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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一笑宮前町(增訂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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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從山上出發,帶著睡眼惺忪的文娟,儘管一刻也不敢歇下來喘息一下,但來到宮前町,眼看就要近午。朱天送把斗笠自頭上摘下,用力搧了兩搧;汗巾已經半濕,仍舊拿來胡亂抹了把臉。

扭回頭看文娟,孩子已哭哭啼啼好一會兒。天可憐見,平日呼慣罵慣,臨到這一天,居然也起了不忍之心。想想自今早五點出門,走到這會兒近午,足足也有五、六個小時,他長身大步的前頭猛趕路,文娟那叫名六歲的孩子在身後半跑半跌,實在也吃足苦頭。

想到這裏,朱天送便把粗嗄的聲音放軟,對這排行最小的女兒說道:

「快到了,以後在陳家,要吃什麼有什麼,不會像在山上一樣……三餐都吃番薯籤,餐餐都吃不飽。」

文娟嗚咽著低聲抗議:「我走不動,我的腳起泡了。」

小文娟將木屐脫下拿在手上,腳掌、腳背顯然都有被雜草割傷、刺傷或被山石刮傷的創痕。

朱天送心下一軟,伸手想要接過文娟手中那包裹了她全部衣物的小包袱,文娟沒敢遞給他,實在是父親平時嚴厲慣了,今天早上偶然流露出來的慈藹,畢竟無法祛除文娟的畏懼。一整個早上,文娟把那唯一一雙和三姐文梅共有的半舊不新木屐,時而穿在腳上走一段路,又時而捨不得脫下來,掛在手指間赤足奔跑著。

山路原是走慣的,不同的是平常沒走過這麼長、這麼久,又這麼快的路,連一向赤腳慣了的文娟也受傷忍不下去。木屐原來是三姐文梅的,為了文娟要送人當養女,離開朱家,文梅特別大方的將它給了文娟。

小小年紀的文娟,出身貧家的緣故,早已特別曉事。三個多月前,自從遠房一位表親來說項,談價錢、提條件,雙方有了個交易的譜之後,準備收養小孩的那對夫妻,特別翻山越嶺來到朱家看孩子。

那陳姓夫妻也並非特別中意文娟,而是因為文娟年紀恰當,他們要的就是這麼個小小孩罷了。

知道自己要被收養之後,文娟惶然哭過兩回,第一次給她阿爸朱天送吼回去:

「妳若是這副哭相,不討養父母喜,擔心他們虐待妳!」

第二次,阿爸卻絮絮而無奈的對她說:

「妳要我怎麼樣?顯然的那一方苦田養不活大家,我再拖磨也變不出米來,不是我不養妳……姐妹妳們四個,人家相中的是妳,這是妳的命。未定苦盡甘來,妳比她們三個都要阿娘命。妳哭什麼呀?哭得霉氣,對方說不定不要妳了。」文娟似懂未懂,既怕未來的命運,又擔心萬一對方變卦,自己就成了全家的罪人。因此,竟也有了屬於她那個年紀的覺悟:不哭了,等著她父親帶她到新家去。

這新家可真是迢遠,阿爸講的白米飯,未知真假,倒是兩條腿走得如鐵杵,幾幾乎都快沒知覺了,竟然還到不了。

朱天送這時又回頭對這最小的女兒說話:

「木屐穿上吧,說不定到了新家,他們就買雙新的給妳。要不然,命歹的話,不肯讓妳穿木屐,留著也是白留,反而糟蹋。」

對這話,文娟半懂不懂,只知道木屐平時少穿,此刻穿了反而打腳得痛,倒不如赤著腳跑得順當。

如此又走了十來分鐘,朱天送終於停在一百六十五號前。那是一幢簡單的臺灣式房子,光廳暗房,木門外面是一大片沒圍籬的泥土庭院,木門裏面六張竹椅子、一張四角木桌,影影綽綽幾個人影。

不等天送趨前詢問,屋子裏就跑出一個男子來,不是別人,正是這一次將文娟送養陳家的介紹人蔡水木。

水木仔劈面就嚷嚷的道:

「怎麼到這時才來?大家等快兩個小時了。」然後又小聲探問:「陳家還擔心你改變主意,捨不得了。」

天送有些難為情,訕訕解釋:

