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常夢見生命如熒流星殞。
崩解肢骸，飄蕩茫惑地剩一縷自己都不想要的靈魂。
神哪，如果祢在。
救贖之代價若為失去，
那我選擇沉淪進妳用笑靨築起的迷宮。
我們已是全世界，十八歲那年。
從輕狂晨曦中開始，在夕照晚風中結束。
01
淋漓的汗水半乾，在肩頸留下黏膩的觸感。深夜，四點十五分，只剩沒人在聽的靈魂樂手清唱不知名樂章，喇叭離我很遠，旋律離我很遠，昇華的悠然離我很遠。唯一靠近的，只剩太現實的黎明與滿地凌亂導線的舞台。
將電吉他收進袋子裡，弦油一併塞了進去；屬於店家的麥克風則安置在架上，我假裝自己並不疲倦，跟吧台小姐要了一杯水，接過老闆結算好的本月薪水。
「人生有很多路，通往各種方向，偏偏你選擇的卻是最難走的。」大砲走過來，一個塑膠圓托盤挾在腋下，臉上有沉重神色：「老實說，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你做這種決定。」
「有時候方向的選擇並不能讓人自己決定，對不對？」我點數鈔票，無誤後收進懷裡，一口喝乾了水，冰涼的水液竄入喉頭，順著食道而下，讓一整晚沸騰的血液暫時降溫。
「有空常回來。」大砲拿起托盤對我搧了搧。
「如果還能有空的話。」而我點頭。
客人走光了，剩下幾個工讀生將桌椅搬到角落，進行簡單的打掃工作。我常待到這時間，然後從製冰機裡搬出滿滿一袋冰塊，帶回宿舍，倒在浴缸裡，再注滿熱水，整個人泡在裡頭，直到睡意降臨為止。
不過今天我沒這麼做。背起吉他，推開厚重木門，我回頭望了最後一眼：入口處的吧台上方有幾排擦得晶亮、反映燈光，各式各樣的玻璃杯；座位區不多，更過去一點是舞台，台上的燈熄了，但隱約還可見整組爵士鼓與其他器材。人影晃動，每個人的肢體間都表露出忙碌一夜後的疲憊。
不知怎地，對這個待了一年有餘的工作環境竟察覺不出自己有絲毫半點留戀之意，轉身，我順手帶上門。
手機沒有來電或誰傳什麼訊息，整個世界像是把我給遺忘了似的。盛夏將盡，微有秋涼的況味。遠遠天的那端似乎有黎明即將乍現的光，將東方的黑夜硬是透擠出些許暗藍顏色。我騎著機車到台中火車站附近，無視於綠川東、西街的單行道號誌，在靜覷無人的時間裡逆向，轉入打點成觀光景點的電子街，經過「冷石窟」時暫停了一下，發現大門緊閉，霧黑色玻璃門上貼了張偌大紙條，上頭寫著：「我若不在去買馬鈴薯的路上，便是在買了馬鈴薯正要回來的途中。」看著署名「鱷魚」，我笑了出來，只好驅車又離開。最後在通宵營業的永和豆漿店裡，靠著一份昨日的新聞與一碗冰豆漿消磨時光。
報紙上寫著一則消息，兩個爭風吃醋的高中男生互相鬥毆，其中一個居然拔出了槍，子彈貫穿情敵的頸部，當場將他打掛，而他們共同傾戀的對象居然不過是個國二女生。我沒有表情地一面閱讀著詳細而荒唐的內容，一面咬著冰豆漿的吸管，腦袋則想起昨晚上的畫面。
中場休息時間，樂團的老頭子們個個窩在吧台啜飲有折扣的威士忌，我卻被舞台旁一桌女孩給邀請過去。女孩看來年紀稚嫩，我來不及問她們是如何逃過店門口工讀生對於青少年宵禁政策的身分證檢查，就先被圍著說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我這樣剛滿十八歲的高職名校應屆畢業生，為何跟一群童山濯濯的老頭們大玩爵士樂團的故事。故事既不冗長也不浪漫，不過就是打工而已，為了老闆希望場子更熱一點，我們甚至做了好幾首搖滾風格的曲子。
當中場結束，最後一個小時的音樂表演開始時，我向她們道別，並感謝她們買單的啤酒。那時有個女孩問我收不收小費，我點了頭，於是她嘟起嘴唇，將鈔票輕輕擱在人中上，要我一樣用嘴去接。
同桌的女孩們大聲起哄叫好，而我沒有一點懷疑，俯身湊嘴過去，四唇交碰的瞬間，輕鬆賺了一千元小費，那相當於今晚我在台上連唱兩小時的薪水。拿了錢，我好奇地問了女孩的年紀，她們才高中一年級。
這大概就是社會的變化。套團練歌時，老爵士們總愛談起當年他們踏上音樂這條路時所遇到的種種風花雪月，然而這些對我們而言都成了鄉土連續劇的內容，這年頭我沒看過誰寫情書，也很少聽到誰對誰做了什麼告白，我賺慷慨的女高中生的小費時還得到她附贈的一個吻。下班後則用那一千元在這裡喝冰豆漿，看報紙上荒謬的情殺事件，等著天亮。
豆漿店裡的客人來來去去，從衣著上可見每個人的生活與作息。有些人一身華服，顯然是這城市中的夜遊者，這類客人在天將亮時慢慢減少，取而代之的是身著制服的學生，我還看到很多穿著我高工母校制服的學弟，他們待會會搭乘市公車，走一段我已經走過三年的路，踏進一個我猜自己有生之年不會再進去的校門。當天又更亮了些時，慢慢就有上班族前來光顧，瞧他們手上拎著的餐點，可知這族群的消費能力比學生要高出太多。
我在店家即將打烊休息時離開，客人在看到店員收拾桌椅時便該自覺地走出店門，不過最近沒禮貌的傢伙很多，我經常看見ＰＵＢ裡有那種要命的消費者硬是等著電源熄滅才甘心走人。
沒有時間再繞過去「冷石窟」，不曉得鱷魚究竟是否已經買好馬鈴薯。發動機車，經過人車開始擁擠的火車站，我在站前的警局邊熄火，走進它隔壁的補習班。
「你是應屆生？」櫃檯小姐的嘴角還有早餐醬汁，然而一早便來報名的人其實不只我一個。點點頭，我掏出了裝滿厚厚一疊鈔票的皮夾。
