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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過三更,寯藻尚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便被一群兵丁弄出天牢,塞進一輛馬車,七彎八繞,到得一個去處。寯藻被人帶下車,走進一所富麗堂皇的便殿。一個身穿黃袍的人背身而立,聽到有人進來,慢慢地回身看他。領他進來的保勝喝道:「祁寯藻,這兒就是養心殿,見了聖上,還不磕頭!」寯藻大吃一驚,方知自己已經入了宮,連忙跪下:「山西壽陽舉子祁寯藻,見過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嘉慶示意保勝退出,回頭怒道:「祁寯藻,現在這裡只有朕與你兩人,你抬起頭來,看朕像不像一個桀紂之君?!」寯藻從震驚中迅速恢復了鎮靜,抬頭望嘉慶,想了一想,心中拿定了一個主意,大聲說道:「聖上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嘉慶越怒,道:「自然是真話!你不說真話,就是欺君!朕讓人帶你深夜入宮,就是想聽你的真話!」寯藻一不做二不休道,大聲道:「聖上要聽真話,那麼祁寯藻以為,白天在刑場之上,將死之際,寯藻已經認定皇上就是桀紂之君!」嘉慶不動聲色:「現在呢?這一會兒呢?」寯藻亢聲道:「聖上恕罪!山西舉子祁寯藻不能因皇上這會兒還沒有殺我,就說皇上不是桀紂之君!」嘉慶怒起,欲待發作,又盡力忍住,半晌才回頭道:「為什麼?祁寯藻,你為什麼一定認為朕就是那千秋萬代遭人唾罵的桀紂?你有什麼道理?能講出來你就是個生,講不出來你就是個死!」
寯藻回憶這幾日的遭際,心想真是說不完的奇遇呀。他已經死過一次了,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無論是深宮還是天牢,無論是草民還是皇上,現在在他眼中都不再有了區別。他迎著嘉慶的目光,高聲回奏道:「聖上,道理十分簡單,而且只有一個,因為聖上不是堯舜之君!」嘉慶深深地望著他,道:「堯舜之君如何?桀紂之君又如何?」寯藻朗聲回答:「堯舜之君行堯舜之政,以一人為天下,愛民如子,視民若傷,傾畢生心血使民小康,養生喪死無憾;桀紂之君敗亂天下,荼毒生靈,天下萬民流離死亡不知拯救,反而倒行逆施,殘殺忠良,以天下養一人,死到臨頭還不知醒悟。聖上,這就是山西舉子祁寯藻知道的堯舜之君與桀紂之君的區別!」嘉慶怒極,顫聲道:「祁寯藻,知道朕白天為什麼沒有殺你嗎?」寯藻心中平靜,坦然答道:「聖上要殺祁寯藻,早就殺了;可祁寯藻此時還活著,並且今夜得見龍顏,令祁寯藻大出意外,由此祁寯藻可知,是聖上不想殺我!」嘉慶走到寯藻面前,怒道:「祁寯藻,你錯了!沒有一個皇上受得了有人在科舉文章中罵他是桀紂之君!看了你的文章,第一個想殺你的人就是朕!」寯藻不覺啞然失笑:「就是聖上此時要殺寯藻,聽了聖上的話,祁寯藻也無憾了!祁寯藻能為大清、為天下萬民做的事已經做了!」嘉慶心中生疑,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他:「你為大清、為天下萬民做了什麼事情?」寯藻從容答道:「寯藻奉旨進京會試,在科場上遭遇試題洩露之變,義憤填膺,將所思之事、欲吐之言,發而為不平之鳴,全都寫進了文章,告知了皇上。祁寯藻現在得知,聖上已經見到了祁寯藻的文章,祁寯藻一介書生,已將一腔憂憤,上達天聽,此事已成,此心已了,死與不死,都不算什麼了!祁寯藻只是替皇上擔憂,大清天下將危,所謂巨廈將傾,一木難支,聖上要殺寯藻,無須費彈丸之力,但聖上今日殺了一個祁寯藻,天下便不會再有第二個祁寯藻,天下讀書人再也不會有誰向聖上講我文章中那些真話,聖上日後將要以一人獨對一個萬馬齊瘖的天下!」寯藻的話擊中了嘉慶的心病,令其不覺神魂大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一直站在殿門外的綿寧聽得心驚魂動,冷汗大出。保勝悄悄道:「王爺,這個人是不是不要命了,敢這麼跟皇上講話!」綿寧道:「不要說話,現在本王知道世上還有祁寯藻這一種人了!」(待續)