「一大早天撲撲亮就出發,孩子走得慢……」

「好了,好了,既然人來,就趕快裏面請吧。」水木仔伸手扯著天送的臂膀拉他進屋。由於天送人長得高大,足足比水木高出大半個頭,所以倒像水木仔勾著天送的手臂被帶進屋裏去似的。

進了堂屋裏,陳春發夫婦老早起身,以主人的姿態欠身讓座。

四個大人全部落座,這才發現今天的主角朱文娟還站在外面,抱著她的小木屐,又餓又乏的噙著淚水,等大人們發落。

「阿娟,進來,入到裏面來。」朱天送盡量控制著聲音,免得十足莊稼本色不小心流露出來。

朱文娟低頭小步進了屋子,瑟瑟縮縮站到她親爸坐的竹椅旁,悄然用袖子拭掉眼淚。

「吃茶啦,一路辛苦,那麼遠的路。」陳春發以手示意,待到朱天送端了茶杯湊到嘴邊喝了,這才指指天送旁邊一只圓木凳子,對那瑟縮一旁的文娟藹聲說道:

「妳叫文娟,是吧?坐下吧,走了大半天,一定累壞了。」

文娟被叫到名字,先是觸電般嚇了一跳,等聽到陳春發對自己講話,既不粗聲嚷嚷,也不頤指氣使,一顆惶惶然等待未知命運的小心靈,此時但覺一寬,不知不覺,感激、放心兼且還帶幾分傷心的淚水又湧了上來。她悄悄又用衣袖拭了拭眼睛,很認分的依言摸著圓凳子坐上去。凳子有些高,坐上之後,兩條腿便懸了空,於是眾人都看到那雙因走長的山路而傷痕累累、不忍卒睹的六歲女童的雙足。

朱天送訥訥解釋:

「有穿木屐,大概走不慣……我一路趕,沒有注意到她的腳……」

陳春發那結褵十年始終未生育的太太陳王妹,見到文娟這副樣子,觸動惻隱之心,親手端起一只杯子,盤子裏揀了一塊米製的梅子糕,走到文娟跟前,輕輕遞到小孩手中,和婉說道:

「又餓又乏,把糕仔吃了,喝點茶,墊墊肚子。」

莫說文娟沒吃過米製糕點,只怕連見也不曾見過。她手裏放著,先還遲疑,但那白白摻著小小紅斑點的糕餅,不僅看著誘人,連那香味,透著米香和糖香,也格外的引人垂涎。

她把糕拿近鼻前,嗅聞一下,之後,終於慢慢、一點一滴的嘗了起來。

大人們看著她開始吃喝,這才回到彼此的正事上頭。

介紹人蔡水木清了清喉嚨,首先開口:

「現在,孩子帶來了,契約也寫好放在這裏,我們把事情辦一辦,大家也好做自己的正事。」

說話間,陳春發將契約推到朱天送面前。天送望了望,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熱了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水木便接下那張契約,替天送拿主意:

「你蓋個手印就成了。契約裏寫明文娟自訂約日起,歸屬陳家,此後你就與她無涉,陳家原則上希望你不再與她來往││」水木看天送一眼:「兒孫自有兒孫福,春發兄嫂自己沒有生養,自然會將她當作親生一樣疼惜,你就放心,不用再相尋了,否則養的這邊,人家也會很困擾。」

天送聽著,黯然起來,微微點了點頭。

水木因之又說:

「陳家給你的是一百四十八元,這是我跟他們理論多次才有的價錢。你,認為怎麼樣?」

天送的心熱了起來。一百四十八元,白米一斗才一塊一毛錢,他哥哥的兒子讀師範,據說畢業出來教書,月給四十五元。一百四十八元,足足有三個多月老師的薪水,夠他把那土角厝翻一翻了。

這不能不說是一筆大數目。不過,卻是用自己親生女兒換來的。生她、養她……也罷,文娟跟著自己,沒有好日子過,不說吃沒吃好、穿沒得穿,還得跟著他一起耕作那什麼也長不出來的苦田。尤其他老婆前年過世之後,天送對這世間的心冷了一半,提不起什麼勁再打拚了。年過五十,沒半個兒子,只有這四個菜籽命的女兒。最小的文娟才六歲,他可有那個生命和力氣拉拔她到自立或嫁人?即使有,十年、五年的,也絕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到了後來,她仍然是要怨他;倒不如把她給了人家,可能還有好日子可過。

自從大女兒文彩在五年前出家之後,朱家就元氣大傷。

文彩生得普通。不過,人家壞手壞腳都嫁得了一個可供衣供飯的夫婿,何況文彩好手好腳,算是拿得出去的。就算嫁不了商賈人家,販夫走卒或莊稼田漢,還怕沒人要娶?