「現在的學生都很有特色呀？」那小姐微笑著指指我背在背上的樂器。不過我沒答話，事實上熬了一夜後我也沒多少力氣答話。
已經詢問過學費與上課方式，所以無須耽擱太多時間，在一疊鈔票中數出五萬元，遞給小姐時我打了一個呵欠。
「你沒殺價呀？」呵欠還沒打完，我背後一個身材像鯨魚的胖男孩低聲問我。瞄了他一眼，憨厚的臉上有詫異的表情，他悄聲告訴我，說他的學費殺到只剩四萬。
一樣沒答話，這個人看起來就一副活該重考的長相。我把頭又轉回來，接過櫃檯小姐遞給我的上課證，一吋相片裡蒼白的臉很陌生，但那是我的臉，在手中掂掂，如此輕薄的一張紙要價五萬，那是我辛苦工作了一年後才存下來的錢。
「座位還挺前面的，是個很適合看黑板的位置。你會乖乖上課吧？」櫃檯小姐又看了我背上的吉他一眼。
「那不見得，」把上課證收進已經瘦癟的皮夾中，離開前，我對小姐說：「不過我不會浪費任何半毛錢。」
走出一步，我想了想，轉頭看向那個鯨魚男，我又說了一句話：「如果在補習班殺價也是經驗的累積，那我寧願自己永遠是被坑的新手。」
-待續-
上課證的照片面容蒼白，那不是早熟，那叫沒睡飽。
02
「你們要知道，這是一場必須長期堅持的對抗賽，而你最大的敵人，不是其他重考生，而是你自己。台灣的大專院校錄取率已經幾乎到了有報考就有學校念的程度，然而你們卻還在這裡。想過嗎？這是為什麼？」換個場合與台詞的話，相信這個擁有高佻身材與佼好面容的女子可以獲得更多掌聲，至少也會提高在場所有人對她說話的注意力。不過可惜的是她穿了白色襯衫與高跟鞋，上半身搭了粉紅色的補習班制服，下半身是同一色系的窄裙，連臉上脂粉的色調都充滿了制式標準。不過那也算不錯了，相較起班上佔了大多數的女性同學，看看那些既無脂也無粉的庸脂俗粉，口氣嚴峻的班導師算得上美女了。
「你們發現了沒有？開課至今一個半月，這裡已經陸續有位置空了出來。我說過我會陪你們走完這一年，而我們要一起來看看，看一百二十個人的班級到最後還能剩下多少人。」我猜班導師一定很少拿麥克風，瞧她手勢的笨拙就知道，也許她也是補習班的新進人員。我的視線逐漸朦朧，或者說其實一直都處在朦朧狀態。早上七點十五分，這是平常我該準備上床睡覺的時間。
「後面新來的同學，你最好集中精神，跟其他同學們看齊。」她的手引領了班上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對準了坐在教室深處倒數第二排，已經趴在桌上的我，那同時我聽見竊竊私語的聲音。然後是跟我同一天報名，現在坐在我前排的鯨魚也回過頭來，給我一個雖然溫馨但不怎麼好看的微笑。擺擺手，向班導師致意，讓她知道我還醒著。我原本的位置應該在講台前數過來的第三排，不過那裡有吃不完的粉筆灰，一打呵欠馬上會被老師看見，所以我上沒幾天課，就決定換到後面來。在這兒，前頭只有鯨魚，後面是最後一排空位，沒有人可以打擾我補眠。
「記得我說過嗎？我是非常佩服你們的。從技職體系出走，投入大學考場，這需要很大的勇氣，而就因為這份勇氣與對未來的嚮往，所以才促成了本班的開設。全台中只有我們有高職升大學的補習班課程，為什麼？就因為別人不看好你們，那些補習班害怕錄取率會被高職畢業生拖垮，所以拒絕設計這樣的課程。但我們不同，幫助有夢想的人成功，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現在我們這樣付出著，你們呢？是不是也應該為自己也做一點什麼了？」她還在信心喊話，但我的眼睛已經闔上了，因為我看見一臉溫吞，走路慢條斯理的班主任已經晃到她旁邊，一副躍躍欲試想拿麥克風說話的樣子。天知道一大清早聽老男人在那邊勵志是多麼無聊的事。我是來補習重考的，不是來聽演講的。
結束一天的課，還撐到晚自習結束，餓著肚子離開補習班，到雙十路上的茶店報到。除了揚仔，大夥都已經到了。小藤的面色很沉重，阿禧則一臉愁容。來自相同故鄉的我們都曾在同一家ＰＵＢ打工，後來組了個樂團，小藤出身音樂世家，不過拍子準點卻出奇地爛，而他成了鼓手；阿禧在日本料理店打工，魚刀經常劃傷手指，結果他成了吉他手。樂團解散的理由是貝斯手貓咪在幾個月前我們從高工停課後，他便報名參加中區職訓班，到南投去接受為期一年的汽車修護訓練。也正因為這個樂團的瓦解，我才在百無聊賴下加入老爵士。
「餓了一整晚，結果桌上什麼都沒有。」看看空桌，我皺眉，拉開椅子坐下，大家都在等揚仔。這幾年來重車開始流行，我們改裝的小機車已經快要乏人問津。揚仔現在的車隊全是喜美的，他是一群小鬼口中的老大，對我們而言則是兄弟，拜把的那種。
肚子餓，不過我只點了一杯茶，在這兒無須看點餐單，因為我們已經熟到連老闆的生辰八字都快耳熟能詳了。茶味酸澀，刺激著空的腸胃，反而有種更空虛的感覺。小藤問我為什麼不吃飯，我打開皮夾：「繳了那五萬元學費，現在一天只剩一百元不到的吃飯錢，否則不必撐到重考，我今年還沒過完就先餓死了。」
喝著茶，三個人同時陷入安靜，我想起五月份停課後，回家跟我父親談到考試的事。他非常反對我放棄在電機科的三年所學，轉而投向大學的第一類組。
「要嘛你也應該報考第三類組，不是嗎？你考個文法商科做什麼？」