大殿之內,嘉慶背身而立,良久不語。寯藻抬頭偷覷,發現他忽然從龍案上取過一本書,「啪」地扔到自己面前,道:「祁寯藻,認得這本書嗎?」寯藻大驚道:「《唐末文選》?聖上怎麼會有這本禁書?」嘉慶激憤道:「祁寯藻,你小小年紀,自以為聰明蓋世,剛才朕讓你猜朕今日為何刀下留人,你說了許多,可全都不對!你現在就讓朕小看你了!」寯藻越發吃驚,道:「聖上,祁寯藻還是不懂,聖上這裡怎麼會有這樣一本禁書!」嘉慶越發激憤道:「你也知道這是禁書!你文章裡那些指斥朕躬、大逆不道的話,別人皆以為是你說出來的,只有朕知道,第一個說出身為皇上不做堯舜便為桀紂的話並不是你!你還沒這麼聰明!第一個說出此話的人是皮日休,而將皮日休的文章與他同時的一批唐末文人的文章編集成這本《唐末文選》的,是你父親祁韻士和你先生張觀藜的恩師殷清越!」寯藻大驚。嘉慶一口氣說下來:「這本書刻印出來之後發生的事情你一定都知道,所以你一定還知道,將一代大儒殷清越老先生送進天牢的人第一個人是你的恩師張觀藜,第二個是你的父親。張觀藜將這本書送給了你父親,你父親則又把它送給了第三個人!」寯藻脫口而出:「還有第三個人!」嘉慶道:「你一定不知道這件事裡面還有第三個人,沒有這個人,《唐末文選》就到不了朕的父皇高宗乾隆皇帝那裡。替你父親將這本書呈送給先皇御覽的不是別人,此人就是朕!所以說到將殷清越先生送入死地的人,除了你的恩師和你父親,朕也算是一個!」寯藻聞言大叫:「皇上――」聽皇上說到父親,他的眼淚流將下來。嘉慶道:「朕今天讓你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此事雖過去了三十年,朕卻仍然沒能忘記。朕那時還是個皇子,像你的恩師和你父親一樣,真心欽佩書中的文章,敬慕殷老先生編集此書的深意,朕這才將此書呈送給了先皇,不想卻把殷老先生送進了死牢!」寯藻伏地,大聲地:「皇上恕罪,寯藻無知,原來皇上不殺祁寯藻,竟是因為皇上早年就讀過這本《唐末文選》!」
嘉慶冷笑道:「你在鄉試文章裡講到,天下昏亂,國將不國,其因就在於無人讀書,皇上就是那天下第一不讀書之人!現在朕要你明白,你讀過的書朕年輕時也讀過,朕比別人更懂得你文章中的意思,所以朕才下密旨一定要讓你來京會試,今天又從刑場上救回了你的命,可是,朕卻也不會因此賞你!朕做皇上二十餘年,甘苦自知。皮日休,還有你的父親祁韻士,你的恩師張觀藜,他們都沒有做過皇上,哪裡知道時移勢遷,今日天下早就不是堯舜時的天下。一個皇上就是心存堯舜之仁,也做不了堯舜之事,就是做了堯舜之事,也立不了堯舜之功;立了堯舜之功,也成不了堯舜之名!」
寯藻心中漸漸生出逆反之心,不覺抬頭,亢聲道:「聖上!寯藻以為,所謂堯舜之心,無非是一心為生民立命;所謂堯舜之政,不過是興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皇上若真有堯舜之心,就一定能立堯舜之功,成堯舜之名!」嘉慶回頭怒道:「那你就告訴朕,何為今日天下之大利,何為今日天下大害?!」寯藻朗聲道:「今日天下大害有三,一是天下無人讀書;二是天下無官,三是天下無君!」嘉慶大怒:「祁寯藻,你大膽!」寯藻不為所動,繼續高聲言道:「聖上不要發怒。寯藻說天下人皆不讀書,自有道理!」嘉慶打斷他道:「不要說了!你要說的道理朕從你的鄉試文章裡都看到了!