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棲鳳
01
中秋，夜如晝，十里燈籠。上京的酒肆掛上了花卉與旗招，各家都拿出了最好最新的酒。除了秋桂香氣，還有那飄散的香醇佳釀。金水橋畔的柳樹掛滿了錦布彩燈，道路兩邊停滿了香車寶馬。貴婦小姐們不再如往日那般難見真容，雖仍半遮容貌，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雜耍、叫賣。五侯七貴、三教九流同在一片天地內，共享如夢似幻的時刻。夜是如此熱鬧歡快，涼風吹拂，吹不散熱烈的氣氛。
樓閣、畫舫之間，無不是一派推杯問盞的佳景。所有尋歡作樂的場子都是一片紙醉金迷，女子的綠紗裙被酒潑得濕透，隱約露出線條姣好的玉腿。酒客嫖客滿面笑容，歌女們不再唱那些悲戚之調，靡靡之音透著說不出的魅惑。
越是處在這樣的氣氛中，有心人越會留意燈火闌珊之處。那些燈火和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像是與世間區隔了開來。那裡的景色好似能看見，偏偏無法看清，彷彿有人在低語嬉鬧，細聽又不是人語。
這便是京城的中秋夜，唯有置身其中，能夠體會那如霧如煙的妖嬈。
虹翹依然唱著不落俗套的曲子，神情有些許落寞，微蹙的眉頭和熱鬧的中秋夜並不搭配。月光落在她的臉上，化為一層細膩的薄光。
身為頭牌花魁，她今日卻沒有接客，廂房內只有胡悅一人相伴。她唱的依然是胡悅寫的新詞，悅耳的歌聲流洩，引得一些酒客於門外駐足。
胡悅望著虹翹的側顏道：「月宮秋冷桂團團，歲歲花開只自攀。共在人間說天上，不知天上憶人間。」
虹翹微微一愣，隨即打住歌聲，輕笑道：「公子今日為何一人前來？我以為這樣的佳節，楚公子定也會來，為你們二人準備了上好的丹桂釀。」
胡悅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望向窗外水上的月亮倒影，「他是一個大忙人，和我這種閒人不一樣。」
虹翹瞅著胡悅有些賭氣的表情，搖了搖腦袋說：「不知道為什麼，奴家覺得你和楚公子吵架了。」
胡悅摸摸自己的臉，笑笑地搖手道：「我怎麼可能和別人吵架呢？我都一把歲數的人了，哈哈。」
虹翹苦笑著撥弄琵琶，「公子的確從來不和別人賭氣，也不會把誰真的放在心裡。難得我和你鬧個彆扭，你總是遷就著我。你一直都在笑，我卻摸不準，你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我看不透你的情緒，楚公子卻看得一清二楚，實話說，我還真有點……羡慕楚公子呢。」
水中，月兒的倒影被船槳劃得支離破碎。但只要水面恢復平靜，這輪明月就和天上的一模一樣。
胡悅抿了口酒，「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虹翹沒有繼續話題，撥弄著琴弦，重新唱起未完的曲子。眼波流轉，望著胡悅的面龐，那詞兒唱得更顯愁思。
待她唱到一個段落，胡悅忽然指著水面問：「妳瞧，他們在做什麼？」
虹翹依言望去，「哦，在玩雜耍呢。是藥師傀儡和水傀儡，船上的姑娘都去看了。據說這兩人的技藝非常了得，從七夕開始，就有許多的大戶人家請他們去表演。」
胡悅哦一聲，拍了拍衣服，起身道：「難得佳節，不如一起去看看吧。」
虹翹立即披上披風，拿起一盞琉璃燈籠，「那麼就走吧。」
河岸上聚集了很多人，岸邊用竹夾子打起了一個戲台，有人在台上點燃火藥，花火接連於空中迸放，色彩與圖案皆不同。水下也有節目，藝人在水裡表演各種優美的動作。台上的煙花，水上的演出，兩者彼此呼應。期間還有一隻鳥兒在水面和舞台中飛舞，嘴裡銜著彩帶，整個畫面美不勝收，有如天女散花。
水中的藝人是個女子，手裡握著一根很特殊的桿子，看似有些年頭了。那飛鳥貌似受到她的召喚，每每飛舞一陣，便恰到好處地停留在桿子上。而她舉著桿子，在水面上變換姿勢，搭著滿場的火樹銀花，便如嫦娥再現，美妙的身姿引來看客高聲叫好。
