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說起這世上能讓胡悅感興趣的東西，除去好酒和美人，就是那些奇聞怪談了。
胡悅喜歡怪事，眾所周知，但不是因為獵奇心態，而是因為那些故事能在冥冥之中給予他一份觸動。他對世間之物無法動情，卻有正常人的悲歡喜怒；似是了無牽掛，卻對塵世懷有一份眷戀。如此的矛盾在他身上糾纏，牽引著他，如在尋找什麼似的流連於世間。
虹翹素手一揚，手中的琴撥滑動琵琶的弦，如珠墜盤般響起一首「飛花點翠」。
一旁點香的英兒垂首歎息道：「姑娘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有心事，莫不是又在想胡公子？」
虹翹沒有停下彈奏，略略蹙眉，也未回答英兒的問題，只將自己的心思附於琴弦之上。
思緒隨著琴音流轉，回到她與胡悅初次見面的時候。
那一日，胡悅站在垂柳之下，身形單薄，如煙似霧。估計只要一陣風過，整個人就要消散於天地之間，讓人禁不住想要去拉住他的手，把他留下。漂亮的眼睛望著水面，嘴角分明微微翹起，卻不像真有笑意，反而透出孤寂疲憊之感。
虹翹無法忘記那雙眼，那雙眼睛不帶任何的情感，淡淡地看著河水，沒有想念，沒有思索，貌似什麼都無法映入其中。但也就是那樣的一對眼眸，令人生出一種渴望，渴望著從中看見情感，渴望著被記住。
「公子可是一人在此賞景？」
虹翹上前一步，主動和胡悅搭話。
胡悅依然在笑，手指抵著自己的嘴唇，「噓，姑娘莫要說話，我在聽柳音。」
聞言，虹翹抬頭看了看河畔的柳樹，愣愣地想著，這個書生外貌如此俊秀，但是……好像腦袋有些問題啊。
又是疑惑，又是好奇，虹翹就這樣呆呆地站在邊上，聽著根本聽不到的柳音。
許久過後，胡悅拍了拍肩膀，回轉身，對上已然站得兩腿發麻的虹翹，低呼道：「啊呀呀！唐突佳人，唐突佳人！罪過罪過。我一時聽得入迷了，竟然忘了小姐也在，實是萬罪。小生姓胡，單名悅，字慕之，這廂有禮了。」說完，深深地作揖而拜。
虹翹見他有趣，笑著回道：「不打緊，反正我也正好賞景，就當是有緣作伴了。奴家名喚虹翹，乃是船舫的秋娘（唐代以來歌妓的別稱），給公子還禮了。」
柳葉飛絮，荳蔻年華。二人的相識，乃是因著一曲不存在的柳音。
一曲彈罷，收回思緒，虹翹淡淡地道：「直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他所說的柳音，究竟是什麼樣的聲音……」
英兒見虹翹又在自言自語，搖了搖頭，轉過話鋒道：「對了，說到聲音，姑娘，可知最近有個賣琴的貨郎，被船舫的姐妹們傳得甚是熱鬧？」
虹翹受到胡悅的影響，對古怪離奇之事也頗感興趣，當即放下琵琶，拿起摺扇，「哦？怎個說法？」
英兒手指著自己的臉，畫了一個圈兒，「俏啊！胡公子長得確實俊秀，但畢竟是個男子，那貨郎的臉可是比女子都要豔麗呢！他若不說話，壓根便分不出他到底是男子或女子。有人猜測他是女扮男裝，我沒有見過，所以不知是真是假。」
虹翹見英兒特地拿那人和胡悅比較，略感不悅地冷笑道：「男子女相罷了，不足為奇。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遲，男女皆是此番道理。」
英兒自然猜到自家小姐會為了胡悅說話，連忙接下去說：「姑娘為何不藉著換琴弦的機會，喚那貨郎來船上呢？咱們正好瞧瞧，到底是生得怎麼一個模樣？」
虹翹白了她一眼，笑道：「只是妳想要看看罷了。也罷，我正好想要換弦，妳讓他來，我也來看一看那人究竟生得什麼樣子，讓妳們一個一個這般著魔。」
英兒笑著放下香爐，欠了欠身，快步往外走。
虹翹搖著扇子，只喝了一盞薄茶，就聽到船舫外傳來英兒的聲音。果不其然，她隨即將一名年輕男子引入船舫。
就聽英兒對那男子道：「這便是金水河畔豔名遠播的花魁娘子虹翹姑娘。姑娘今日想換琴弦，特意請你來，算是給你做個利市。」