「因為見好要收，見不好也要收。」我說，綜合過去三年的表現，我實在不認為自己還適合走電機的路。攤開歷年成績單，除了一年級的頭一次段考還有過四十名上下，其他的全都排在第五十名後。我這三年所學的不少，只是無一與電機相關。
職業軍人出身，但卻篤信工科才能出人頭地的父親在勸說無效後，開始進行經濟制裁，揚言如果他兒子踏進補習班報名的不是他代為選擇的路，那麼便不支付補習費與生活費。於是我從此之後沒回過家。
點了一根香菸，背靠椅上，只有這時候可以自由地閉上眼睛，愛閉多久都可以。然而黑暗中總有東西閃過我的眼前，那是一個我始終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的夢境，揮開那夢境在腦海中暫留的殘像，我則看到今天歷史老師在黑板上畫的，秦漢兩帝國重要大事年表線。
人生有時非得這麼做不可，這幾個月是我頭一回感受到「絕境」，要嘛回鄉去一趟鎮公所的兵役課辦理提早入伍，或者報名再考一百次也不會考得上的四技二專，這都不是我想要的選擇。儘管七月份任性地去參加了大學考試，英文才拿八分不到，數學還抱了大鴨蛋，然而我知道那是我要的。
「睡著了？」忽然，小藤拍拍我膝蓋，睜開眼，他拿著手機在我面前晃晃：「揚仔傳訊息，說他店裡有事，今晚不過來了。」
點頭，我把視線移向始終揪著眉頭，一語不發的阿禧。那是今晚我們聚在一塊兒的原因。
「你有什麼打算？」我問，但他沒說話。
事情是這樣的，阿禧欠了一筆錢，但債主是揚仔的死對頭，利滾上利的結果非常可觀，顯然已經超出了他所能負擔的範圍，對方撂下話來，再不還錢就要動他。
「缺錢的理由是什麼？」我又問他，但阿禧還是沒開口。
「還能是什麼？」旁邊小藤嘆了口氣，其實答案我也知道，看看阿禧骨瘦如柴，雙眼空洞、眼窩凹陷的樣子，大家都明白。
「記得我們發過什麼誓嗎？啞啦？不會講話啦？」我還是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著他，從桌下把腳伸過去，踢踢阿禧的膝蓋。「這種事你別奢望揚仔會替你出頭，因為那根本是個不該被捅出來的簍子，懂嗎？」我又問他。阿禧沒開口，只微微點頭。
我也嘆了一口長氣：「能做到哪裡我不知道，但我們會盡量幫你，希望你自己好自為之。」我說：「咱們現在只剩下四個人了。」
夜更深了點時，揚仔才撥了電話過來，他的撞球場有幾個小鬼鬧事，驚動了管區警察，眼下剛剛處理完，這才有時間來電，問阿禧的事情如何。我據實以告，當然也替阿禧多說了點好話，否則以揚仔的個性，像阿禧這樣跑去跟對頭借錢來買藥，他不讓揚仔活活打死才怪。
「你能搞定嗎？」電話中他問我。
「也許可以。」我說。
他「嗯」了一聲，說道：「有什麼狀況你隨時打給我，盡量處理得漂亮點。下星期六晚上上山來，大家要跑一趟，穩贏的那種。」
我笑著答應，揚仔最近很少跑輸，都會公園上的彎道快要變成他家走廊了。
掛上電話，看看愁眉苦臉的阿禧，我不懂為什麼一個人沒了藥就活不了，尤其當他知道那種藥物只能更縮短壽命時。
「你還能彈吉他嗎？」我問阿禧，拉開他的衣袖，肘彎處有不少針孔扎痕，手瘦得只剩皮包骨。
「可以吧？」我聽見他細蚊般的回答。
「缺錢，誰都可以借，但你不該找到老狗去，明知道他是揚仔的對頭，要是還不起，事情就很難了。」看著他的手，我說：「而且當年大家發過誓，誰都不准碰那玩意兒。」
每說一句，阿禧的頭便更低了一點，小藤神色難過地別過臉去，看著自己拜把的兄弟這副模樣，確實誰都不好受。
「你去約個時間，我會幫你出面，」我對阿禧說：「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說著，我拿起桌上的玻璃茶杯，一口喝乾了裡頭永遠如此難喝的綠茶：「最後，揚仔交代了，你知道的，我也得做給他看。」我說得很冷淡，阿禧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小藤則嘆了好大一口氣。
把吸管叼在嘴上，我也長嘆，然後一把將杯子往阿禧頭上砸了過去，砰然脆響，驚動了茶店裡的幾桌客人，玻璃屑與碎冰灑得大家滿身，有細細一條鮮紅血線從阿禧剃得精短的平頭髮際緩緩滑了下來。
-待續-
我們不同年齡不同姓名不同個性，但我們都是最要好的兄弟。
03
關於那個夢是這樣的，一如往常的起始於似乎永無止盡的黑夜長巷，像是正面雄偉華麗的大樓背後那種大反其道的污穢泥濘，我在狂奔，用逐漸失去知覺的雙腿，每一步跨出，都帶來胃部緊緊抽搐。而沒有汗，沒有疲倦感，只有陣陣襲來的慌張擊潰我的冷靜，甚至也沒有方向，就這樣一條巷子裡，我在奔跑，後頭有紛沓尾隨的凌亂腳步聲。
那是極為漫長的一段追逐，我轉而穿越一些來不及細細辨認的巷道，然後在一處燈光黯淡的白色建築裡被追及。還沒看清楚那些人是誰，亮白色的金屬光芒閃了一下，我連閃避的空間都沒有，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擋，而那道白光尚未落下，鮮紅的血已經濺高，我看見自己的手掌飛落地上。然而沒有痛楚，夢境裡是沒有知覺的，只有錯愕、著急、慌亂的情緒。我沒能避開一刀，之後的也逃不掉。