胡悅眼尖，注意到這個女子只有一條腿。
水中的女子敏銳地察覺了胡悅的視線，兩人的目光短暫相交。女子隨之一個鯉魚躍龍門，整個人高高躍起，濺起的水花呼應空中的煙花，又引來一陣歡呼。
虹翹興奮得直拍手，胡悅也讚嘆道：「不容易啊！如此輕盈，猶如飛仙。」
虹翹俏皮地歪著頭，笑嘻嘻地道：「可不是嗎？他們在此處已經演出了好幾場了。我今晚原本就想請你來看，可惜你心情不佳，便想著先唱些曲子，開解開解。」
胡悅微微一笑，眼珠子一轉，視線移動到台上負責點燃煙花的人身上。那個人躲在舞台的陰暗處，看不清楚樣子，眾人只關注絢麗的演出，也沒誰有興趣觀察他。但胡悅知道，這個人相當不簡單，有辦法準確地掌控煙火點燃並綻放的時間，計算之精準，說是神乎其神也不為過。他不單單要觀察觀眾的反應，恰到好處地燃放煙火，還要算好水中女子的位置。讓天上的煙火倒映於水面，襯得女子所在區域如有繁星點點。
不知不覺過了子時，女子最後表演了一個嫦娥奔月的技藝，便落幕散場，看客們紛紛朝著舞台中央投擲賞錢。
胡悅瞇著眼凝視舞台，那個人依然躲在黑暗中，沒有露臉。
不多時，煙火與看客們一同散去。女子爬上河岸，披上衣裳，拄著那根桿子，一瘸一拐地向著已經無人圍觀的台子走去。
胡悅從袖中抽出一塊帕子，遞給她。女子愣了愣，沒有伸手來接，微微側身避過胡悅和虹翹二人。
胡悅笑道：「姑娘身上有很特殊的氣味呢。」
女子回頭看他一眼，加快腳步離去。
虹翹偷笑道：「公子，你又惹人家姑娘生氣了。真不知道你是招女孩子喜歡呢，還是招女孩子討厭！」
胡悅撇撇嘴，正把手絹塞回去，忽見那個躲在黑暗裡的人走了出來，居然是一個身材只有四尺，相貌奇醜無比的老頭。他麻利地收拾著行李，把賞銀放入一個甕內。
一個單腿女子、一個醜怪的矮老頭，看著這樣的兩個人，壓根無法和之前那華美如仙境的表演聯想在一起。
二人收拾得極其迅速，沒有對話，卻非常的默契。那隻飛鳥則是乖乖地停留在女子的桿杖上。
很快的，一老一少相互攙扶著，朝無人的市井走去。
虹翹和胡悅一直目送那兩人，直到人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虹翹拉了拉胡悅的袖子，「公子為何如此在意這二人？」
胡悅搖頭，「我在意的並非他們兩個。」
虹翹皺眉問：「那是什麼？」
「那姑娘手中的桿子。」
「那有什麼？不就是一根木棍子嗎？」
胡悅輕笑，「未必呢，不過他們與我本不相識，我也不好插手。罷了，先送妳回去吧。」
虹翹挑眉，「公子接下去還有約？約的是誰？」
胡悅望著水面，拉長了臉，「那位不請自來的賢兄唄。」
虹翹聽了胡悅的回答，噗哧一笑，明白了那位客人是誰。
02
胡悅送了虹翹回畫舫，之後便順著金水橋岸往觀情齋走。
他默默地回想著那兩個藝人的表演，二人身有殘疾，這不奇怪，怪的是他們手裡的那根棍子。另外，二人身上的妖邪之氣，為何那麼重呢？
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酒壺，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看來又有什麼讓賢弟感興趣了。」
楚玨手裡拿著一個食盒，手裡提著一罈酒，緩緩走來。
胡悅搖了搖腰間的酒壺，「如我所想，你今晚一定會來這裡。」
楚玨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胡悅微微欠身，二人並肩走在燈火闌珊的街巷之中。走了很長一段路，皆是沉默不語。
最後是楚玨打破沉默，「有何心事？」
胡悅說：「只是有些在意。自從取回黃泉燈，我一直有一個念頭，隱約覺得自己去過那裡。」
楚玨垂眸注視手中的燈籠，「每個人都去過，只是都不記得了。」
胡悅眼神微微一閃，皺眉道：「對了，楚兄可知關於鳳凰的事情？」