無非是自唐宋科舉取仕以來,天下人讀書,不再是為了知聖人之心,而是為了做官,聖人文章成了謀取高官厚祿的工具,科舉文字變成了八股文章,而聖人立官,為天下萬民求命的真意也再無人理會。這就是你說的天下無人讀書!」寯藻又道:「對。可那天下無官……」嘉慶道:「天下無官,無非是說堯舜禹湯之時,有皋陶、伊尹、姜尚、周公這樣的賢臣,以佐助君王治理天下為己任,進亦憂,退亦憂,想的都是助天順民,讓君王成為堯舜,讓百姓過上小康的日子,反觀今日朝廷之臣,十年寒窗之士,全是奔一己私利而來,千里做官之人,皆是魚肉百姓之徒,應當怎麼做官,全然不知……」寯藻心中激憤,沒容他說完,即搶上去道:「更有甚者,我大清自順治一朝以來,就開了以財捐官之例,開始只是行於非常之時,乾隆一朝以後,賣官鬻爵竟成通例,以至於到了今日,遍觀天下,無官不貪,上官盤剝下官,大官盤剝小官,朝廷盤剝地方,下官、小官、地方自然盤剝百姓。天下設官,本欲令其為民父母,代天子撫養萬民,現在這些官吏,卻全都成了民之盜賊!皇上想一想,這難道不是天下無官,只有盜賊嗎?」嘉慶怒道:「祁寯藻住口!這第三條天下無君你就不用說了,朕替你說!君之要務在於順天應人,為天下萬民簡拔百官,行堯舜之政,使天下大治,百姓小康。今天下官吏皆成民之盜賊,難道不是天下無君?你是這個意思嗎?」寯藻高聲道:「聖上,寯藻說天下無君,還不止這個意思!寯藻是想說,短則十年,長則三、五十年,天下必有大難,億萬人將會死於戰亂,大清國將不國,聖上居然一無所察,難道不是天下無君?」嘉慶心中大怒道:「祁寯藻,你竟敢詛咒我大清國將不國,你、你、你,你大膽!」寯藻道:「聖上,且讓寯藻把話說完!今日天下有生民四萬萬之眾,耕地卻只有八萬萬畝多一點,人均不過二畝,加上無官不貪,豪強兼併,天下之民失地者十占其三,雖有少量土地卻不得活命者十占其三,雖有土地勉強可以活命,但不能保證明天就將失地不能過活的又十占其一,十年之外,三、五十年之內,天下百姓無地的十占其八,聖上以為不會有陳勝、吳廣之輩揭竿而起,在天下點燃一場大火?聖上以為寯藻的話只是危言聳聽嗎?」他的話句句擲地有聲,令殿門外的綿寧心頭如撞沉鐘,一陣陣轟鳴不已。(待續)
嘉慶已經不想和寯藻談這些話題了,沉默之中,他突然回過頭,目光嚴厲,問道:「祁寯藻,朕問你,你跟江北亂匪餘黨有沒有勾連?」寯藻大驚道:「皇上,這個沒有!」嘉慶聲音高亢起來:「你說沒有,今日為何會有兩夥賊寇一起去劫法場救你?這個怎麼解釋!」寯藻啞然,大致猜出是妙真所為,但他雖然心地坦蕩,卻不能將此事和盤托出,想了一想,胸中突然升起一腔義憤,慷慨開言道:「聖上一定要問寯藻,今日劫法場的是些什麼人,寯藻只可用下面的話回奏聖上。《孟子》說,國君視臣下如腹心,臣下視國君如手足;國君視臣下如糞土,臣下視國君為寇讎!寯藻一個舉子,不過寫了一篇揭露朝廷科場黑幕的文章,朝廷就欲殺寯藻而杜天下之口,朝廷能夠以如此無道之行殘殺寯藻一個士子,天下就不會無人想出手搭救寯藻,寯藻又怎麼知道今天要救我的人是誰?今日大清天下已堆滿乾柴,只要一點火星,就將燃起大火,燒遍天下。聖上,誰又知道,今日劫法場的不是那些想借寯藻之事點燃大火的人?」
嘉慶久久背身而立,不再回頭,寯藻最後的話有力地擊痛了他的心。半晌,他才用虛弱的聲音說道:「祁寯藻,你先生張觀藜讓你入朝對朕講的話,你都講完了?」寯藻心中一驚,急辯白道:「啟奏聖上,無論是祁寯藻方才說的話,還是寯藻寫的文章,都是寯藻一人所為,與恩師張觀藜無涉!」嘉慶不覺「哼」了一聲,回頭默默看他,要說什麼,又沒有出口,突然道:「你走吧!來人!」綿寧立馬帶保勝進殿,躬身叉手道:「皇阿瑪有何旨意!」嘉慶道:「保勝,你送山西舉子祁寯藻出宮……不要把他送回刑部大牢,讓他回客店裡候旨!」保勝看一眼寯藻:「走吧!」寯藻再次叩頭在地:「山西舉子祁寯藻叩謝聖上。祁寯藻還有一句話要奏明聖上,張觀藜並非是舉子的恩師,而是舉子在商號做馬夫時的東家,東家一聽舉子要回頭重走科舉之路,即刻將舉子趕出了商號,並且告訴舉子,自那日起永遠不要自稱是張觀藜的學生,就是舉子自稱如此,他也不會認下舉子是他的學生!」