那狹窄得不能旋身的空間裡，我被絆倒在地，臉貼在老舊的白色磁磚上，背上傳來刀刃劃開我衣衫與皮肉的聲音，大量的鮮血噴濺出來，直到我終於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然後一切歸於寧靜。所有聲響消滅後，我的視線從近距離瞪視著磁磚上的污垢，慢慢往上拉開拉遠。原來這是一個破舊的公廁，我趴在穢黃斑駁的蹲式馬桶旁，就這麼死去。
頭一回做這夢，大約是甫升上高三那年，夢醒時我驚惶不已。後來類似的夢境還出現過許多次，甚至我因此還有機會多留意夢境中的場景，而醒來後的恐懼感以大不如前，我只是安靜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用力呼吸，直到自己再次睡著。是真的沒什麼好怕的，這種夢境經歷不用想也知道它只能發生在電影裡，我幾度還在清醒後感到好笑，至少在夢裡頭當了一次黑社會電影的主角，並揣想自己大概看過哪一部港產電影裡有相當的場面差可比擬。
不過這類的夢總是不好的。過多的夢會影響睡眠品質，尤其在作息整個又顛倒過來後，我變成很怕作夢的人。連續幾天下來，生活型態的變化讓我大為混亂，結果除了第一天我勤奮地起床，參加開始上課後頭一回的早自習外，之後幾天的大清早，班導師都接到我打過去的電話，頭一天我站在浴室裡，叼著牙刷，滿嘴泡沫地告訴她說復興路上有連環車禍，我的機車被夾在中間動彈不得；第二天一早我還躺在床上抽菸，電話就先打過去，跟她說昨天夜裡我暴病，現在人還在醫院，點滴滴完我就去上課；第三天是班導師打來的，接起電話的當下，我還沒睜開眼睛。
「早自習你不來，小考也沒考到，再這樣下去我要跟你家長聯絡了。」睡眼惺忪到了補習班，導師臉色非常不悅。
「我爸會告訴妳，在我還沒考上大學之前，他不會承認有這個兒子。」我說的是實話，算算都好幾個月時間我沒回家過了。
不早起去自習或小考的好處有很多。除了多睡半小時，我還可以省下早餐錢，讓生命飽受威脅的零錢撲滿多活一陣子。而且吃了早餐，去參加早自習，那些食物會消化得更快些，那麼連帶地中午我也得多花錢吃飯才行。
「你買這麼大杯蜜茶要喝到什麼時候？」補習班樓下的小攤販是個個子還挺高大的胖姑娘在經營，兼賣早餐跟飲料。我習慣了每天抵達補習班時先在這兒抽根菸、買了蜜茶再上樓。
「喝一天呀。」我說：「三分之一是早餐、三分之一是午餐，剩下的則是晚餐。」
「真的假的？」她咋舌。
「等我模擬考拿到獎學金之後，我會考慮每餐份量加倍的。」我說。
沒有誆人，我的帳戶裡剩下的錢已經不到兩萬元，倘若持續沒有進帳，很快地我就得靠喝西北風過活了。
我希望在若干年後，當我驀然回首，還能夠覺得這樣的生活是簡單得如此可貴。儘管內容著實貧瘠得很。前些時候我還坐在教室前面時，有個坐我旁邊的女同學，她大概全班最有愛心的人，看我一天一杯蜜茶過活，她經常不定期地提供我一些相當好吃的糕點或餅乾。
「這是我們后里最有名的糕點，不過我覺得其實還好，太甜了點。」她叫秋屏，最想考上的是餐旅學校，所以哪裡有好吃的東西，她都會想盡辦法弄到自己嘴裡嚐看看，而剩下的就給我。她是個好人，除了身上老是有我不喜歡聞到的熊寶貝衣物柔軟精的味道之外。
偶而出現在早自習時段，考一張成績鐵定不會太好看的考卷，國文、社會課勉強維持在意興闌珊，一遇到英文或數學就立刻呼呼大睡。我不習慣的除了日夜作息的改變，看著班上的同學也讓我很不自在，他們都太像一般的學生，就如同坐我前面的鯨魚，任誰都能一眼看得出來他是學生。而我，國文老師那天對著全班同學說，坐在倒數第二排，趴在桌上睡覺那個頭髮又紅又長的同學，睡姿看起來還真像一隻鸚鵡。這還是我醒來後，秋屏跟我說的。
關於將近一年後的大考，坦白說我不敢懷抱任何希望，就像這班上的每個人一樣，高職生投入大學考的行為其實大多數只是在降低錄取率。倘若我們真這麼有希望，那也不會整個台中市放眼過去，這麼多家補習班只有這兒開了這課程。補習班甚至連一月底的推甄都放棄了，只將我們的目標放在七月的指定考。
中午的休息時間，我不喜歡與任何人交談，因為找不到共同話題。他們總愛問對方來自哪一所高職，然後訝異地說出：「沒想到某某名校也會有學生來重考呀？」之類的驚嘆之語。
看著班上女孩兒們的吱吱喳喳，我嘆了口氣，又趴回桌上。少一點動作就會慢一點感到飢餓，趴在這兒睡覺總好過跟一群庸庸碌碌的笨蛋鬼扯。再不然我會奢侈一點，到附近的電動玩具場去，數以百計的遊戲機台排行成列，我會窩在最角落裡，玩老早過時的「９４職棒」，這遊戲有個好處，就是沒人跟你搶台子。
「後面那隻鸚鵡又睡著了。」闔眼前的最後一刻，我聽見講台上國文老師說。
只是這一節我沒睡，閉著眼，聽他講述關於「祭十二郎文」的段落分法，以及祭文類文體的重點如何。我的心是很空的，思緒飄飄轉轉，然後無聲地嘆氣。或許這就是我未來將近一年的生活縮影，慢慢遠離了樂團，遠離了揚仔他們那一掛，帶著大家說來輕鬆，但我聽著卻很沉重的祝福，走進一個到處都充滿日光燈的世界，在很亮的環境裡像個赤裸裸的傻瓜一樣，花五萬元來聽導師不斷信心喊話，再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應該考得上，然後睡個覺不到五分鐘就被巡堂的班導師拍醒。
我真的以為這就是我這階段的一切了，真的，直到第一次模擬考後，我一次例行性地睡過頭，雖然遲到但還興之所致地在補習班附近買了蛋餅，然後悠哉逛進教室的那個早上為止。
-待續-
故事的開始沒有預兆，就像那一年秋天悄悄地來。