「鳳凰？火之禽，陽之精也。」
胡悅手指自己，「我也許有機會看到鳳凰，何其幸哉。」
楚玨愣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
胡悅樂呵呵地打開扇子，「因為我看到了梧桐棲鳳木。」
楚玨搖頭道：「賢弟想必是看錯了，現今之世，出現鳳凰並非吉兆。」
胡悅簡單地說起今夜的見聞，一言一語間，兩人已經走到了觀情齋門口。楚玨熟絡地推開門扉，「進屋細說吧。」
剛要進屋，忽然屋內竄出一道影子，速度非常快。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影子已消失無蹤。
胡悅挑眉，「真是奇了，我這樣的地方，也有樑上君子來光顧？」
楚玨推門進屋，目光四下一掃，最後抬頭望向屋樑，「看來賢弟說的是真有其事。」
胡悅不解，「何出此言？」
楚玨指了指房樑，「你看。」
仰頭看去，房樑上飄下一根羽毛。這東西本身沒有什麼獨特之處，灰黑色，相當不起眼。
胡悅想要撿起羽毛，被楚玨制止，「你這裡還有多餘的石灰粉嗎？」
胡悅從灶台邊的罐子取出一些，楚玨接過，先將石灰粉撒上羽毛，又拿出清水，澆在石灰和羽毛上。
胡悅問：「這是何物？」
石灰遇水自燃，楚玨定定地道：「能要人命的東西。在你的屋子裡找到，估計與你所說的鳳凰有關係。」接著回頭問：「之前聽賢弟所說，是一老一少的兩個藝人？」
胡悅坐下來，打開酒罈子，「的確如此，而且是最近才出現的，過去沒有見過那兩人。楚兄，你前面那句『要人命的東西』，指的又是何事？」
楚玨摸了摸袖子，從裡面掏出一根羽毛，「這段日子，某些人看到羽毛，會像看到鬼怪那般喪膽。」
他把羽毛放在桌子上，往下道：「好些朱門望族都碰上了要人命的羽毛，只要羽毛出現，家中必定有人亡故。趙員外、葛戶部右侍郎、陳太醫府上都出了事，且都是白事。」
胡悅眼角抽搐，「楚兄把這羽毛帶到我家來幹什麼？我家裡可只有一口人。」
楚玨笑道：「這不是那羽毛，是我送你的東西。」
胡悅拿過羽毛，發覺這東西的光澤相當特別，在月光下泛出一種言語難以形容的奇異色彩，彷彿有五種顏色不停流轉一般。異樣的光澤投射於室內，整個屋子登時變得五光十色。
沉吟片刻，胡悅眼睛一亮，「這是鸞鳥的羽毛。」
楚玨頷首，「不錯。沒想到京城同時出現了鳳和鸞，這個鳳凰，卻不是你所想像的鳳凰。鳳凰的出現應是吉兆，如今卻連番死人，導致不少人懷疑是否惹怒了神明，大內也有耳聞了。」
胡悅把鸞鳥的羽毛揣進衣襟，「要不要去看看？以往沒見過那兩個藝人，但稍微打聽一下，不難找到他們落腳的地方。」
楚玨苦笑道：「既然賢弟如此有興趣，明日我陪你同去。不過，你為何認定了他們二人和此事有關係？」
胡悅捏了捏眉心，「說不上來，我就是覺得，那兩人讓我無法不在意。」
楚玨只有點頭。
兩人之間忽然又陷入一陣沉默，這一回，改由胡悅打破沉默，「楚兄是不是該趕早回去了？」
楚玨先看看窗外，再看看胡悅，「賢弟覺得現在這時辰算早嗎？」
「離雞鳴破曉估計還有一個多時辰呢，楚兄腳程快，肯定能回去睡個回籠覺。高床暖枕，總比寒舍好上幾百倍。」
楚玨聞言起身，然後……熟門熟路地躺上胡悅的床。
胡悅無奈地嘆了口氣，內心非常明白，破曉前想要睡個覺，那基本已是奢望了。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虹翹說的話：楚玨能夠懂他心裡真正的想法。
這一刻的失神被楚玨抓住，他一把攬住胡悅，就聽胡悅蹙眉問道：「你為什麼一直在我身邊？」
楚玨勾起嘴角，抬了抬胡悅的下巴，「這個問題有好久沒聽你問起了呢。我的回答還是那句話，因為我很在意你。」
胡悅並沒有表示憤怒，也沒有其他的表情，只是把眉毛皺得更緊，「但是你能得到什麼好處呢？我這樣的一個人，一無所有，記不得過去，搞不清來路，只知道渾渾噩噩地在世上停留。」