嘉慶復大怒,道:「為什麼?難道你重新回到朝廷的科場之上,不是他要你代他走出草野,來到廟堂,向朕講出他要對朕講的話?」寯藻大聲道:「聖上錯了。聖上一定以為天下讀書人都像寯藻一般,除了科舉做官、謀一份俸祿,或者心憂天下、慷慨報國,就沒有別的了?我師張觀藜秉性高潔,視聖人之事如同草芥,身處草野,心在江湖,超然化外,悠遊塵世,他的心胸志趣,豈是區區祁寯藻所能宗仰追慕。時至今日,祁寯藻出仕未果,已兩次遭遇殺身之禍,方知恩師當初教誨舉子不要入世之言多麼語重心長!祁寯藻與恩師相比,譬如一抔之土之望高山,一線之泉之慕汪洋。聖上以為寯藻所為皆是恩師所使,實在是不知恩師之心,亦不知寯藻之心!」嘉慶聽了,不覺滿面通紅,叫道:「快走!」保勝見此,一把將寯藻拉起,扯出門外。嘉慶心中波濤久久難平。綿寧小心勸道:「方才祁寯藻的話,兒臣都聽到了,兒臣竊以為祁寯藻說的是實話,父親等了張觀藜二十餘年,其實張觀藜並不願入仕。」嘉慶餘怒不息,突然回頭對綿寧道:「連夜傳旨王鼎和穆彰阿,明日會試重開,為防再次洩露試題,朕明日要親臨科場宣布試題!」綿寧答應一聲,心中卻吃驚不小。會試重開,必然驚動天下,剛剛離去的這個山西舉子,幾乎靠一己之力,做成了一件差不多等於倒轉乾坤的大事!他領旨欲走,嘉慶又把他叫住,道:「派可靠的人暗中保護祁寯藻,朝廷會試和殿試結束前,不要讓人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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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老店裡,宿藻抱住滿身傷痕的寯藻,悲喜交加,不禁放聲大哭。一同被釋放的張牧不理他們,進了屋倒頭就睡,再也不醒。寯藻止住宿藻道:「哭什麼,你嫂子呢?」宿藻道:「哥,我還想問你呢。我嫂子剛才聽說你被朝廷釋放了,一句話沒留下就撇下我走了,住回都察院副都御史何用光她乾爹家裡去了!哥,你和我嫂子到底怎麼了?」寯藻猛地想起那張令他大大生疑的休書,剛要說什麼,宿藻「噗」的一聲吹滅了燈,低聲道:「哥,你聽,上面有動靜!」這一刻,睡在馬棚內的江一鳴也被來自對面寯藻客房上方的動靜驚醒了,他翻身下炕,透過門縫朝外面一覷,但見夜色之中,對面房頂上出現了一個黑影。他立刻拔刀在手,正要閃身出門上房,又見對面房頂上出現了另一個黑影,轉眼間兩個黑影就在房頂上交起手來。江一鳴正在迷惑,店內忽然響起鑼聲,店主引眾人打著火把湧出,大喊道:「各位客官小心,有強盜!」房頂上一黑衣人見情形不對,不敢戀戰,縱身一閃就不見了,剩下那一個稍稍遲疑了一下,也飛身而去。江一鳴暗中運一口氣,縱身上房,尾隨那第一個黑衣人而去。
拂曉時分,一直在書房裡焦急等待的穆彰阿終身等到了黑衣人回來覆命。黑衣人道:「大人,事情辦得不順。有人暗中保護祁寯藻!」穆彰阿切齒恨道:「誰?又是江北亂匪?」黑衣人搖頭,湊近穆彰阿,低聲言道:「不像。奴才看出來了,對方是大內侍衛的手段!」穆彰阿大悟復大驚,心中不禁又怒又怕,不覺言道:「竟然是……」回頭看窗外天色微明,不敢再說下去,急忙打發了黑衣人,上轎重回禮部貢院點卯。次日,會試重開。是日拂曉,龍門大開,聽說皇上要親臨試場,文武百官早早齊聚龍門之外站班。穆彰阿面色嚴峻,王鼎神情莊嚴,肅順三兄弟也隨班侍奉,冷眼旁觀,心中幸災樂禍。天下舉子重新列隊進入龍門,有人發出怨聲:「這怎麼搞的,又要重試,我的銀子算白花了!」一舉子突然高聲稱頌:「皇上英明!皇上明察秋毫!」滿漢重臣中的清流之士則神清氣爽,意氣高揚。(待續)
