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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心帶(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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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蕩

街道仍然繁華,像一鍋煮沸過久的開水,已經容不下任何多餘的事物。賣氣球的男人常常在正午把頭探出陽台俯視著街上密密麻麻緩緩蠕動的黑色頭顱,總是感到街道在離他太遠的地方。他可以想像,在那裡,人們已經習慣了自己的身子,被擠壓在眾多陌生而黏膩的肉體之間,當他們抬起頭,發現天空被高聳的建築物切割成細碎的小塊時,並不會感到驚訝,他們更不會介意,再也沒有任何鮮豔的氣球,偶爾在上空飄過。然而總有一些什麼,會阻止賣氣球的男人隨著想像逸出那工作室的軌道。例如頻繁地響起的電話,他並不樂意拾起那聽筒,他知道,
張開嘴巴,對著那聽筒說話的,是一個令他感到不以為然的自己。
那天,電話的另一端是一把乾巴巴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凡。他不會忘記,那些在氣球工廠不分晝夜地加班的日子,凡總是在他身旁咳嗽。
工廠倒閉了以後的某天,他收到凡的來電,以社會福利部職員的身分,向他提出合作的建議,那時候,他要求賣氣球的男人,以姓氏對他作出尊稱。
「大約在下午五時,一位剛剛進入飄蕩期的女病患會按你的門鈴。」他這樣告訴賣氣球的男人,就像以往每一次,這是由醫院轉介的無望治癒個案。
「疾病的名目,快要比病患更多了。」賣氣球的男人忍不住抱怨。
「而你要做的工作只是,給他們提供希望。」社會福利部職員以一種嚴肅的語氣提示他。賣氣球的男人無法說出任何話,他只是感到胸腹間積聚了大量令他疼痛的氣體。誰都知道,販賣氣球的收入,根本不足以維持日常開支。要是病患不再向社會福利部求助,他將會得到一筆為數可觀的報酬。社會福利部的職員早已多次向他暗示,大部分的求助者,無法終止申請援助,歸根究柢,無非是沮喪,那是許多不治之症、虐待、酗酒、失業、被遺棄的主要原因。
掛斷了電話之後,鬱悶的情緒把賣氣球男人的視線引領到窗外,那片被灰塵遮蔽了的天空,他認為,女病患即將來電,而他會在電話中指示她從醫院走到氣球店的路︰「你會看見三個不同顏色的交通燈,但不要按照它的指引走到對面,而是向左拐彎,一直走,不久,你將會看見懸掛著藍色氫氣球的陽台。」他會告訴那女人,小心提防在街上徘徊不去的狗︰「不要看進牠們的眼睛裡,以免挑起牠們的憤怒。」但那氣若游絲的女人其實更擔心的是躲在燈柱或老榕樹後的不法之徒。「據說他們喜歡以身形瘦削,腳步虛浮的人作目標。」女人虛弱的聲音如此傾訴。「但真正的惡魔其實住在你心裡,」他打算這樣建議女人︰「嘗試跟它和諧共處,使它無暇牽引災害。」他對於自己的答案感到非常滿意。
當四個滾動中的輪子被拖曳在走廊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發出的聲音跟一列行駛中的老舊火車非常相近,賣氣球的男人轉過頭去,發現一只碩大而殘破的黑色皮箱,附著一個纖幼的女人,已經抵達了敞開的門前。那女人穿著一襲白色的裙子,蒼白臉面和手臂像一塊有待填上色彩和線條的宣紙。那使他想到,許多年前,他親自製作了一只白色的氣球,他把氣球啣在嘴巴,鼓起腮幫,把肺部的氣奮力吹進去,那氣球漸漸膨脹,橡皮膜呈半透明,成了一顆晶瑩飽滿的圓球,像一個人剛剛醒過來的臉。
女人喘著氣,還來不及說出第一句話,賣氣球男人的臉上已經蕩漾著模糊的微笑,他彷彿再次嘗到殘留在嘴唇的乾澀。