我常夢見生命如熒流星殞。
崩解肢骸，飄蕩茫惑地剩一縷自己都不想要的靈魂。
神哪，如果祢在。
救贖之代價若為失去，
那我選擇沉淪進妳用笑靨築起的迷宮。
我們已是全世界，十八歲那年。
從輕狂晨曦中開始，在夕照晚風中結束。
01
淋漓的汗水半乾，在肩頸留下黏膩的觸感。深夜，四點十五分，只剩沒人在聽的靈魂樂手清唱不知名樂章，喇叭離我很遠，旋律離我很遠，昇華的悠然離我很遠。唯一靠近的，只剩太現實的黎明與滿地凌亂導線的舞台。
將電吉他收進袋子裡，弦油一併塞了進去；屬於店家的麥克風則安置在架上，我假裝自己並不疲倦，跟吧台小姐要了一杯水，接過老闆結算好的本月薪水。
「人生有很多路，通往各種方向，偏偏你選擇的卻是最難走的。」大砲走過來，一個塑膠圓托盤挾在腋下，臉上有沉重神色：「老實說，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你做這種決定。」
「有時候方向的選擇並不能讓人自己決定，對不對？」我點數鈔票，無誤後收進懷裡，一口喝乾了水，冰涼的水液竄入喉頭，順著食道而下，讓一整晚沸騰的血液暫時降溫。
「有空常回來。」大砲拿起托盤對我搧了搧。
「如果還能有空的話。」而我點頭。
客人走光了，剩下幾個工讀生將桌椅搬到角落，進行簡單的打掃工作。我常待到這時間，然後從製冰機裡搬出滿滿一袋冰塊，帶回宿舍，倒在浴缸裡，再注滿熱水，整個人泡在裡頭，直到睡意降臨為止。
不過今天我沒這麼做。背起吉他，推開厚重木門，我回頭望了最後一眼：入口處的吧台上方有幾排擦得晶亮、反映燈光，各式各樣的玻璃杯；座位區不多，更過去一點是舞台，台上的燈熄了，但隱約還可見整組爵士鼓與其他器材。人影晃動，每個人的肢體間都表露出忙碌一夜後的疲憊。
不知怎地，對這個待了一年有餘的工作環境竟察覺不出自己有絲毫半點留戀之意，轉身，我順手帶上門。
手機沒有來電或誰傳什麼訊息，整個世界像是把我給遺忘了似的。盛夏將盡，微有秋涼的況味。遠遠天的那端似乎有黎明即將乍現的光，將東方的黑夜硬是透擠出些許暗藍顏色。我騎著機車到台中火車站附近，無視於綠川東、西街的單行道號誌，在靜覷無人的時間裡逆向，轉入打點成觀光景點的電子街，經過「冷石窟」時暫停了一下，發現大門緊閉，霧黑色玻璃門上貼了張偌大紙條，上頭寫著：「我若不在去買馬鈴薯的路上，便是在買了馬鈴薯正要回來的途中。」看著署名「鱷魚」，我笑了出來，只好驅車又離開。最後在通宵營業的永和豆漿店裡，靠著一份昨日的新聞與一碗冰豆漿消磨時光。
報紙上寫著一則消息，兩個爭風吃醋的高中男生互相鬥毆，其中一個居然拔出了槍，子彈貫穿情敵的頸部，當場將他打掛，而他們共同傾戀的對象居然不過是個國二女生。我沒有表情地一面閱讀著詳細而荒唐的內容，一面咬著冰豆漿的吸管，腦袋則想起昨晚上的畫面。
中場休息時間，樂團的老頭子們個個窩在吧台啜飲有折扣的威士忌，我卻被舞台旁一桌女孩給邀請過去。女孩看來年紀稚嫩，我來不及問她們是如何逃過店門口工讀生對於青少年宵禁政策的身分證檢查，就先被圍著說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我這樣剛滿十八歲的高職名校應屆畢業生，為何跟一群童山濯濯的老頭們大玩爵士樂團的故事。故事既不冗長也不浪漫，不過就是打工而已，為了老闆希望場子更熱一點，我們甚至做了好幾首搖滾風格的曲子。
當中場結束，最後一個小時的音樂表演開始時，我向她們道別，並感謝她們買單的啤酒。那時有個女孩問我收不收小費，我點了頭，於是她嘟起嘴唇，將鈔票輕輕擱在人中上，要我一樣用嘴去接。
同桌的女孩們大聲起哄叫好，而我沒有一點懷疑，俯身湊嘴過去，四唇交碰的瞬間，輕鬆賺了一千元小費，那相當於今晚我在台上連唱兩小時的薪水。拿了錢，我好奇地問了女孩的年紀，她們才高中一年級。
這大概就是社會的變化。套團練歌時，老爵士們總愛談起當年他們踏上音樂這條路時所遇到的種種風花雪月，然而這些對我們而言都成了鄉土連續劇的內容，這年頭我沒看過誰寫情書，也很少聽到誰對誰做了什麼告白，我賺慷慨的女高中生的小費時還得到她附贈的一個吻。下班後則用那一千元在這裡喝冰豆漿，看報紙上荒謬的情殺事件，等著天亮。
豆漿店裡的客人來來去去，從衣著上可見每個人的生活與作息。有些人一身華服，顯然是這城市中的夜遊者，這類客人在天將亮時慢慢減少，取而代之的是身著制服的學生，我還看到很多穿著我高工母校制服的學弟，他們待會會搭乘市公車，走一段我已經走過三年的路，踏進一個我猜自己有生之年不會再進去的校門。當天又更亮了些時，慢慢就有上班族前來光顧，瞧他們手上拎著的餐點，可知這族群的消費能力比學生要高出太多。
我在店家即將打烊休息時離開，客人在看到店員收拾桌椅時便該自覺地走出店門，不過最近沒禮貌的傢伙很多，我經常看見ＰＵＢ裡有那種要命的消費者硬是等著電源熄滅才甘心走人。
沒有時間再繞過去「冷石窟」，不曉得鱷魚究竟是否已經買好馬鈴薯。發動機車，經過人車開始擁擠的火車站，我在站前的警局邊熄火，走進它隔壁的補習班。
「你是應屆生？」櫃檯小姐的嘴角還有早餐醬汁，然而一早便來報名的人其實不只我一個。點點頭，我掏出了裝滿厚厚一疊鈔票的皮夾。
「現在的學生都很有特色呀？」那小姐微笑著指指我背在背上的樂器。不過我沒答話，事實上熬了一夜後我也沒多少力氣答話。