不曉得孩子當時怎麼想的,好像是不願世世代代這樣生養下去,讓後世子孫一代代如此窮現世下去。世世代代,難道不會有翻身的機會?難道……唉,也難怪文彩她,他們山坡上那塊地,種過番薯之外,其他也長不出什麼,土地貧瘠,連人生也沒希沒望。

文彩二十歲那年出的家。

很突然,沒告訴任何人,等他知道,趕到庵裏,文彩已經落髮。

天送很受了一些驚嚇。在此之前,他難免怨天,不過還算認命,辛苦認真的耕作那塊苦田,和老天在飢餓邊緣討價還價。賴活了四十餘年,一個他養大的女兒,突然用出家為尼來拒絕繼續過他一向過慣的日子。

這使他十分震驚,更令他不得不懷疑這樣過日子值不值得。

就因為有了這種懷疑,所以當水木來向他提起要將文娟送給別人當養女時,他沒有考慮太多就答應了。

橫豎跟他也是歹命,吃不好、穿不暖,未定亦嫁不了好尪婿,岢不更害了孩子一輩子?

送到臺北,到底是都會,說不定見多識廣,孩子會有不同的前途。

只聽水木身旁又說:「那就這樣說定了,你這裏打個手印。」

天送依指示蓋了手印,惶惶然也不知說什麼好。

「本來保正說好要來見證,適巧他妻舅家有白事。反正我做中間人,不會叫你吃虧的。」

天送只見一張印有椰子樹的百元大鈔,和零零星星一些紙票子,一起拿到他眼前,陳春發客氣的說:「你點點看。」

天送匆遽而害臊的將錢拿起,數也不敢數。然後又更難為情的把手上那小包袱,重重放到自己原來坐的竹椅上,說道:「這是文娟的兩件衣服,破了,舊了。以後就願望陳先生多多疼惜她。」

說完,紅著眼睛看了看文娟,翻身就要告辭出去。

「等等││朱││」陳春發一把拉住朱天送,殷殷勤勤的留人:「說起來大家就是親家了,哪有第一次見面就這樣走了?何況又是過午。」

「我要走啦,回程又得走一趟長路。」

「就因為這樣,更不能讓你空肚子走長路回去。來、來、來,免客氣,不成樣子,但的確都準備妥當了。」

陳春發將朱天送、文娟和蔡水木一干人,半推半送,請進後面飯廳裏。

只見一張大木桌,蓋著大大一個竹編碗菜圓蓋子。

陳春發掀起碗菜蓋子,原來桌上已置辦了幾樣菜色:一盤白切肉、一條煎魚、一盤韭菜炒豆乾、一盤鹽炒土豆。

陳春發一邊延坐,一邊大聲對自己的老婆吩咐:「阿妹啊,盛飯││酒,順便倒出來。」

朱文娟被叫到廚房裏,在灶前早就給她盛好一碗白米飯,上面有魚有肉有菜有土豆,桌上有的,一樣也不少她的。

陳王妹一邊手腳忙亂著添飯裝酒,一邊招呼文娟用飯。

「不要客氣,以後這就是妳自己的家了,小孩要吃飯才會長得好。」

朱文娟捧起飯碗,用筷子挖起第一口清白飽滿的白米飯,送進嘴裏。前頭嘈亂熱鬧的聲音,使她認生的心安定不少;米飯的香味甜泚,撫平了她的傷痛。做養女,看來不像傳聞中那麼可怕,至少吃得飽飽的,不像自己家中有一餐沒一餐,像一天到晚餓著似的。

文娟嚥下第一口飯,聽到飯廳裏她阿爸粗豪的聲音框喝著:「乾啦!」

很喜氣的聲音。

那麼,做養女竟似乎是一件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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