*

阿鳥感到自己的記憶像塗抹過久的油漆正在逐片剝落。她當然已經無法再想起已經遺忘了的事,而剩下來的卻愈發清晰起來,使她憂慮,那即將成為她人格裡不可或缺的部分。
當她閉上眼睛,腦子裡便會出現那些異常明亮的下午,天空清朗得幾乎無法找到任何雲層,她抑止不了盯著高空的衝動,雖然陽光非常刺目,但那並不妨礙她的期待,直至她看到本來澄澈的湛藍,不規則地分布著彩色小點,他們正在移動,而且愈縮愈小,那時候,她已經過了把彩色小點誤作風箏或飛機的年紀,但她還是希望跟某個人作出討論,於是她高聲問母親︰「他們在做什麼?」
阿了會走到她的身旁,以跟她相若的角度仰著頭顱,凝視那一片他們仍然無法完全適應的風景。其實那幾個人還沒有飄到太遠,只是稍稍高於最高的那幢大廈的上方。她似乎看到,他們已把身子放軟,彷彿逐漸順從了各種無法理解也難以抵抗的安排,但也有可能,這只是她理所當然的想像,畢竟,他們的身影也正在遠離她們的視線範圍。
「沒什麼。」阿了說︰「他們只是前往那個真正屬於他們的方向。」可是阿鳥就像並不滿意這種說法那樣,仍然頑強地盯著那片已經什麼也沒有的天空,直至眼前成了一片灰黑。很可能,那是眼睛長時間注視強光引致的後果,也有可能,那是阿了寬厚的手掌,而她的眼睛總是會流出被光刺痛的淚水。當她的視野慢慢復原,阿了便會告誡她︰「只要不把目光放在遙不可及的地方,便不會被其實並不存在的恐懼打擾。」阿鳥知道,那恐懼並不在屋子以外的地方,那一直在她們心裡。無論任何事物,一旦過於接近,人們便會輕易忽略它。
阿了總是容易忘掉自己說過的話,因此她反覆向阿鳥說明,她的父親如何被突發性的飄蕩帶走。「但沒有任何人能圓滿地解釋,帶走他的是一陣怪風,還是身體上潛伏已久的徵狀。」阿鳥記得她轉過來的臉,總是有一雙空洞的眼睛,使她認為,她的母親應該也在某個地方丟失了,而且每一次的說明都像第一次那樣鮮明而深刻,使阿鳥找不到任何空隙,細想自己是否已經感到煩厭。「絕對沒有任何先兆。」阿了無法抑止抱怨,她認為,要是徵兆更早出現,他們便有足夠的時間想到應付的方法,而她更難以釋懷的是,由於無跡可尋,當她嘗試搜索他離去前的回憶,發現那些日子,全都像大量複製的物品一般,欠缺可供記認的座標。
「他說,他感到很冷。」她只記得,那天有和煦的陽光,屋外的空地,到處都放滿了人們晾曬的棉被。她走進廚房煮了一壺咖啡,讓他暖和冰冷的身軀。「不過是一陣子之間的事情。他說,室內的空氣不流通,他感到呼吸不了,要到外面去,待一會兒。」她看著燒水的鍋子,很快,狹小的廚房便充滿了冉冉上升的蒸氣,白色的煙霧把她的視線引領到窗外,那裡也有一個緩慢地向上飄浮的男人。她不願意承認那是他,但那個穿著深藍色斜布褲和格子上衣的身體,確實是她所熟悉的。
她也無法尖叫,只是撲向窗子,把上半身伸出窗外,企圖及時攫住他的腳尖,但那裡有著她無法克服的距離。她只能以目光抓著他,緊緊地盯著不放,甚至不敢挪動身子,生怕最輕微的變化,也會使他立即消失不見。可是無論任何人或事情,也難以阻撓他飄遠的速度和方向,不久,在她眼前的他便愈變愈小,最後,他的軀幹被樹木、燈柱和大廈共同遮蔽。
「他好像還沒有醒悟,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變化。」她試著解讀最後看見他的神情︰「他的眼光並沒有投向我,只是又茫然又惶恐地落在四周和自己的雙手之上。那個本來平靜的下午並沒有任何改變,空氣中有陽光的氣味,而鳥在低叫。」她說。那天,她的身子一直掛在窗框上,直至夜色降臨,她卻聽不到水早已燒開了的尖銳聲響。從那時開始,她害怕夜。
過了半晌,當她回過神來,便會轉過頭去,以溫柔的語氣安慰阿鳥︰「不過,許多研究已經證實,飄蕩症並非通過遺傳而來,那很可能是一種基因突變,或由非常罕見的過敏狀況引發,也有可能是難以追尋的心理因素造成⋯⋯」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直至和空氣中的靜寂混合在一起。
阿鳥不忍揭破她,那其實就像肌肉萎縮症、神經纖維瘤或早發性癡呆般難以預防,也無法根治。要是飄蕩症患者走到公共醫院的診療室,向醫生訴說自己的早期症狀,其實醫生跟病人一般無助。她可以設想,醫生會給病人開出像糖果那樣的安眠藥,然後對他們說,保持心境舒暢是對抗任何疾病的不二法門,但他心裡明白,沒有任何人能避免病發。
醫生跟病人的不同之處只是在於,他以一直信靠的幻象保持定靜,要是人們想要待在安穩的生活裡,便要假裝使他們無能為力的問題並不存在,而為了維護僅存的假象,沒有人願意說穿這一點。
阿了早已沒有再到醫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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