這時,保勝飛馬而至,高聲宣唱:「皇上駕到——」眾臣伏地,山呼萬歲。嘉慶的鑾駕落地,眾臣兩側陪位。王鼎和穆彰阿趨前跪下,高聲道:「請聖旨──」嘉慶離了鑾駕,環顧四周,神情肅然,道:「眾卿平身。此次重開會試,朕親自攜帶試題而來。琦善,貢院四周插棘了嗎?」琦善上前急奏:「回皇上話,貢院四周不但插了棘,還布下重重禁兵,現在天下舉子皆已入號,請皇上宣示試題!」嘉慶道:「看樣子這回誰想提前洩露試題,也不能了,朕沒有把它寫在紙上,朕今日要口授於汝等。王鼎,穆彰阿,此次會試與殿試合二為一,只要舉子們為朕做一篇策論,朕出的試題是:『何以為君』!」眾大臣譁然:「怎麼是這麼個題目……」保勝響淨鞭喝道:「肅靜!」王鼎和穆彰阿一起叩拜:「臣王鼎(穆彰阿)領旨,代天下舉子謝恩!」二人起身,相互間自始至終不看一眼,也不說一句話。
一排排號子內坐定了重新應試的舉子,寯藻也在其間,神態平靜。一傳旨官騎馬馳過,大聲宣唱:「聖上有旨,今科試題為『何以為君』——」眾舉子大譁:「『何以為君』,這算什麼題目……」寯藻默默點頭,道:「『何以為君』,這個題目好!」他突然想起皇上為何會出這樣一個題目,不覺為之感動,大聲自語道:「山西舉子祁寯藻,一定為聖上寫好這篇大文章!」他沉思有頃,才奮筆疾書起來。
天色大亮,貢院龍門之外,眾臣跪送嘉慶起駕回宮,隨之各自散去。載垣見穆彰阿仍舊原地站著,一臉鐵青,悄悄示意端華、肅順,向穆彰阿走過去。穆彰阿見是這三位,轉身欲走,端華急忙上前攔住,道:「老穆,甭走哇!哎,你說說,這事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穆彰阿滿心的怒氣,一句都不想說,還是要走,載垣和肅順也急急上前,擋住他的去路。載垣道:「穆相,都是自己人,心中有話,為何不講!」穆彰阿明白三人話中有話,心中一動。皇上一夜之間釋放祁寯藻,下旨重開會試,且派了大內侍衛暗中保護這位山西壽陽的舉子,凸顯了對他的不滿與戒備,令他十分震驚與慌亂。但他並沒有也不會承認失敗,他看得明白:眼下自己雖然受到了皇上的冷遇,卻也因此受到了朝廷內外旗人貴族的同情與信賴。但皇上重開會試之舉確使他一時間覺得在朝廷裡十分孤立,心想既然這三個人自己湊上來,何不順水推舟,將他們拉過來為己所用?想到此處,穆彰阿眼中怒火閃爍,拱手道:「三位爺,穆彰阿正有事要求你們。為了我大清的天下,一定不能讓祁寯藻入了朝廷!當初本官就擔心一旦讓他靠近皇上,就會亂了皇上的心志,現在看來本官的擔心沒有錯!」說完這些話,不待三兄弟回答,他即轉身離去。載垣看著他一步步走回貢院龍門,不禁對他肅然起敬,道:「這個老穆,若論私,我對他沒有一點好感,可是若論出以公心,我還真要佩服他了!他的話沒錯!這個祁寯藻不但現在是他的大敵,將來也是我們的大敵!在這件事上,我們有機會時幫幫穆彰阿!」端華和肅順點頭。
當日清晨,宿藻送寯藻入了科場,回到張家老店,張牧正在等他。經歷了一場牢獄之災,張牧驟然間換了個人似的,不再像以前那樣是個話簍子了。他拿出一封信遞給宿藻,道:「六哥,五嫂走了!何家早上送來的!」宿藻聽了大驚道:「胡說!我哥現在沒事了,連皇上都誇了他的文章,五嫂她為什麼還要走?不行,我去把她追回來!」他一邊說,一邊出門套車,急急趕出城外。
城外通山西的驛路上,一輛長行的馬車正在不緊不慢地行走。玉環坐在車中,眼淚忍不住一串串地往下落。寯藻活下來了,寯藻出了天牢,又重進了科場,這就是說,穆府那個一心傾慕自己丈夫的格格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按照兩個人之間的約定,她卻從此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可她實在不能想像自己沒有了寯藻會怎麼活。馬車行至遠郊,途經一片密林,玉環忽然覺得不如就此了結了一生還乾脆些。她讓何家的車夫停車,手提一只腳凳,下車走向密林深處。