已經詢問過學費與上課方式，所以無須耽擱太多時間，在一疊鈔票中數出五萬元，遞給小姐時我打了一個呵欠。
「你沒殺價呀？」呵欠還沒打完，我背後一個身材像鯨魚的胖男孩低聲問我。瞄了他一眼，憨厚的臉上有詫異的表情，他悄聲告訴我，說他的學費殺到只剩四萬。
一樣沒答話，這個人看起來就一副活該重考的長相。我把頭又轉回來，接過櫃檯小姐遞給我的上課證，一吋相片裡蒼白的臉很陌生，但那是我的臉，在手中掂掂，如此輕薄的一張紙要價五萬，那是我辛苦工作了一年後才存下來的錢。
「座位還挺前面的，是個很適合看黑板的位置。你會乖乖上課吧？」櫃檯小姐又看了我背上的吉他一眼。
「那不見得，」把上課證收進已經瘦癟的皮夾中，離開前，我對小姐說：「不過我不會浪費任何半毛錢。」
走出一步，我想了想，轉頭看向那個鯨魚男，我又說了一句話：「如果在補習班殺價也是經驗的累積，那我寧願自己永遠是被坑的新手。」
-待續-
上課證的照片面容蒼白，那不是早熟，那叫沒睡飽。
02
「你們要知道，這是一場必須長期堅持的對抗賽，而你最大的敵人，不是其他重考生，而是你自己。台灣的大專院校錄取率已經幾乎到了有報考就有學校念的程度，然而你們卻還在這裡。想過嗎？這是為什麼？」換個場合與台詞的話，相信這個擁有高佻身材與佼好面容的女子可以獲得更多掌聲，至少也會提高在場所有人對她說話的注意力。不過可惜的是她穿了白色襯衫與高跟鞋，上半身搭了粉紅色的補習班制服，下半身是同一色系的窄裙，連臉上脂粉的色調都充滿了制式標準。不過那也算不錯了，相較起班上佔了大多數的女性同學，看看那些既無脂也無粉的庸脂俗粉，口氣嚴峻的班導師算得上美女了。
「你們發現了沒有？開課至今一個半月，這裡已經陸續有位置空了出來。我說過我會陪你們走完這一年，而我們要一起來看看，看一百二十個人的班級到最後還能剩下多少人。」我猜班導師一定很少拿麥克風，瞧她手勢的笨拙就知道，也許她也是補習班的新進人員。我的視線逐漸朦朧，或者說其實一直都處在朦朧狀態。早上七點十五分，這是平常我該準備上床睡覺的時間。
「後面新來的同學，你最好集中精神，跟其他同學們看齊。」她的手引領了班上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對準了坐在教室深處倒數第二排，已經趴在桌上的我，那同時我聽見竊竊私語的聲音。然後是跟我同一天報名，現在坐在我前排的鯨魚也回過頭來，給我一個雖然溫馨但不怎麼好看的微笑。擺擺手，向班導師致意，讓她知道我還醒著。我原本的位置應該在講台前數過來的第三排，不過那裡有吃不完的粉筆灰，一打呵欠馬上會被老師看見，所以我上沒幾天課，就決定換到後面來。在這兒，前頭只有鯨魚，後面是最後一排空位，沒有人可以打擾我補眠。
「記得我說過嗎？我是非常佩服你們的。從技職體系出走，投入大學考場，這需要很大的勇氣，而就因為這份勇氣與對未來的嚮往，所以才促成了本班的開設。全台中只有我們有高職升大學的補習班課程，為什麼？就因為別人不看好你們，那些補習班害怕錄取率會被高職畢業生拖垮，所以拒絕設計這樣的課程。但我們不同，幫助有夢想的人成功，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現在我們這樣付出著，你們呢？是不是也應該為自己也做一點什麼了？」她還在信心喊話，但我的眼睛已經闔上了，因為我看見一臉溫吞，走路慢條斯理的班主任已經晃到她旁邊，一副躍躍欲試想拿麥克風說話的樣子。天知道一大清早聽老男人在那邊勵志是多麼無聊的事。我是來補習重考的，不是來聽演講的。
結束一天的課，還撐到晚自習結束，餓著肚子離開補習班，到雙十路上的茶店報到。除了揚仔，大夥都已經到了。小藤的面色很沉重，阿禧則一臉愁容。來自相同故鄉的我們都曾在同一家ＰＵＢ打工，後來組了個樂團，小藤出身音樂世家，不過拍子準點卻出奇地爛，而他成了鼓手；阿禧在日本料理店打工，魚刀經常劃傷手指，結果他成了吉他手。樂團解散的理由是貝斯手貓咪在幾個月前我們從高工停課後，他便報名參加中區職訓班，到南投去接受為期一年的汽車修護訓練。也正因為這個樂團的瓦解，我才在百無聊賴下加入老爵士。
「餓了一整晚，結果桌上什麼都沒有。」看看空桌，我皺眉，拉開椅子坐下，大家都在等揚仔。這幾年來重車開始流行，我們改裝的小機車已經快要乏人問津。揚仔現在的車隊全是喜美的，他是一群小鬼口中的老大，對我們而言則是兄弟，拜把的那種。
肚子餓，不過我只點了一杯茶，在這兒無須看點餐單，因為我們已經熟到連老闆的生辰八字都快耳熟能詳了。茶味酸澀，刺激著空的腸胃，反而有種更空虛的感覺。小藤問我為什麼不吃飯，我打開皮夾：「繳了那五萬元學費，現在一天只剩一百元不到的吃飯錢，否則不必撐到重考，我今年還沒過完就先餓死了。」
喝著茶，三個人同時陷入安靜，我想起五月份停課後，回家跟我父親談到考試的事。他非常反對我放棄在電機科的三年所學，轉而投向大學的第一類組。
「要嘛你也應該報考第三類組，不是嗎？你考個文法商科做什麼？」
「因為見好要收，見不好也要收。」我說，綜合過去三年的表現，我實在不認為自己還適合走電機的路。攤開歷年成績單，除了一年級的頭一次段考還有過四十名上下，其他的全都排在第五十名後。我這三年所學的不少，只是無一與電機相關。