那人連忙擺手作揖，開口道：「虹翹姑娘，這廂有禮了。」
虹翹猛地站起身，「你……」
英兒也嚇到了，「這聲音……怎麼和胡公子一模一樣呀？」
那人緩緩地抬起頭，臉頰略微有些消瘦，但肌膚白潔如玉，眉眼清麗無雙。單單看那五官，真如西施再世，飛燕還魂，冷豔高潔，可比空谷幽蘭。只是這等絕世容貌，生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貨郎看著虹翹，眼中似有流光暗轉，眉目間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妖冶之感，「小姐見過在下？」
虹翹合起扇子，側身頷首道：「不，並不相識，只是單聽閣下之音，與我的一位好友十分相似。」
貨郎哦了一聲，「那也是巧得很呢。小姐要換琴弦，不知是什麼琴弦？」
英兒遞過虹翹的琵琶，「麻煩你換一下這把琵琶的琴弦，可要換好的，小姐是個行家。」
貨郎鄭重地接過琵琶，歎道：「好琴，還真是一把好琴！且讓我仔細看看這把琴。」
虹翹道：「過獎了。」
英兒悄悄地對她說：「聲音如此相似，而相貌完全不一樣……如果讓胡公子來此見他，不知會是如何情景？」
虹翹心中也有一絲玩鬧之意，主僕二人對視一眼，英兒立即會意，對那貨郎道：「你先在此看琴。小姐，我這就去給妳取上次的那匹紅帛。」
虹翹眼中含笑，點了點頭，英兒隨即一陣風似的溜了出去。船舫內只剩下認真看琴的貨郎和好奇萬分的虹翹。
忍了又忍，虹翹終究忍不住開口打探，「閣下姓什麼？喚什麼名？哪兒人士？」
貨郎放下琵琶，恭敬地抱拳道：「在下姓柳，單名一個因，乃是長安人士。」
虹翹喃喃道：「柳因……柳音……居然那麼巧合！」
柳因愣了愣，笑問：「小姐說的巧合，指的是什麼？」
虹翹端起茶盞，笑容透出幾分狡黠，「沒什麼，只是想到了一件往事，不足道也。」
一邊喝茶，她一邊在心中道：公子，你可要快點來呀，我可真想瞧瞧你遇上此人的表情呢。
02
虹翹本是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之人，單單就琴法和貨郎聊了起來。自然一時半刻貨郎也不會起疑，只當多了一個知音之人。
話說兩頭，英兒疾步朝著觀情齋去。可惜天公弄人，不巧胡悅出門在外，只有那位不用錢的灌酒工在門口灌酒。
堂堂侯爺就這樣拿著酒壺，一臉坦然地灌著門邊的葫蘆，動作十分熟練俐落。
英兒瞧著居然是楚玨，唉聲歎氣，好不失望。
楚玨嘴角微抽，見英兒這般失落，不由生出了幾分好奇，詢問道：「英兒姑娘為何如此著急前來？虹翹姑娘又出了什麼事嗎？」
英兒嘴快心直，便把那貨郎的事情告訴了楚玨。楚玨聽罷，哦了一聲，迅速灌完酒葫蘆，笑道：「那我可要去看看。」
英兒頓時後悔自己嘴快，心想虹翹小姐素來喜歡胡悅公子，只要不是瞎子，人人都知曉這事，連老鴇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偏偏楚玨公子和胡悅公子之間的關係不同一般，說不清道不明，而且比起虹翹，胡悅和楚玨明顯更是親暱熟絡。這一來二回，牽絲連脈的，讓原本就向著自家小姐的英兒心中泛起一股難以避免的抵觸。
楚玨大步朝金水河走去，英兒還沒想好託辭，見人家已走得老遠了，只能匆匆跟上。
楚玨不似胡悅這般天生的笑相，沒有說笑的時候，那張臉冰冷得讓人不敢靠近，所以英兒只隔得老遠地尾隨。楚玨並不在意，他走得很快，卻也能讓英兒跟著，兩人沒多久便到了船舫。
虹翹見竟然是楚玨前來，心中不免有幾許失落。微妙的神態變化全都落在了楚玨眼中，他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拱了拱手道：「虹翹姑娘這段時日可好？」
虹翹起身作了一個萬福，「有勞公子惦念，託福，近日都還安好。」