車夫不知她提著這只腳凳做什麼,卻也不好問她,只能在路上等待。玉環走到一棵樹前,踩著腳凳,將一條薄紗掛在樹上,打結成環,回頭遠遠望一眼京城,流淚道:「五爺,五爺,玉環從此去了,但願你能遇上一個真心待你的貴人,與你共度此生,以後再不會有大災大難,夫貴妻榮,樂享天年。」說完了,毅然將頭伸進面前的那個套子裡去。就在這時,她突然覺得腹中一動,心一下就抖起來:孩子!她要是死了,腹中的孩子怎麼辦!想到這時,她雙手摀住小腹,淚如雨下。一個聲音在她身後大喊起來:「五嫂,妳怎麼了!」這是宿藻,看到玉環要做什麼,他一聲大喊,衝將上來,將她死死抱住。玉環身子一軟,倒將下來。宿藻大哭,道:「五嫂,妳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這樣!我哥他到底對妳做了什麼!」玉環什麼也不說,只是大哭。宿藻道:「妳就是不說,我也明白了,我哥一定做了什麼對不起妳的事情!我不能讓妳一個人這麼回去,我不回城裡去了,我陪妳回去!不然我放心不下!」他扶著玉環走出林子,上了自家的馬車,回頭對何家的車夫道:「你回城去吧,我送我五嫂回壽陽!」(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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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養心殿內燈火通明。嘉慶面前放著寯藻的卷子,神情冷峻而悲涼。綿寧、穆彰阿、肅順三兄弟俯伏在地。嘉慶嘆道:「大清天下到了今日,是該有一篇〈隆中對〉了!」穆彰阿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嘉慶道:「祁寯藻說,要救大清,首在收拾民心。而要收拾民心,朝廷一要正學風,讓天下人讀書,明白聖人之道,首先朕和天下官吏就要讀書,明白何以為君、何以為臣的道理;其二是要正考風,不正考風,則科舉之路不通,不止堵塞天下讀書人進身之階,也堵塞了天下民心立於朝堂之路!」穆彰阿忍無可忍,道:「皇上,奴才有話要說!」嘉慶看他,道:「朕知道你有話要說,但你要忍一忍,讓朕講完。三要正官風,包括杜絕捐納,禁止買官,重用出身草根、知曉民之疾苦的士人,以使上下相通,朝野混同,朕心與萬民合一。還有這個第四條最要緊,大清二百年以來,土地兼併帶來流民無數,若要平息大亂,最要緊的是給這些無地之民以活命之地。他認為朕的當務之急,第一就是要抑制兼併,還地於民,其次吉林之地廣袤萬里,可以廣納天下流民,朝廷應不失時機,開放吉林墾荒之禁!」說到這裡,他停下來,一個一個望著面前的眾人,聽他們的反應。
載垣始終聽不出嘉慶的意思,不敢開口。穆彰阿一直隱忍不語。端華、肅順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不願開口。綿寧身為皇子,對於國家大政,不唯不便發言,即使此時嘉慶讓他暢言所思所想,揣摩不透父皇的心思,他也不敢啟齒。冷了半天的場,嘉慶怒道:「今日將你們幾個喚來,因為你們都是朕自己的家人,與國同體,穆彰阿雖不是,朕也沒將你當成外人,為什麼都不說話!」穆彰阿突然放聲大哭。嘉慶怒道:「穆彰阿,你這是幹什麼?」穆彰阿叩首在地,哭道:「皇上,奴才以為皇上萬不可受祁寯藻蠱惑!祁寯藻文章中所提各事皆不可行!」端華見狀,膝行一步,也道:「皇上,奴才也以為祁寯藻居心叵測,危言聳聽,我大清哪至於就到了國將不國的地步。奴才以為,這個祁寯藻,還是殺了好,免得他到處煽動人心,擾亂天下!」嘉慶又看看載垣。載垣一臉肅然,道:「皇上,奴才以為吉林乃我大清龍興之地,若放漢人墾耕,動了龍脈,大清才會國將不國,萬萬不可!聖祖仁皇帝和高宗純皇帝在世的時候,就有漢臣居心不良,提出此事,皆被兩位先皇斷然拒絕。