職業軍人出身，但卻篤信工科才能出人頭地的父親在勸說無效後，開始進行經濟制裁，揚言如果他兒子踏進補習班報名的不是他代為選擇的路，那麼便不支付補習費與生活費。於是我從此之後沒回過家。
點了一根香菸，背靠椅上，只有這時候可以自由地閉上眼睛，愛閉多久都可以。然而黑暗中總有東西閃過我的眼前，那是一個我始終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過的夢境，揮開那夢境在腦海中暫留的殘像，我則看到今天歷史老師在黑板上畫的，秦漢兩帝國重要大事年表線。
人生有時非得這麼做不可，這幾個月是我頭一回感受到「絕境」，要嘛回鄉去一趟鎮公所的兵役課辦理提早入伍，或者報名再考一百次也不會考得上的四技二專，這都不是我想要的選擇。儘管七月份任性地去參加了大學考試，英文才拿八分不到，數學還抱了大鴨蛋，然而我知道那是我要的。
「睡著了？」忽然，小藤拍拍我膝蓋，睜開眼，他拿著手機在我面前晃晃：「揚仔傳訊息，說他店裡有事，今晚不過來了。」
點頭，我把視線移向始終揪著眉頭，一語不發的阿禧。那是今晚我們聚在一塊兒的原因。
「你有什麼打算？」我問，但他沒說話。
事情是這樣的，阿禧欠了一筆錢，但債主是揚仔的死對頭，利滾上利的結果非常可觀，顯然已經超出了他所能負擔的範圍，對方撂下話來，再不還錢就要動他。
「缺錢的理由是什麼？」我又問他，但阿禧還是沒開口。
「還能是什麼？」旁邊小藤嘆了口氣，其實答案我也知道，看看阿禧骨瘦如柴，雙眼空洞、眼窩凹陷的樣子，大家都明白。
「記得我們發過什麼誓嗎？啞啦？不會講話啦？」我還是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著他，從桌下把腳伸過去，踢踢阿禧的膝蓋。「這種事你別奢望揚仔會替你出頭，因為那根本是個不該被捅出來的簍子，懂嗎？」我又問他。阿禧沒開口，只微微點頭。
我也嘆了一口長氣：「能做到哪裡我不知道，但我們會盡量幫你，希望你自己好自為之。」我說：「咱們現在只剩下四個人了。」
夜更深了點時，揚仔才撥了電話過來，他的撞球場有幾個小鬼鬧事，驚動了管區警察，眼下剛剛處理完，這才有時間來電，問阿禧的事情如何。我據實以告，當然也替阿禧多說了點好話，否則以揚仔的個性，像阿禧這樣跑去跟對頭借錢來買藥，他不讓揚仔活活打死才怪。
「你能搞定嗎？」電話中他問我。
「也許可以。」我說。
他「嗯」了一聲，說道：「有什麼狀況你隨時打給我，盡量處理得漂亮點。下星期六晚上上山來，大家要跑一趟，穩贏的那種。」
我笑著答應，揚仔最近很少跑輸，都會公園上的彎道快要變成他家走廊了。
掛上電話，看看愁眉苦臉的阿禧，我不懂為什麼一個人沒了藥就活不了，尤其當他知道那種藥物只能更縮短壽命時。
「你還能彈吉他嗎？」我問阿禧，拉開他的衣袖，肘彎處有不少針孔扎痕，手瘦得只剩皮包骨。
「可以吧？」我聽見他細蚊般的回答。
「缺錢，誰都可以借，但你不該找到老狗去，明知道他是揚仔的對頭，要是還不起，事情就很難了。」看著他的手，我說：「而且當年大家發過誓，誰都不准碰那玩意兒。」
每說一句，阿禧的頭便更低了一點，小藤神色難過地別過臉去，看著自己拜把的兄弟這副模樣，確實誰都不好受。
「你去約個時間，我會幫你出面，」我對阿禧說：「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說著，我拿起桌上的玻璃茶杯，一口喝乾了裡頭永遠如此難喝的綠茶：「最後，揚仔交代了，你知道的，我也得做給他看。」我說得很冷淡，阿禧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小藤則嘆了好大一口氣。
把吸管叼在嘴上，我也長嘆，然後一把將杯子往阿禧頭上砸了過去，砰然脆響，驚動了茶店裡的幾桌客人，玻璃屑與碎冰灑得大家滿身，有細細一條鮮紅血線從阿禧剃得精短的平頭髮際緩緩滑了下來。
-待續-
我們不同年齡不同姓名不同個性，但我們都是最要好的兄弟。
03
關於那個夢是這樣的，一如往常的起始於似乎永無止盡的黑夜長巷，像是正面雄偉華麗的大樓背後那種大反其道的污穢泥濘，我在狂奔，用逐漸失去知覺的雙腿，每一步跨出，都帶來胃部緊緊抽搐。而沒有汗，沒有疲倦感，只有陣陣襲來的慌張擊潰我的冷靜，甚至也沒有方向，就這樣一條巷子裡，我在奔跑，後頭有紛沓尾隨的凌亂腳步聲。
那是極為漫長的一段追逐，我轉而穿越一些來不及細細辨認的巷道，然後在一處燈光黯淡的白色建築裡被追及。還沒看清楚那些人是誰，亮白色的金屬光芒閃了一下，我連閃避的空間都沒有，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擋，而那道白光尚未落下，鮮紅的血已經濺高，我看見自己的手掌飛落地上。然而沒有痛楚，夢境裡是沒有知覺的，只有錯愕、著急、慌亂的情緒。我沒能避開一刀，之後的也逃不掉。
那狹窄得不能旋身的空間裡，我被絆倒在地，臉貼在老舊的白色磁磚上，背上傳來刀刃劃開我衣衫與皮肉的聲音，大量的鮮血噴濺出來，直到我終於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然後一切歸於寧靜。所有聲響消滅後，我的視線從近距離瞪視著磁磚上的污垢，慢慢往上拉開拉遠。原來這是一個破舊的公廁，我趴在穢黃斑駁的蹲式馬桶旁，就這麼死去。