兩人寒暄數語，在邊上看琴的柳因開口道：「小姐既然有客，可否讓我把琴帶回去？我身上攜帶的這幾根弦，都不適合這把琵琶，住處倒是有一根上好的『相思弦』可用。」
楚玨聽到柳因的聲音，不由一愣。轉頭打量他，面容如溫玉，清麗高雅，似是女子。站在虹翹邊上，絲毫不遜其豔麗。
柳因取了琵琶便往船外走，楚玨等他走後，才道：「姑娘喚胡悅來此，可是為了見一見他吃驚的樣子？」
虹翹頷首道：「自然是了。公子也想看到吧？」
楚玨搖頭，「我倒覺得，相見不如不見。」
「哦？楚公子何出此言？」
「讓他見了，說不定就會追在『美人』身後跑了。」
虹翹頓了頓，一下子噗哧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搖頭道：「楚公子說笑和胡公子不同。胡公子說笑，一聽就能讓人知曉他在逗你開心，至於楚公子，您說笑則是不著痕跡。」
言及此，又對英兒道：「英兒，快去給公子沏一盞好茶。」
英兒應了一聲，退了出去，虹翹引著楚玨入座。楚玨輕拂衣襬，端坐道：「和他在一起久了，再木訥的人都會開玩笑。」
虹翹把一雙桃花眼笑成了彎月兒，眼中的笑意卻帶了點苦澀，「是啊！但要我說，胡公子就好比一陣雨。你能期待和雨相逢，卻怎麼也留不住那一陣紛紛揚揚的雨絲……」
楚玨頓了頓，「或許，胡悅自己也有想留卻留不住的東西。」
虹翹注視楚玨的眼睛，無法從那對漆黑如墨的眸子看出一絲波瀾，卻分明透過那短短的一句話，聽出了割捨不去的情。
「也許吧，那只有公子自己知道。不談那個酒癡了，說說那個貨郎吧，他的名字也很是巧合，名叫柳因……我記得當年與公子第一次相見，他就讓我陪他聽了好久的柳音，可實際上，我什麼都沒有聽見。」
楚玨眼睛一亮。
「因為這個，曾經我打趣他是個『聞風聽柳自成音』的傻子，後來才發現，他更是一個嗜酒如命的癡子。」
楚玨輕拍手中的扇子，沉吟道：「柳音……柳因……」
虹翹道：「貨郎與公子的聲音非常相似，可真要細聽，還是能辨別出其中的不同，只是……此人的長相，讓我不甚舒服。倒不是說顏色相輕，而是……他讓我感到有些熟悉。」
楚玨哦了一聲，「究竟怎麼個熟悉法？又是如何不舒服？」
虹翹沉思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也不知，就是感到此人的長相好似曾在哪裡見過，無奈說不出個所以然。那一顰一笑，都讓我心底泛起不舒服的感覺。或者該說，他整個人給我的印象是非常抑鬱的，並且……空空蕩蕩。」
楚玨說：「空蕩蕩……虹翹姑娘似乎說到了一個重點。且不談其他，此事還是不要向胡悅提起為好。」
虹翹也是認可，點頭答應道：「好，我不提就是了。」
楚玨爽朗一笑，眼中閃過一絲虹翹沒能察覺的精光。
楚玨稍坐片刻，用了一盞茶便起身離去。
英兒收拾著茶碗，咕噥道：「奇怪，為什麼楚公子會關心此事？就我的印象，楚公子總是冷冷淡淡，從不和船舫的姐妹們多說話。」
虹翹挑起一根簪子，「英兒，我問妳一事。」
英兒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回頭看著虹翹，等待下文。
「胡悅和楚玨二人，如若讓妳選，哪個人更神秘莫測些？」
英兒被問住了，深思後回答道：「那兩個人都是一身的謎團，誰都不比誰謎團少。怪哉？難道他們從不過問彼此？」
虹翹嫣然一笑，「這就是他們的相處之道。我流落風塵已久，見過許許多多的人，有些人戴著面具過日子，有的人裝瘋賣傻過日子，有的人汲汲營營過日子。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有真實的一面，真實的過往。胡公子和楚公子則不然，二人像是平白無故地出現在這世上。想來正是因為如此，他們能夠那麼親密……這兩個人啊，實在太相像了。」