楚玨吻上開合的薄唇。胡悅的嘴唇非常涼，總是透著酒香，楚玨貪婪地吮吸著這股味道，沒有再回答問題，一個翻身把他壓在身下，吻得更深，更是糾纏。
胡悅睜著眼睛看著楚玨，兩人之間雖是旖旎春色，偏偏連一絲情慾都未透出。
楚玨的舉動溫柔，胡悅並不排斥，然而內心的迷惑無法排解，想要去猜，又覺得這樣的猜測太過無趣。沒錯，他和楚玨很像，只想要追逐有趣的事物，當那事物不再吸引自己，便會翩然離去，毫無眷戀，無情得幾乎不帶一絲溫暖。
為什麼可以這樣無情？因為活得太長了嗎？
胡悅伸手抱住楚玨，口中吐出一絲聲息。楚玨聞聲一愣，之後便是忘情的掠奪。
在胡悅以為，他與楚玨之間，似乎生出了一種依賴。即使沒有多少溫度，依然有引人留戀之處。
他其實留戀著這樣的接觸，可從未主動索取。
楚玨湊近胡悅的耳朵，舔舐著胡悅的耳廓，輕聲說：「也許你不知道，你不似你想像得那樣沒感情。」
胡悅冷笑著歪過頭，沒有回應。楚玨不在意，類似的話早已不知說了多少次，結果也都一樣。他只是繼續親吻著胡悅，胡悅沉默地仰頭迎合。
天色轉白，陽光投入室內，落在屋角。兩人依舊糾纏，不曉得是誰不放開誰，誰對誰更加在意。
胡悅看著透窗而入的陽光，聲音有些沙啞，「楚兄，你問我，為何認定了這件事情和那兩個藝人有關係？其實是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楚玨有些疲倦，聲音比平日來的慵懶，「什麼奇怪的地方？」
「那女子身上有一股焦味。」
胡悅說著，單手撐起身子，長髮隨著動作滑落胸前，「那股氣味確實是從她的身體散發出來的，但她明明剛剛從水裡出來。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楚玨皺眉，「別忘了，你也說過，有一個藥師傀儡。火藥當然有焦味。」
胡悅坐起身來，搖頭道：「那是有差別的。火藥是在舞台上點燃，煙火則在空中綻放，而那女子的表演，主要是在水中，以及她能夠躍起的高度進行，不至於直接碰觸火藥。就算被火藥沾染，只要回到水中，味道一定能讓河水沖走，怎麼會一上岸就給我聞到那麼濃的焦糊味？」
楚玨替他披了一件衣服，自己也穿衣起身，「你的意思是，那女子有問題？」
「不，她應該沒有問題，倒是那個侏儒老者相當古怪。他經常盯著女子手中的杖子。」
「監視？」
胡悅還是搖頭，「理由為何？他為何要監視女子？女子手中的杖子從何而來？那隻鳥看起來不像鳳凰，但我也認不出牠是什麼鳥。他們和你所說的催命羽毛，到底有著怎樣的關係？真是越想越有意思啊，楚兄。」
楚玨摸摸下巴，聽完胡悅連珠炮似的提出的問題，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笑出聲音，「鳥兒的問題，自然要問鳥兒。百鳥朝鳳，你手中的青鸞羽毛，或許能給予一些幫助。」
胡悅瞇眼，「你給我此物，想必早就算好了，要讓我插手此事。」
楚玨抬手一點胡悅的額頭，「賢弟只說對了其一，我可不曉得那兩個藝人的存在。」
胡悅拍開他的手，下床穿衣洗漱，「有什麼好處嗎？」
楚玨習慣性地給彼此沏茶，「好處就是，你可以得到所有疑問的答案。」
正在洗臉的胡悅頓住，轉頭冷瞪楚玨。後者好整以暇地朝他舉了舉茶杯，「我不信賢弟聽完了這些，還能按兵不動。」
胡悅冷哼，很快洗好了臉，掃一眼夜裡自房樑落下的不知名羽毛。那羽毛只剩下灰燼了，「這樣吧，先去你說的那幾個收到了羽毛的人家走走。」
「當然可以，還未入殮，你還能看到屍體。」
「不用看屍體，此事問死人沒用，活人倒是可以問問。接下來，有請楚兄帶路。」
兩人整裝待發，不想剛要出門，先瞧見虹翹匆匆而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公子，你快隨我去！昨夜咱們看傀儡戲的那一老一少，其中的老的死在了岸頭，那個瘸腳女子說要見你。你快來吧，否則官府來人，就越說越混了。」
胡悅看向楚玨，楚玨搖頭表示不知情。三人不再多言，立刻朝畫舫所在的河岸趕去。
