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如了他設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門口,輕敲了兩下屋門,他大膽地試著叫了兩聲劉姊,說蛋湯好了,我給妳端了上來。屋裏便有了慵懶而無情的回應,說放在餐廳桌上,你回連隊去吧,讓你們連長和指導員把要換的新兵趕快派來。她的這個回話,讓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於是,他愣愣神兒,沿著預設的思路繼續說道,劉姊,妳真不讓我在師長家裏也行,這蛋湯已經涼了,妳讓我最後給妳端這一次湯還不行嗎?然後,見她默不作聲,他便推門進了屋裏,看見她坐在床邊,已經把軍裝脫了下來,換了那時盛行的滌良衣服,上是粉紅小領布衫,下是淺藍直筒褲子,一下子人就年輕許多、精神許多,可臉上的那股怨氣也旺了許多。他小心地把蛋湯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臉色,說湯不熱了,妳趕快喝吧。又把握在手裏的那份檢查遞上,說這是我給妳寫的檢查,妳看要不夠深刻了,我再寫上一份。
她沒有去接他手裏的檢查,只是冷冷地盯住他說,知道錯了?
他說,知道了,劉姊,妳給我一次改的機會吧。
她說,這種事沒有改的機會,你回連隊去吧,我給你們指導員說了,年底你就退伍回家,天天守著你的媳婦過吧。
這幾句話,劉蓮的聲音不高,可話裏透出的冷硬,如同冬天營院裏扔在操場外的一排鐵殼榴彈,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吳大旺的頭上,讓他頭懵眼花,無所適從。原以為,他只要主動把檢查交上,一切矛盾都會化解,像日出東方,照暖了河面的薄冰,冰雪融化是必然的事。可他沒有料到,她的態度是那麼強硬,如同密不透風、水洩不通的銅牆鐵壁。直到這個當兒,他才終於開始重新思考昨天黃昏的那幕場景,她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等待著他也脫下衣服,和她發生床笫之事,並不是師長不在家裏,她心血來潮的一次輕賤,而是她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採取的一次大膽行為。不用說,他因為膽怯而產生的畏懼,不僅傷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開始對他有了無可挽回的鄙視。現在,吳大旺開始真正對自己昨天表現的所謂浩然正氣後悔起來。不是後悔失去的男歡女愛,而是後悔失去的歡愛給他帶來的嚴重後果,會使他剛剛開始充滿希望的人生突然變得徹底地暗淡無光,使坦途上的命運,一下子跌入深谷狹淵。這一刻,沒有誰能理解吳大旺矛盾的內心,沒有人能夠體會光明的命運即將變為一片黑暗給他帶來的真正恐懼。他抬頭看著劉蓮,僵在手裏的檢查在半空哆嗦著發響。收操的號聲,從門窗擠進來,水流樣湧滿屋子。號聲過後,重新回來的寂靜,成雙成倍地壓在他的頭上,每斤每兩,都有千斤之餘,這使他感到頭上如同壓了一幢樓房或一段長城、一座山脈。
把頭沉重地勾將下去,他的眼淚像霧水樣濛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淚流落在地,他便咚的一聲,跪在了劉蓮面前,一米七幾那高大的士兵身軀,這當兒軟弱無力得如一堆泥樣,癱在只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劉蓮面前。他的下跪,既讓劉蓮始料不及,也讓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後,他知道他必須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情急之中,在他淚水的逼迫之下,他說出了一句劉蓮和他都感到詞不達意、又彼此心靈神會的話。
他說劉姊,妳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不好好地為人民服務,我一出門就撞在汽車上;無論哪個連隊的槍走火,子彈都會打到我頭上。
也許,正是這句話,最後打動了劉蓮的心。也許,是他向她的下跪,把她冷若冰霜的內心軟化成了一團常人的血肉。她沒有立刻說你起來吧那樣的話,而是在床上動動身子,說你咋樣為人民服務?
他說妳讓我咋樣我就咋樣兒。
她說我讓你把衣服脫光去大操場跑三圈。
他就抬頭望著她,以證實她是隨口說說,還是當真要對他的真誠加以考驗。他把手裏的檢查放在地板上的膝蓋前,把手放在了軍裝的衣扣上,那形勢,如同嚴陣以待,箭上弓弦,引而不發,只等著她的一聲令下,就不顧一切地要脫掉軍裝在軍營狂奔。
事情的結局,已經從嚴肅滑入了荒誕。荒誕的程度,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也超出了吳大旺的想像,然而卻在跌宕的故事之中。那個時候,他們沒有想到他們行為的荒誕。也許,在特殊的情景中,正因為荒誕,才能證實某一種真實。不荒誕反而會產生某種虛假。也許,在人的情感世界裏,荒誕是一切事情的最終結局,只有荒誕的結局,才能夠驗證過程的價值。沒有最終荒唐結局的出現,那逼真的過程,無論如何逼真,都將會顯出遊戲樣的假象和無意義來。
他就那麼莊重地把手放在脖子裏的軍扣上。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脫呀。
他就嘩嘩地解著扣兒,把上衣脫掉了,露出了胸前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汗褂兒。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脫呀。
他就又把他的汗褂脫掉了。
她說,脫呀,你不是要為人民服務嘛。
他就猶豫一下,又把他的軍褲脫下了。這時候的他,顯出了一個強悍士兵的肌肉來,渾身的健肉一坨一坨地露在她面前,像昨兒夜裏她露在他的面前一模樣。空氣忽然間顯得稀薄而緊張,他們彼此對望著的雙眼,仇恨而熱烈,宛若曝曬著的天空裏,有了一片被曬焦了的濃重的雲,一場強烈熱燙的陣雨,立馬會在風暴中襲來,捲起他們和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彼此痴痴地望著,含著焦渴的愛情和含著仇恨的欲念,在他們的眼睛上如即將燃燒的一堆乾柴火苗,而使他們彼此的呼吸,都變得有幾分困難了的稀缺的空氣,則如大火前瀰漫的一片濃煙。火苗在明明滅滅,乾柴上騰起的濃煙鋪天蓋地,就這個時候,劉蓮連珠炮樣說了一句適時而又恰如其分的話。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為呀,你為呀,你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