英兒聽得渾身發冷，湊近虹翹，追問道：「平白無故地出現……難道那兩人都不是人？莫非……」
虹翹還是笑笑的，「真要是精怪，也該有精怪的特徵啊。妳瞧瞧胡悅，總與邪門之事糾纏不清，但從沒有害過人。再看看楚玨，渾身是謎，卻是正人君子。正邪之間，如何那麼簡單就判斷呢？倘若沒有他們，我早就死了。現在細想，好多事情都是仰仗他們在一笑一飲之間解決，實在是緣分哪！」
英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虹翹苦笑著把簪子插入髮髻，認真地對著銅鏡道：「我不該太貪心，萬一有一天他們都不見了，不求他們能記得我，只求我能記得他們，這就足夠了。」
一陣風拂過船舫，吹來一廂春意，正道是：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河畔邊上柳絲如煙，楚玨一人獨行，手裡捏著兩張紙，一張是黑紙，一張白紙，紙上都寫了些東西。
沉著穩重的眉眼間劃過一絲猶豫，捏紙的手不自覺地緊了幾分。忽然又是一陣風過，從他手中吹起那張黑紙，紙張馬上化作無數碎紙花，飄散在風中。
他微啟雙唇，勾出一抹苦笑，繼續往前走。
觀情齋的主人顯然已經回來了，未入屋，便能聽到院內傳出汩汩斟酒的聲音。楚玨聞聲，腳步變得輕快些許。推門而入，便見胡悅坐在老位置上看書，身旁留著一個空位。
胡悅眼不離書，手卻給來人斟上了酒，另一隻手撐著腦袋。
楚玨輕呷一口，說：「回來得可真早。」
胡悅笑道：「只是送個信兒，一個來回也不需半天時間。」
楚玨點了點頭，喝著酒，湊近桌上的棋盤，漫不經心地看起了棋局。
就聽胡悅問道：「你是從翹兒那裡來的，她找我有什麼事嗎？」
楚玨一愣，隨即嗅了嗅袖口，「賢弟的鼻子真好，透過這丁點兒淡香，便猜出了我從哪兒來。」
胡悅放下書，「你沒事不會獨自過去，而門口的酒壺灌滿了，我便猜測是英兒來找我，沒成想遇上了你。翹兒可有什麼事？」
楚玨取走幾顆棋子，「她原本想讓你見一個賣琴的貨郎。」
「貨郎？」
「你對柳因這個名字，可有印象？」
胡悅臉上出現極其短暫的動搖，隨之搖了搖頭，「這個名字頗有意思。」
「那能和我說說，你聆聽的柳音又是怎麼回事嗎？」
胡悅瞭然一笑，「是翹兒說給你聽的吧？她一定到現在還在怪我，讓她白白站了那麼多時候。」
放下手裡的書，他朝楚玨勾了勾手指，楚玨心領神會地湊近。
胡悅壓低了聲音，「這可是有特殊緣故的，真要聽？」
楚玨掃一眼故作神秘的他，「什麼特殊緣故？」
「柳音並非陽世間的聲音，活人是聽不到的。」
「換言之，你聽的乃是亡者之音？」
胡悅笑著點頭，「也許是，也許不是。」
楚玨追問：「這背後必定有所交易，否則活人不得聆聽。以何物作為交換？」
「以楚兄之能，早就猜到了吧？」
楚玨直勾勾地瞅著胡悅，後者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不過笑得有點不自在。
「你準備什麼時候拿回你的聲音？」
「拿回？有必要嗎？」
楚玨捏著酒杯的手抖了抖，差點把酒水給撒出來，語氣帶上了微微的惱怒，「我不想聽一個陌生人用你的聲音說話。再者，此事並不簡單。」
胡悅哈哈乾笑。
楚玨步步緊逼，「賢弟心中明顯有了打算，為什麼不說出來？」
胡悅鳳目一轉，「楚兄也沒把打算說出來呀。」
兩人相視片刻，同聲大笑。楚玨放下手中的酒杯，「好好好，既然如此，這次還是老規矩。」
胡悅以手指輕敲桌面，「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輸者三十年花雕紅一罈。」
楚玨頷首，「一言為定。」
之後是片刻的沉默，兩人各懷心思。往日稀鬆平常的交談，今夜竟完全沒了輕鬆的感覺，屋內遊走著一絲不安。
楚玨破天荒地沒有留宿，稍坐片刻便起身離去。胡悅把人送到門口，接著在房內走了幾個來回，最後似是打定了某種主意，很快也踏出屋門，步入夜幕。
