇小說中寫道:「很多有傷口的女人,只穿黑色的衣服。因為這樣不容易讓別人看到疼痛。」這也是我的原因啊,我不願意讓旁人窺視到我的內心世界。黑色是一道藩籬。我讓自己與外部世界保持著一分距離。像一隻定格在琥珀中的小昆蟲,凝固,但是安全。
  讀那本名叫《火與冰》的書,也有好長一段日子了。書中那些剛強的句子打動過我,更打動我的卻是那些柔弱的句子。手邊沒有書。我當時讀的那本已經很破舊的書,並不屬於我。讀過之後,我也不想去書店買一本新的。因為讀過之後,這本書在「精神」的意義上就已屬於我了。書裡的好些句子我幾乎能夠背誦下來,也能夠感受到作者寫作時的心情。它們讓我如此牽腸掛肚。
  從昨天一直到今天,外面都下著雨,天色灰濛濛的,像《紅樓夢》裡面那些讓作者和讀者一起哭泣的、所謂「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章節。此時此刻,我想起《火與冰》中那些憂憤的句子。在北國的風沙中,他有衝冠的怒髮嗎?我相信,他有。他更有一顆憂憤與感傷的心。
  我給他寫信的時刻,不是我有意挑選的,卻恰好是一個孤獨與哀痛交織的時刻。他一定跟我一樣需要安慰。他身邊有安慰他的朋友嗎?
  我不知道他的詳細地址以及與他有關的一切。然而,讀過一本他寫的書就足夠了──從「物質」
  的意義上來說,那本書我僅僅擁有過一天(更準確地說,一個夜晚)的時間。
  下午,下班之前,我做了進公司以後唯一一件「假公濟私」的事:我把這封用一頁便籤寫就的短信,放進一封特快專遞裡,填好他的姓名地址。在吩咐祕書寄出一大疊商業信件的時候,把它混在公司的信件中發了出去。我實在怕自己沒有勇氣走到郵局親手投出這封突發奇想的信。
  他的文章顯示,他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學生。那麼,地址就簡單地寫上「北京大學中文系」,不知他能不能收到?
  那座湖光塔影的校園讓我魂牽夢繞。中學時,我曾經沒日沒夜地切慕了它六年。可惜,最後還是沒有能夠踏進去。就因為高考沒有發揮好,差了幾分。造化弄人,我像一枚蒲公英一樣,不情願地飄落到西湖邊上的那座校園裡。「暖風熏得遊人醉,西湖歌舞幾時休」,西湖美則美矣,卻不是一個念書的好地方。大學四年,濃濃的失落感一直伴隨著我。
  畢業後,漸漸忘卻了有關校園裡的一切。照片都是會褪色的,記憶也一樣;花朵都是會飄落的,夢想也一樣。廷生的出現,重新勾起我昔日的夢想和創傷。他屬於那座校園,那座蔡元培和魯迅的校園,那座「五四」青年的長衫和白圍巾飄飄蕩蕩的校園,那座在血與火中青春永在的校園。那座校園已經成為史詩,成為紀念碑,成為神話。北大的意義,早已經超越了一所大學。我有些嫉妒地想,他是多麼的幸運啊。
  他能否收到這封信,在我的信寫完以後,已經不重要了。寫信是對虛無的一種反抗。但寫完以後,我寧願忘記它,讓它像一個夢一樣在我的生命中消失。舉重若輕。
  正如《世說新語》中那個有名的「雪中訪戴」的故事。我很喜歡這個古老的故事。長袖飄飄的王子猷、鵝毛般的雪花、披著蓑衣的船夫、劃在溪水中的木槳……我要是畫家,我會畫這樣的一幅神韻流動的水墨畫。那麼,我也來學學王子猷?
  可是,明天我還得去上班。睡吧,睡吧。今天的日記寫得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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