01
中秋，夜如晝，十里燈籠。上京的酒肆掛上了花卉與旗招，各家都拿出了最好最新的酒。除了秋桂香氣，還有那飄散的香醇佳釀。金水橋畔的柳樹掛滿了錦布彩燈，道路兩邊停滿了香車寶馬。貴婦小姐們不再如往日那般難見真容，雖仍半遮容貌，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雜耍、叫賣。五侯七貴、三教九流同在一片天地內，共享如夢似幻的時刻。夜是如此熱鬧歡快，涼風吹拂，吹不散熱烈的氣氛。
樓閣、畫舫之間，無不是一派推杯問盞的佳景。所有尋歡作樂的場子都是一片紙醉金迷，女子的綠紗裙被酒潑得濕透，隱約露出線條姣好的玉腿。酒客嫖客滿面笑容，歌女們不再唱那些悲戚之調，靡靡之音透著說不出的魅惑。
越是處在這樣的氣氛中，有心人越會留意燈火闌珊之處。那些燈火和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像是與世間區隔了開來。那裡的景色好似能看見，偏偏無法看清，彷彿有人在低語嬉鬧，細聽又不是人語。
這便是京城的中秋夜，唯有置身其中，能夠體會那如霧如煙的妖嬈。
虹翹依然唱著不落俗套的曲子，神情有些許落寞，微蹙的眉頭和熱鬧的中秋夜並不搭配。月光落在她的臉上，化為一層細膩的薄光。
身為頭牌花魁，她今日卻沒有接客，廂房內只有胡悅一人相伴。她唱的依然是胡悅寫的新詞，悅耳的歌聲流洩，引得一些酒客於門外駐足。
胡悅望著虹翹的側顏道：「月宮秋冷桂團團，歲歲花開只自攀。共在人間說天上，不知天上憶人間。」
虹翹微微一愣，隨即打住歌聲，輕笑道：「公子今日為何一人前來？我以為這樣的佳節，楚公子定也會來，為你們二人準備了上好的丹桂釀。」
胡悅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望向窗外水上的月亮倒影，「他是一個大忙人，和我這種閒人不一樣。」
虹翹瞅著胡悅有些賭氣的表情，搖了搖腦袋說：「不知道為什麼，奴家覺得你和楚公子吵架了。」
胡悅摸摸自己的臉，笑笑地搖手道：「我怎麼可能和別人吵架呢？我都一把歲數的人了，哈哈。」
虹翹苦笑著撥弄琵琶，「公子的確從來不和別人賭氣，也不會把誰真的放在心裡。難得我和你鬧個彆扭，你總是遷就著我。你一直都在笑，我卻摸不準，你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我看不透你的情緒，楚公子卻看得一清二楚，實話說，我還真有點……羡慕楚公子呢。」
水中，月兒的倒影被船槳劃得支離破碎。但只要水面恢復平靜，這輪明月就和天上的一模一樣。
胡悅抿了口酒，「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虹翹沒有繼續話題，撥弄著琴弦，重新唱起未完的曲子。眼波流轉，望著胡悅的面龐，那詞兒唱得更顯愁思。
待她唱到一個段落，胡悅忽然指著水面問：「妳瞧，他們在做什麼？」
虹翹依言望去，「哦，在玩雜耍呢。是藥師傀儡和水傀儡，船上的姑娘都去看了。據說這兩人的技藝非常了得，從七夕開始，就有許多的大戶人家請他們去表演。」
胡悅哦一聲，拍了拍衣服，起身道：「難得佳節，不如一起去看看吧。」
虹翹立即披上披風，拿起一盞琉璃燈籠，「那麼就走吧。」
河岸上聚集了很多人，岸邊用竹夾子打起了一個戲台，有人在台上點燃火藥，花火接連於空中迸放，色彩與圖案皆不同。水下也有節目，藝人在水裡表演各種優美的動作。台上的煙花，水上的演出，兩者彼此呼應。期間還有一隻鳥兒在水面和舞台中飛舞，嘴裡銜著彩帶，整個畫面美不勝收，有如天女散花。
水中的藝人是個女子，手裡握著一根很特殊的桿子，看似有些年頭了。那飛鳥貌似受到她的召喚，每每飛舞一陣，便恰到好處地停留在桿子上。而她舉著桿子，在水面上變換姿勢，搭著滿場的火樹銀花，便如嫦娥再現，美妙的身姿引來看客高聲叫好。