說起這世上能讓胡悅感興趣的東西，除去好酒和美人，就是那些奇聞怪談了。
胡悅喜歡怪事，眾所周知，但不是因為獵奇心態，而是因為那些故事能在冥冥之中給予他一份觸動。他對世間之物無法動情，卻有正常人的悲歡喜怒；似是了無牽掛，卻對塵世懷有一份眷戀。如此的矛盾在他身上糾纏，牽引著他，如在尋找什麼似的流連於世間。
虹翹素手一揚，手中的琴撥滑動琵琶的弦，如珠墜盤般響起一首「飛花點翠」。
一旁點香的英兒垂首歎息道：「姑娘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有心事，莫不是又在想胡公子？」
虹翹沒有停下彈奏，略略蹙眉，也未回答英兒的問題，只將自己的心思附於琴弦之上。
思緒隨著琴音流轉，回到她與胡悅初次見面的時候。
那一日，胡悅站在垂柳之下，身形單薄，如煙似霧。估計只要一陣風過，整個人就要消散於天地之間，讓人禁不住想要去拉住他的手，把他留下。漂亮的眼睛望著水面，嘴角分明微微翹起，卻不像真有笑意，反而透出孤寂疲憊之感。
虹翹無法忘記那雙眼，那雙眼睛不帶任何的情感，淡淡地看著河水，沒有想念，沒有思索，貌似什麼都無法映入其中。但也就是那樣的一對眼眸，令人生出一種渴望，渴望著從中看見情感，渴望著被記住。
「公子可是一人在此賞景？」
虹翹上前一步，主動和胡悅搭話。
胡悅依然在笑，手指抵著自己的嘴唇，「噓，姑娘莫要說話，我在聽柳音。」
聞言，虹翹抬頭看了看河畔的柳樹，愣愣地想著，這個書生外貌如此俊秀，但是……好像腦袋有些問題啊。
又是疑惑，又是好奇，虹翹就這樣呆呆地站在邊上，聽著根本聽不到的柳音。
許久過後，胡悅拍了拍肩膀，回轉身，對上已然站得兩腿發麻的虹翹，低呼道：「啊呀呀！唐突佳人，唐突佳人！罪過罪過。我一時聽得入迷了，竟然忘了小姐也在，實是萬罪。小生姓胡，單名悅，字慕之，這廂有禮了。」說完，深深地作揖而拜。
虹翹見他有趣，笑著回道：「不打緊，反正我也正好賞景，就當是有緣作伴了。奴家名喚虹翹，乃是船舫的秋娘（唐代以來歌妓的別稱），給公子還禮了。」
柳葉飛絮，荳蔻年華。二人的相識，乃是因著一曲不存在的柳音。
一曲彈罷，收回思緒，虹翹淡淡地道：「直到現在，我依然不知道他所說的柳音，究竟是什麼樣的聲音……」
英兒見虹翹又在自言自語，搖了搖頭，轉過話鋒道：「對了，說到聲音，姑娘，可知最近有個賣琴的貨郎，被船舫的姐妹們傳得甚是熱鬧？」
虹翹受到胡悅的影響，對古怪離奇之事也頗感興趣，當即放下琵琶，拿起摺扇，「哦？怎個說法？」
英兒手指著自己的臉，畫了一個圈兒，「俏啊！胡公子長得確實俊秀，但畢竟是個男子，那貨郎的臉可是比女子都要豔麗呢！他若不說話，壓根便分不出他到底是男子或女子。有人猜測他是女扮男裝，我沒有見過，所以不知是真是假。」
虹翹見英兒特地拿那人和胡悅比較，略感不悅地冷笑道：「男子女相罷了，不足為奇。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遲，男女皆是此番道理。」
英兒自然猜到自家小姐會為了胡悅說話，連忙接下去說：「姑娘為何不藉著換琴弦的機會，喚那貨郎來船上呢？咱們正好瞧瞧，到底是生得怎麼一個模樣？」
虹翹白了她一眼，笑道：「只是妳想要看看罷了。也罷，我正好想要換弦，妳讓他來，我也來看一看那人究竟生得什麼樣子，讓妳們一個一個這般著魔。」
英兒笑著放下香爐，欠了欠身，快步往外走。
虹翹搖著扇子，只喝了一盞薄茶，就聽到船舫外傳來英兒的聲音。果不其然，她隨即將一名年輕男子引入船舫。
就聽英兒對那男子道：「這便是金水河畔豔名遠播的花魁娘子虹翹姑娘。姑娘今日想換琴弦，特意請你來，算是給你做個利市。」
那人連忙擺手作揖，開口道：「虹翹姑娘，這廂有禮了。」
虹翹猛地站起身，「你……」