為了大清萬年基業,皇上切不可聽信祁寯藻之言!」嘉慶回望穆彰阿,道:「穆彰阿,你怎麼又不說話了?說話呀你!」穆彰阿止住哭聲,突然道:「皇上,奴才有話,只能向皇上獨奏!」肅順三兄弟不知他又要搞什麼鬼,心中不滿。嘉慶擺了擺手道:「你們先出去吧。」眾人一起退到殿外候著。端華先開口道:「這個老穆,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大家講,這麼鬼鬼祟祟,顯得天下只有他一個人聰明似的!本王還不侍候了呢!」他一甩袖子,轉身就走。載垣低聲喝道:「站住!回來!皇上沒要你走,你怎麼敢擅自離去!」這時隨侍太監走出來喚道:「諸位王爺,六爺,皇上請你們進去呢。」眾人相互看了看,一齊走進殿內。只見穆彰阿跪在殿裡,涕泗交並,伏地不起。嘉慶背身而立,臉色非常難看。綿寧馬上領眾人跪下。嘉慶突然回頭道:「你們都跪安吧,綿寧留下。今天說的這些事,朕自有處分!」
眾人退出大殿,穆彰阿不理眾人,竟自大步走去。載垣向端華使了個眼色,端華上前幾步,一把拉住他道:「老穆,方才你對皇上說了什麼,說出來讓我們也聽聽!再有,皇上到底怎麼想的?真要抑制兼併,開放吉林墾荒?」穆彰阿看著肅順三兄弟,淡然言道:「諸位爺,穆彰阿與皇上有約,方才的話非到了大清危如累卵之時,絕不對第三個人講出來,你們不要逼我犯了欺君之罪!」說罷昂然走過去上轎。肅順一直冷眼旁觀,此刻突然高聲言道:「大人,祁寯藻怎麼辦?只要大人開口,屬下就打發人殺了他!」穆彰阿猛地站住,回頭輕蔑地瞧他一眼,道:「六爺真能這麼做,那是為我大清除掉了最大的一個奸佞!只是恐怕你和我一樣,做不了這件事!」肅順不知這是他故意以言相激,果然心中大忿,大聲道:「大人為何如此小瞧肅順?」穆彰阿到了轎前又不上去,不看他,冷冷言道:「不是本官小瞧六爺,是皇上不會讓任何人殺掉祁寯藻!」說完此話,不等肅順回答,就上轎而去。肅順望著穆彰阿的大轎遠走,品味著他的話,半晌不語。端華問他:「哎,老六,他剛才的話什麼意思?」肅順冷笑道:「什麼意思?他是告訴我,我最好能製造一場誤殺!」載垣道:「老六,這件事你也不要去幹,讓琦善去安排。」端華、琦善回頭望他,端華道:「我就是不服氣這個穆彰阿,他是什麼人,不過是我們愛新覺羅家的奴才罷了!不就是從小號稱念了些書,中了一個進士嗎?如今拿本王也不放在眼中!」載垣沉吟道:「老六,老三的話你要記在心上。我看將來,你老在宮中當一個一等侍衛,想有大出息是難了。你要有志氣,就也要回去讀書,像穆彰阿一樣考個進士給皇上看看。也許到了那時,我們三兄弟,才有可能重新揚眉吐氣!」肅順生氣道:「老二,你這是激我!不就是三年後入一次科場嗎?到時候他們這些題目,還真不定難得住我!」他不再理載垣和端華,大步走去。(待續)
4
養心殿內,綿寧躬身侍立。嘉慶一直沉吟,有頃,突然回頭問道:「綿兒,你有自己信得過的人嗎?」綿寧聽了,如雷殛頂,心膽俱裂,急忙跪倒,大聲叫道:「皇阿瑪,兒臣怎麼敢――」大清祖制,嚴防阿哥暗通大臣,結黨營私,圖謀不軌,一旦發覺,即使父子骨肉,也要屠戮淨盡,毫不寬貸。正因為如此,聽到嘉慶突然問他這話,綿寧才登時驚惶失措,魂飛天外。嘉慶道:「你不要怕,這些天朕一直讓你隨侍在朕的左右,是想讓大臣們早一點明白朕的心思。看朕的光景,把這祖宗的基業交給你,也不是很遠的事情了!」綿寧鬆了一口氣,自覺渾身冷汗涔涔而下,一轉念卻又悲從中來,哭道:「皇阿瑪怎麼說這樣的話?皇阿瑪嚇住兒臣了!兒臣回皇阿瑪話,兒臣講的話句句是實。祖宗有家法,沒有皇上特許,兒臣不敢接近大臣,培植私恩。所以兒臣至今沒有自己信得過的人!」