胡悅眼尖，注意到這個女子只有一條腿。
水中的女子敏銳地察覺了胡悅的視線，兩人的目光短暫相交。女子隨之一個鯉魚躍龍門，整個人高高躍起，濺起的水花呼應空中的煙花，又引來一陣歡呼。
虹翹興奮得直拍手，胡悅也讚嘆道：「不容易啊！如此輕盈，猶如飛仙。」
虹翹俏皮地歪著頭，笑嘻嘻地道：「可不是嗎？他們在此處已經演出了好幾場了。我今晚原本就想請你來看，可惜你心情不佳，便想著先唱些曲子，開解開解。」
胡悅微微一笑，眼珠子一轉，視線移動到台上負責點燃煙花的人身上。那個人躲在舞台的陰暗處，看不清楚樣子，眾人只關注絢麗的演出，也沒誰有興趣觀察他。但胡悅知道，這個人相當不簡單，有辦法準確地掌控煙火點燃並綻放的時間，計算之精準，說是神乎其神也不為過。他不單單要觀察觀眾的反應，恰到好處地燃放煙火，還要算好水中女子的位置。讓天上的煙火倒映於水面，襯得女子所在區域如有繁星點點。
不知不覺過了子時，女子最後表演了一個嫦娥奔月的技藝，便落幕散場，看客們紛紛朝著舞台中央投擲賞錢。
胡悅瞇著眼凝視舞台，那個人依然躲在黑暗中，沒有露臉。
不多時，煙火與看客們一同散去。女子爬上河岸，披上衣裳，拄著那根桿子，一瘸一拐地向著已經無人圍觀的台子走去。
胡悅從袖中抽出一塊帕子，遞給她。女子愣了愣，沒有伸手來接，微微側身避過胡悅和虹翹二人。
胡悅笑道：「姑娘身上有很特殊的氣味呢。」
女子回頭看他一眼，加快腳步離去。
虹翹偷笑道：「公子，你又惹人家姑娘生氣了。真不知道你是招女孩子喜歡呢，還是招女孩子討厭！」
胡悅撇撇嘴，正把手絹塞回去，忽見那個躲在黑暗裡的人走了出來，居然是一個身材只有四尺，相貌奇醜無比的老頭。他麻利地收拾著行李，把賞銀放入一個甕內。
一個單腿女子、一個醜怪的矮老頭，看著這樣的兩個人，壓根無法和之前那華美如仙境的表演聯想在一起。
二人收拾得極其迅速，沒有對話，卻非常的默契。那隻飛鳥則是乖乖地停留在女子的桿杖上。
很快的，一老一少相互攙扶著，朝無人的市井走去。
虹翹和胡悅一直目送那兩人，直到人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虹翹拉了拉胡悅的袖子，「公子為何如此在意這二人？」
胡悅搖頭，「我在意的並非他們兩個。」
虹翹皺眉問：「那是什麼？」
「那姑娘手中的桿子。」
「那有什麼？不就是一根木棍子嗎？」
胡悅輕笑，「未必呢，不過他們與我本不相識，我也不好插手。罷了，先送妳回去吧。」
虹翹挑眉，「公子接下去還有約？約的是誰？」
胡悅望著水面，拉長了臉，「那位不請自來的賢兄唄。」
虹翹聽了胡悅的回答，噗哧一笑，明白了那位客人是誰。
02
胡悅送了虹翹回畫舫，之後便順著金水橋岸往觀情齋走。
他默默地回想著那兩個藝人的表演，二人身有殘疾，這不奇怪，怪的是他們手裡的那根棍子。另外，二人身上的妖邪之氣，為何那麼重呢？
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酒壺，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看來又有什麼讓賢弟感興趣了。」
楚玨手裡拿著一個食盒，手裡提著一罈酒，緩緩走來。
胡悅搖了搖腰間的酒壺，「如我所想，你今晚一定會來這裡。」
楚玨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胡悅微微欠身，二人並肩走在燈火闌珊的街巷之中。走了很長一段路，皆是沉默不語。
最後是楚玨打破沉默，「有何心事？」
胡悅說：「只是有些在意。自從取回黃泉燈，我一直有一個念頭，隱約覺得自己去過那裡。」
楚玨垂眸注視手中的燈籠，「每個人都去過，只是都不記得了。」
胡悅眼神微微一閃，皺眉道：「對了，楚兄可知關於鳳凰的事情？」
「鳳凰？火之禽，陽之精也。」
胡悅手指自己，「我也許有機會看到鳳凰，何其幸哉。」