英兒也嚇到了，「這聲音……怎麼和胡公子一模一樣呀？」
那人緩緩地抬起頭，臉頰略微有些消瘦，但肌膚白潔如玉，眉眼清麗無雙。單單看那五官，真如西施再世，飛燕還魂，冷豔高潔，可比空谷幽蘭。只是這等絕世容貌，生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貨郎看著虹翹，眼中似有流光暗轉，眉目間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妖冶之感，「小姐見過在下？」
虹翹合起扇子，側身頷首道：「不，並不相識，只是單聽閣下之音，與我的一位好友十分相似。」
貨郎哦了一聲，「那也是巧得很呢。小姐要換琴弦，不知是什麼琴弦？」
英兒遞過虹翹的琵琶，「麻煩你換一下這把琵琶的琴弦，可要換好的，小姐是個行家。」
貨郎鄭重地接過琵琶，歎道：「好琴，還真是一把好琴！且讓我仔細看看這把琴。」
虹翹道：「過獎了。」
英兒悄悄地對她說：「聲音如此相似，而相貌完全不一樣……如果讓胡公子來此見他，不知會是如何情景？」
虹翹心中也有一絲玩鬧之意，主僕二人對視一眼，英兒立即會意，對那貨郎道：「你先在此看琴。小姐，我這就去給妳取上次的那匹紅帛。」
虹翹眼中含笑，點了點頭，英兒隨即一陣風似的溜了出去。船舫內只剩下認真看琴的貨郎和好奇萬分的虹翹。
忍了又忍，虹翹終究忍不住開口打探，「閣下姓什麼？喚什麼名？哪兒人士？」
貨郎放下琵琶，恭敬地抱拳道：「在下姓柳，單名一個因，乃是長安人士。」
虹翹喃喃道：「柳因……柳音……居然那麼巧合！」
柳因愣了愣，笑問：「小姐說的巧合，指的是什麼？」
虹翹端起茶盞，笑容透出幾分狡黠，「沒什麼，只是想到了一件往事，不足道也。」
一邊喝茶，她一邊在心中道：公子，你可要快點來呀，我可真想瞧瞧你遇上此人的表情呢。
02
虹翹本是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之人，單單就琴法和貨郎聊了起來。自然一時半刻貨郎也不會起疑，只當多了一個知音之人。
話說兩頭，英兒疾步朝著觀情齋去。可惜天公弄人，不巧胡悅出門在外，只有那位不用錢的灌酒工在門口灌酒。
堂堂侯爺就這樣拿著酒壺，一臉坦然地灌著門邊的葫蘆，動作十分熟練俐落。
英兒瞧著居然是楚玨，唉聲歎氣，好不失望。
楚玨嘴角微抽，見英兒這般失落，不由生出了幾分好奇，詢問道：「英兒姑娘為何如此著急前來？虹翹姑娘又出了什麼事嗎？」
英兒嘴快心直，便把那貨郎的事情告訴了楚玨。楚玨聽罷，哦了一聲，迅速灌完酒葫蘆，笑道：「那我可要去看看。」
英兒頓時後悔自己嘴快，心想虹翹小姐素來喜歡胡悅公子，只要不是瞎子，人人都知曉這事，連老鴇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偏偏楚玨公子和胡悅公子之間的關係不同一般，說不清道不明，而且比起虹翹，胡悅和楚玨明顯更是親暱熟絡。這一來二回，牽絲連脈的，讓原本就向著自家小姐的英兒心中泛起一股難以避免的抵觸。
楚玨大步朝金水河走去，英兒還沒想好託辭，見人家已走得老遠了，只能匆匆跟上。
楚玨不似胡悅這般天生的笑相，沒有說笑的時候，那張臉冰冷得讓人不敢靠近，所以英兒只隔得老遠地尾隨。楚玨並不在意，他走得很快，卻也能讓英兒跟著，兩人沒多久便到了船舫。
虹翹見竟然是楚玨前來，心中不免有幾許失落。微妙的神態變化全都落在了楚玨眼中，他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拱了拱手道：「虹翹姑娘這段時日可好？」
虹翹起身作了一個萬福，「有勞公子惦念，託福，近日都還安好。」
兩人寒暄數語，在邊上看琴的柳因開口道：「小姐既然有客，可否讓我把琴帶回去？我身上攜帶的這幾根弦，都不適合這把琵琶，住處倒是有一根上好的『相思弦』可用。」