頭一回做這夢，大約是甫升上高三那年，夢醒時我驚惶不已。後來類似的夢境還出現過許多次，甚至我因此還有機會多留意夢境中的場景，而醒來後的恐懼感以大不如前，我只是安靜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用力呼吸，直到自己再次睡著。是真的沒什麼好怕的，這種夢境經歷不用想也知道它只能發生在電影裡，我幾度還在清醒後感到好笑，至少在夢裡頭當了一次黑社會電影的主角，並揣想自己大概看過哪一部港產電影裡有相當的場面差可比擬。
不過這類的夢總是不好的。過多的夢會影響睡眠品質，尤其在作息整個又顛倒過來後，我變成很怕作夢的人。連續幾天下來，生活型態的變化讓我大為混亂，結果除了第一天我勤奮地起床，參加開始上課後頭一回的早自習外，之後幾天的大清早，班導師都接到我打過去的電話，頭一天我站在浴室裡，叼著牙刷，滿嘴泡沫地告訴她說復興路上有連環車禍，我的機車被夾在中間動彈不得；第二天一早我還躺在床上抽菸，電話就先打過去，跟她說昨天夜裡我暴病，現在人還在醫院，點滴滴完我就去上課；第三天是班導師打來的，接起電話的當下，我還沒睜開眼睛。
「早自習你不來，小考也沒考到，再這樣下去我要跟你家長聯絡了。」睡眼惺忪到了補習班，導師臉色非常不悅。
「我爸會告訴妳，在我還沒考上大學之前，他不會承認有這個兒子。」我說的是實話，算算都好幾個月時間我沒回家過了。
不早起去自習或小考的好處有很多。除了多睡半小時，我還可以省下早餐錢，讓生命飽受威脅的零錢撲滿多活一陣子。而且吃了早餐，去參加早自習，那些食物會消化得更快些，那麼連帶地中午我也得多花錢吃飯才行。
「你買這麼大杯蜜茶要喝到什麼時候？」補習班樓下的小攤販是個個子還挺高大的胖姑娘在經營，兼賣早餐跟飲料。我習慣了每天抵達補習班時先在這兒抽根菸、買了蜜茶再上樓。
「喝一天呀。」我說：「三分之一是早餐、三分之一是午餐，剩下的則是晚餐。」
「真的假的？」她咋舌。
「等我模擬考拿到獎學金之後，我會考慮每餐份量加倍的。」我說。
沒有誆人，我的帳戶裡剩下的錢已經不到兩萬元，倘若持續沒有進帳，很快地我就得靠喝西北風過活了。
我希望在若干年後，當我驀然回首，還能夠覺得這樣的生活是簡單得如此可貴。儘管內容著實貧瘠得很。前些時候我還坐在教室前面時，有個坐我旁邊的女同學，她大概全班最有愛心的人，看我一天一杯蜜茶過活，她經常不定期地提供我一些相當好吃的糕點或餅乾。
「這是我們后里最有名的糕點，不過我覺得其實還好，太甜了點。」她叫秋屏，最想考上的是餐旅學校，所以哪裡有好吃的東西，她都會想盡辦法弄到自己嘴裡嚐看看，而剩下的就給我。她是個好人，除了身上老是有我不喜歡聞到的熊寶貝衣物柔軟精的味道之外。
偶而出現在早自習時段，考一張成績鐵定不會太好看的考卷，國文、社會課勉強維持在意興闌珊，一遇到英文或數學就立刻呼呼大睡。我不習慣的除了日夜作息的改變，看著班上的同學也讓我很不自在，他們都太像一般的學生，就如同坐我前面的鯨魚，任誰都能一眼看得出來他是學生。而我，國文老師那天對著全班同學說，坐在倒數第二排，趴在桌上睡覺那個頭髮又紅又長的同學，睡姿看起來還真像一隻鸚鵡。這還是我醒來後，秋屏跟我說的。
關於將近一年後的大考，坦白說我不敢懷抱任何希望，就像這班上的每個人一樣，高職生投入大學考的行為其實大多數只是在降低錄取率。倘若我們真這麼有希望，那也不會整個台中市放眼過去，這麼多家補習班只有這兒開了這課程。補習班甚至連一月底的推甄都放棄了，只將我們的目標放在七月的指定考。
中午的休息時間，我不喜歡與任何人交談，因為找不到共同話題。他們總愛問對方來自哪一所高職，然後訝異地說出：「沒想到某某名校也會有學生來重考呀？」之類的驚嘆之語。
看著班上女孩兒們的吱吱喳喳，我嘆了口氣，又趴回桌上。少一點動作就會慢一點感到飢餓，趴在這兒睡覺總好過跟一群庸庸碌碌的笨蛋鬼扯。再不然我會奢侈一點，到附近的電動玩具場去，數以百計的遊戲機台排行成列，我會窩在最角落裡，玩老早過時的「９４職棒」，這遊戲有個好處，就是沒人跟你搶台子。
「後面那隻鸚鵡又睡著了。」闔眼前的最後一刻，我聽見講台上國文老師說。
只是這一節我沒睡，閉著眼，聽他講述關於「祭十二郎文」的段落分法，以及祭文類文體的重點如何。我的心是很空的，思緒飄飄轉轉，然後無聲地嘆氣。或許這就是我未來將近一年的生活縮影，慢慢遠離了樂團，遠離了揚仔他們那一掛，帶著大家說來輕鬆，但我聽著卻很沉重的祝福，走進一個到處都充滿日光燈的世界，在很亮的環境裡像個赤裸裸的傻瓜一樣，花五萬元來聽導師不斷信心喊話，再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應該考得上，然後睡個覺不到五分鐘就被巡堂的班導師拍醒。
我真的以為這就是我這階段的一切了，真的，直到第一次模擬考後，我一次例行性地睡過頭，雖然遲到但還興之所致地在補習班附近買了蛋餅，然後悠哉逛進教室的那個早上為止。
-待續-
故事的開始沒有預兆，就像那一年秋天悄悄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