楚玨愣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
胡悅樂呵呵地打開扇子，「因為我看到了梧桐棲鳳木。」
楚玨搖頭道：「賢弟想必是看錯了，現今之世，出現鳳凰並非吉兆。」
胡悅簡單地說起今夜的見聞，一言一語間，兩人已經走到了觀情齋門口。楚玨熟絡地推開門扉，「進屋細說吧。」
剛要進屋，忽然屋內竄出一道影子，速度非常快。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影子已消失無蹤。
胡悅挑眉，「真是奇了，我這樣的地方，也有樑上君子來光顧？」
楚玨推門進屋，目光四下一掃，最後抬頭望向屋樑，「看來賢弟說的是真有其事。」
胡悅不解，「何出此言？」
楚玨指了指房樑，「你看。」
仰頭看去，房樑上飄下一根羽毛。這東西本身沒有什麼獨特之處，灰黑色，相當不起眼。
胡悅想要撿起羽毛，被楚玨制止，「你這裡還有多餘的石灰粉嗎？」
胡悅從灶台邊的罐子取出一些，楚玨接過，先將石灰粉撒上羽毛，又拿出清水，澆在石灰和羽毛上。
胡悅問：「這是何物？」
石灰遇水自燃，楚玨定定地道：「能要人命的東西。在你的屋子裡找到，估計與你所說的鳳凰有關係。」接著回頭問：「之前聽賢弟所說，是一老一少的兩個藝人？」
胡悅坐下來，打開酒罈子，「的確如此，而且是最近才出現的，過去沒有見過那兩人。楚兄，你前面那句『要人命的東西』，指的又是何事？」
楚玨摸了摸袖子，從裡面掏出一根羽毛，「這段日子，某些人看到羽毛，會像看到鬼怪那般喪膽。」
他把羽毛放在桌子上，往下道：「好些朱門望族都碰上了要人命的羽毛，只要羽毛出現，家中必定有人亡故。趙員外、葛戶部右侍郎、陳太醫府上都出了事，且都是白事。」
胡悅眼角抽搐，「楚兄把這羽毛帶到我家來幹什麼？我家裡可只有一口人。」
楚玨笑道：「這不是那羽毛，是我送你的東西。」
胡悅拿過羽毛，發覺這東西的光澤相當特別，在月光下泛出一種言語難以形容的奇異色彩，彷彿有五種顏色不停流轉一般。異樣的光澤投射於室內，整個屋子登時變得五光十色。
沉吟片刻，胡悅眼睛一亮，「這是鸞鳥的羽毛。」
楚玨頷首，「不錯。沒想到京城同時出現了鳳和鸞，這個鳳凰，卻不是你所想像的鳳凰。鳳凰的出現應是吉兆，如今卻連番死人，導致不少人懷疑是否惹怒了神明，大內也有耳聞了。」
胡悅把鸞鳥的羽毛揣進衣襟，「要不要去看看？以往沒見過那兩個藝人，但稍微打聽一下，不難找到他們落腳的地方。」
楚玨苦笑道：「既然賢弟如此有興趣，明日我陪你同去。不過，你為何認定了他們二人和此事有關係？」
胡悅捏了捏眉心，「說不上來，我就是覺得，那兩人讓我無法不在意。」
楚玨只有點頭。
兩人之間忽然又陷入一陣沉默，這一回，改由胡悅打破沉默，「楚兄是不是該趕早回去了？」
楚玨先看看窗外，再看看胡悅，「賢弟覺得現在這時辰算早嗎？」
「離雞鳴破曉估計還有一個多時辰呢，楚兄腳程快，肯定能回去睡個回籠覺。高床暖枕，總比寒舍好上幾百倍。」
楚玨聞言起身，然後……熟門熟路地躺上胡悅的床。
胡悅無奈地嘆了口氣，內心非常明白，破曉前想要睡個覺，那基本已是奢望了。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虹翹說的話：楚玨能夠懂他心裡真正的想法。
這一刻的失神被楚玨抓住，他一把攬住胡悅，就聽胡悅蹙眉問道：「你為什麼一直在我身邊？」
楚玨勾起嘴角，抬了抬胡悅的下巴，「這個問題有好久沒聽你問起了呢。我的回答還是那句話，因為我很在意你。」
胡悅並沒有表示憤怒，也沒有其他的表情，只是把眉毛皺得更緊，「但是你能得到什麼好處呢？我這樣的一個人，一無所有，記不得過去，搞不清來路，只知道渾渾噩噩地在世上停留。」
楚玨吻上開合的薄唇。胡悅的嘴唇非常涼，總是透著酒香，楚玨貪婪地吮吸著這股味道，沒有再回答問題，一個翻身把他壓在身下，吻得更深，更是糾纏。
胡悅睜著眼睛看著楚玨，兩人之間雖是旖旎春色，偏偏連一絲情慾都未透出。