楚玨聽到柳因的聲音，不由一愣。轉頭打量他，面容如溫玉，清麗高雅，似是女子。站在虹翹邊上，絲毫不遜其豔麗。
柳因取了琵琶便往船外走，楚玨等他走後，才道：「姑娘喚胡悅來此，可是為了見一見他吃驚的樣子？」
虹翹頷首道：「自然是了。公子也想看到吧？」
楚玨搖頭，「我倒覺得，相見不如不見。」
「哦？楚公子何出此言？」
「讓他見了，說不定就會追在『美人』身後跑了。」
虹翹頓了頓，一下子噗哧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搖頭道：「楚公子說笑和胡公子不同。胡公子說笑，一聽就能讓人知曉他在逗你開心，至於楚公子，您說笑則是不著痕跡。」
言及此，又對英兒道：「英兒，快去給公子沏一盞好茶。」
英兒應了一聲，退了出去，虹翹引著楚玨入座。楚玨輕拂衣襬，端坐道：「和他在一起久了，再木訥的人都會開玩笑。」
虹翹把一雙桃花眼笑成了彎月兒，眼中的笑意卻帶了點苦澀，「是啊！但要我說，胡公子就好比一陣雨。你能期待和雨相逢，卻怎麼也留不住那一陣紛紛揚揚的雨絲……」
楚玨頓了頓，「或許，胡悅自己也有想留卻留不住的東西。」
虹翹注視楚玨的眼睛，無法從那對漆黑如墨的眸子看出一絲波瀾，卻分明透過那短短的一句話，聽出了割捨不去的情。
「也許吧，那只有公子自己知道。不談那個酒癡了，說說那個貨郎吧，他的名字也很是巧合，名叫柳因……我記得當年與公子第一次相見，他就讓我陪他聽了好久的柳音，可實際上，我什麼都沒有聽見。」
楚玨眼睛一亮。
「因為這個，曾經我打趣他是個『聞風聽柳自成音』的傻子，後來才發現，他更是一個嗜酒如命的癡子。」
楚玨輕拍手中的扇子，沉吟道：「柳音……柳因……」
虹翹道：「貨郎與公子的聲音非常相似，可真要細聽，還是能辨別出其中的不同，只是……此人的長相，讓我不甚舒服。倒不是說顏色相輕，而是……他讓我感到有些熟悉。」
楚玨哦了一聲，「究竟怎麼個熟悉法？又是如何不舒服？」
虹翹沉思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也不知，就是感到此人的長相好似曾在哪裡見過，無奈說不出個所以然。那一顰一笑，都讓我心底泛起不舒服的感覺。或者該說，他整個人給我的印象是非常抑鬱的，並且……空空蕩蕩。」
楚玨說：「空蕩蕩……虹翹姑娘似乎說到了一個重點。且不談其他，此事還是不要向胡悅提起為好。」
虹翹也是認可，點頭答應道：「好，我不提就是了。」
楚玨爽朗一笑，眼中閃過一絲虹翹沒能察覺的精光。
楚玨稍坐片刻，用了一盞茶便起身離去。
英兒收拾著茶碗，咕噥道：「奇怪，為什麼楚公子會關心此事？就我的印象，楚公子總是冷冷淡淡，從不和船舫的姐妹們多說話。」
虹翹挑起一根簪子，「英兒，我問妳一事。」
英兒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回頭看著虹翹，等待下文。
「胡悅和楚玨二人，如若讓妳選，哪個人更神秘莫測些？」
英兒被問住了，深思後回答道：「那兩個人都是一身的謎團，誰都不比誰謎團少。怪哉？難道他們從不過問彼此？」
虹翹嫣然一笑，「這就是他們的相處之道。我流落風塵已久，見過許許多多的人，有些人戴著面具過日子，有的人裝瘋賣傻過日子，有的人汲汲營營過日子。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有真實的一面，真實的過往。胡公子和楚公子則不然，二人像是平白無故地出現在這世上。想來正是因為如此，他們能夠那麼親密……這兩個人啊，實在太相像了。」
英兒聽得渾身發冷，湊近虹翹，追問道：「平白無故地出現……難道那兩人都不是人？莫非……」