楚玨的舉動溫柔，胡悅並不排斥，然而內心的迷惑無法排解，想要去猜，又覺得這樣的猜測太過無趣。沒錯，他和楚玨很像，只想要追逐有趣的事物，當那事物不再吸引自己，便會翩然離去，毫無眷戀，無情得幾乎不帶一絲溫暖。
為什麼可以這樣無情？因為活得太長了嗎？
胡悅伸手抱住楚玨，口中吐出一絲聲息。楚玨聞聲一愣，之後便是忘情的掠奪。
在胡悅以為，他與楚玨之間，似乎生出了一種依賴。即使沒有多少溫度，依然有引人留戀之處。
他其實留戀著這樣的接觸，可從未主動索取。
楚玨湊近胡悅的耳朵，舔舐著胡悅的耳廓，輕聲說：「也許你不知道，你不似你想像得那樣沒感情。」
胡悅冷笑著歪過頭，沒有回應。楚玨不在意，類似的話早已不知說了多少次，結果也都一樣。他只是繼續親吻著胡悅，胡悅沉默地仰頭迎合。
天色轉白，陽光投入室內，落在屋角。兩人依舊糾纏，不曉得是誰不放開誰，誰對誰更加在意。
胡悅看著透窗而入的陽光，聲音有些沙啞，「楚兄，你問我，為何認定了這件事情和那兩個藝人有關係？其實是因為，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楚玨有些疲倦，聲音比平日來的慵懶，「什麼奇怪的地方？」
「那女子身上有一股焦味。」
胡悅說著，單手撐起身子，長髮隨著動作滑落胸前，「那股氣味確實是從她的身體散發出來的，但她明明剛剛從水裡出來。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楚玨皺眉，「別忘了，你也說過，有一個藥師傀儡。火藥當然有焦味。」
胡悅坐起身來，搖頭道：「那是有差別的。火藥是在舞台上點燃，煙火則在空中綻放，而那女子的表演，主要是在水中，以及她能夠躍起的高度進行，不至於直接碰觸火藥。就算被火藥沾染，只要回到水中，味道一定能讓河水沖走，怎麼會一上岸就給我聞到那麼濃的焦糊味？」
楚玨替他披了一件衣服，自己也穿衣起身，「你的意思是，那女子有問題？」
「不，她應該沒有問題，倒是那個侏儒老者相當古怪。他經常盯著女子手中的杖子。」
「監視？」
胡悅還是搖頭，「理由為何？他為何要監視女子？女子手中的杖子從何而來？那隻鳥看起來不像鳳凰，但我也認不出牠是什麼鳥。他們和你所說的催命羽毛，到底有著怎樣的關係？真是越想越有意思啊，楚兄。」
楚玨摸摸下巴，聽完胡悅連珠炮似的提出的問題，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笑出聲音，「鳥兒的問題，自然要問鳥兒。百鳥朝鳳，你手中的青鸞羽毛，或許能給予一些幫助。」
胡悅瞇眼，「你給我此物，想必早就算好了，要讓我插手此事。」
楚玨抬手一點胡悅的額頭，「賢弟只說對了其一，我可不曉得那兩個藝人的存在。」
胡悅拍開他的手，下床穿衣洗漱，「有什麼好處嗎？」
楚玨習慣性地給彼此沏茶，「好處就是，你可以得到所有疑問的答案。」
正在洗臉的胡悅頓住，轉頭冷瞪楚玨。後者好整以暇地朝他舉了舉茶杯，「我不信賢弟聽完了這些，還能按兵不動。」
胡悅冷哼，很快洗好了臉，掃一眼夜裡自房樑落下的不知名羽毛。那羽毛只剩下灰燼了，「這樣吧，先去你說的那幾個收到了羽毛的人家走走。」
「當然可以，還未入殮，你還能看到屍體。」
「不用看屍體，此事問死人沒用，活人倒是可以問問。接下來，有請楚兄帶路。」
兩人整裝待發，不想剛要出門，先瞧見虹翹匆匆而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公子，你快隨我去！昨夜咱們看傀儡戲的那一老一少，其中的老的死在了岸頭，那個瘸腳女子說要見你。你快來吧，否則官府來人，就越說越混了。」
胡悅看向楚玨，楚玨搖頭表示不知情。三人不再多言，立刻朝畫舫所在的河岸趕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