虹翹還是笑笑的，「真要是精怪，也該有精怪的特徵啊。妳瞧瞧胡悅，總與邪門之事糾纏不清，但從沒有害過人。再看看楚玨，渾身是謎，卻是正人君子。正邪之間，如何那麼簡單就判斷呢？倘若沒有他們，我早就死了。現在細想，好多事情都是仰仗他們在一笑一飲之間解決，實在是緣分哪！」
英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虹翹苦笑著把簪子插入髮髻，認真地對著銅鏡道：「我不該太貪心，萬一有一天他們都不見了，不求他們能記得我，只求我能記得他們，這就足夠了。」
一陣風拂過船舫，吹來一廂春意，正道是：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河畔邊上柳絲如煙，楚玨一人獨行，手裡捏著兩張紙，一張是黑紙，一張白紙，紙上都寫了些東西。
沉著穩重的眉眼間劃過一絲猶豫，捏紙的手不自覺地緊了幾分。忽然又是一陣風過，從他手中吹起那張黑紙，紙張馬上化作無數碎紙花，飄散在風中。
他微啟雙唇，勾出一抹苦笑，繼續往前走。
觀情齋的主人顯然已經回來了，未入屋，便能聽到院內傳出汩汩斟酒的聲音。楚玨聞聲，腳步變得輕快些許。推門而入，便見胡悅坐在老位置上看書，身旁留著一個空位。
胡悅眼不離書，手卻給來人斟上了酒，另一隻手撐著腦袋。
楚玨輕呷一口，說：「回來得可真早。」
胡悅笑道：「只是送個信兒，一個來回也不需半天時間。」
楚玨點了點頭，喝著酒，湊近桌上的棋盤，漫不經心地看起了棋局。
就聽胡悅問道：「你是從翹兒那裡來的，她找我有什麼事嗎？」
楚玨一愣，隨即嗅了嗅袖口，「賢弟的鼻子真好，透過這丁點兒淡香，便猜出了我從哪兒來。」
胡悅放下書，「你沒事不會獨自過去，而門口的酒壺灌滿了，我便猜測是英兒來找我，沒成想遇上了你。翹兒可有什麼事？」
楚玨取走幾顆棋子，「她原本想讓你見一個賣琴的貨郎。」
「貨郎？」
「你對柳因這個名字，可有印象？」
胡悅臉上出現極其短暫的動搖，隨之搖了搖頭，「這個名字頗有意思。」
「那能和我說說，你聆聽的柳音又是怎麼回事嗎？」
胡悅瞭然一笑，「是翹兒說給你聽的吧？她一定到現在還在怪我，讓她白白站了那麼多時候。」
放下手裡的書，他朝楚玨勾了勾手指，楚玨心領神會地湊近。
胡悅壓低了聲音，「這可是有特殊緣故的，真要聽？」
楚玨掃一眼故作神秘的他，「什麼特殊緣故？」
「柳音並非陽世間的聲音，活人是聽不到的。」
「換言之，你聽的乃是亡者之音？」
胡悅笑著點頭，「也許是，也許不是。」
楚玨追問：「這背後必定有所交易，否則活人不得聆聽。以何物作為交換？」
「以楚兄之能，早就猜到了吧？」
楚玨直勾勾地瞅著胡悅，後者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不過笑得有點不自在。
「你準備什麼時候拿回你的聲音？」
「拿回？有必要嗎？」
楚玨捏著酒杯的手抖了抖，差點把酒水給撒出來，語氣帶上了微微的惱怒，「我不想聽一個陌生人用你的聲音說話。再者，此事並不簡單。」
胡悅哈哈乾笑。
楚玨步步緊逼，「賢弟心中明顯有了打算，為什麼不說出來？」
胡悅鳳目一轉，「楚兄也沒把打算說出來呀。」
兩人相視片刻，同聲大笑。楚玨放下手中的酒杯，「好好好，既然如此，這次還是老規矩。」
胡悅以手指輕敲桌面，「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輸者三十年花雕紅一罈。」
楚玨頷首，「一言為定。」
之後是片刻的沉默，兩人各懷心思。往日稀鬆平常的交談，今夜竟完全沒了輕鬆的感覺，屋內遊走著一絲不安。
楚玨破天荒地沒有留宿，稍坐片刻便起身離去。胡悅把人送到門口，接著在房內走了幾個來回，最後似是打定了某種主意，很快也踏出屋門，步入夜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