嘉慶點點頭道:「這樣就好,不,也不好。既如此,朕今天要告訴你,一旦朕百年之後,一個祁寯藻,一個穆彰阿,你一定要保住這兩個人!你能保住這兩個人,重用這兩個人,大清的天或許就不會塌!當務之急,你要保住祁寯藻,不讓任何人以任何手段殺了他!」綿寧驚駭道:「皇阿瑪真以為有人要殺祁寯藻?」嘉慶道:「祁寯藻是天下之才,這樣的人連上天都會嫉妒,何況世間的凡人!不止今天,只要將來他在朝中為官,就一直會有人要除掉他!朕今天到底想明白了,為什麼朕殺不了祁寯藻,因為他的所思所想就是天地民心!朝廷只有留住天地間的民心,才能留住天下!」綿寧不解,伏地不起:「兒臣實在不懂,難道我大清的天下,會繫於祁寯藻一人身上?兒臣既不懂,也不服!」嘉慶不覺走到他面前,說道:「糊塗!大清的天下不會繫於祁寯藻一人之身,但這個祁寯藻,卻在兩次科考中,道出了天下萬民的心聲!這樣的人,你就是想將他棄置草野,也不能了!朕繼承大統已經二十二年,二十二年來,朕一直在等待祁寯藻的恩師張觀藜,張觀藜卻一直拒絕入朝為官。從張觀藜決計一生一世絕不入朝為官時起,他對我大清就是個無用之人了。一個無用之人,如此蔑視朝廷,朕所以仍然忍了他二十餘年不殺他,是朕喜歡他嗎?」綿寧大悟:「皇阿瑪,兒臣明白了!」嘉慶搖頭嘆道:「你不明白。朕所以要用二十二年的時間包容張觀藜,是因為像張觀藜這樣的天下大儒,一輩子可以不入仕,但絕不會在天下要出大事時還沉得住氣,不發一語!他要是一直不說話,那就是告訴朕天下無事。朕老了,原以為再也等不到他說出什麼了,可是朕錯了,朕還是等到他開口說話的一天,雖然代他說話的人是他的學生祁寯藻!」綿寧點頭,大聲道:「皇阿瑪,兒臣懂了!」
嘉慶深深地看著綿寧,道:「可你也要保護好穆彰阿,重用穆彰阿。穆彰阿雖不是天下大才,而且野心勃勃,可他到底讀過些書,有些見識,更要緊的是,他是旗人,與我皇家血肉相連,休戚一體,忠心耿耿。要保住我大清的天下,你不能不保住祁寯藻,可要保住我大清朝廷,保住我愛新覺羅一家一姓的江山,就一定要用穆彰阿!」綿寧體會到了這話的分量,涕泣叩首道:「謝皇阿瑪教誨!兒臣至死不忘皇阿瑪今日對兒臣的訓示……兒臣只是有一事不明,若祁寯藻和穆彰阿二人將來面對天下大事時各執一詞,針鋒相對,兒臣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兒臣該去找誰?誰能幫兒臣解除疑難?」嘉慶想了想道:「王鼎。王鼎忠清亮直,大節不屈,雖不能倚仗他治國,卻可倚仗他辨別是非,理清屈直。」綿寧點頭道:「兒臣記下了……皇阿瑪,外間盛傳皇阿瑪要點祁寯藻點為今科殿試的狀元,這是真的嗎?」嘉慶突然怒道:「不。一甲仍照舊例,狀元和探花點我們滿人,留一個榜眼給江南的漢人。至於祁寯藻,給他個二甲靠前的位置就夠了!」(待續)
5
發榜之日,一陣鼓樂聲從外面傳來,張家老店店主奔進客房,大聲叫道:「祁公子,不,祁大人,恭喜祁大人高中本科一甲第十八名進士及第!報喜的人都到了門外了,快出去接喜報吧!」寯藻默然在客房裡端坐,臉上竟看不出一絲喜色。張牧回頭看他道:「五哥今天不去接這個喜報,一生都會平安;五哥今天接了這個喜報,一生的日子全將變為刀叢劍樹!」寯藻回頭看他,無言,但還是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出門接了喜報,打發了喜錢,寯藻回到客房,發現張牧正在憤憤地收拾自己的行李,一邊道:「五哥中了進士,以後好生在朝廷裡做官。張牧要走了!」寯藻正要說什麼,店主叫道:「祁大人,外頭有三位大人來拜!」
寯藻吃了一驚,急急走出,只見三位官員已經來到門前,雖身著便服,但器宇軒昂,一看就知是天下之器。寯藻急忙上前見禮,道:「三位大人,不知三位大人光臨,有失遠迎,寯藻是客居,不嫌地方齷齪,裡面請!」三人走進客房,其中的一位,面容清瘦,頷下飄著三綹鬍鬚,一臉的書卷氣,聞言看了看客店,道:「祁公子住的地方,果然簡陋!祁公子,我來介紹……」寯藻已經認出了他,道:「大人不用介紹,大人是前任翰林院編修、現署理杭嘉湖道的林則徐林大人,去年家父被遣戍新疆,大人和這位鄧大人一起去十里長亭相送,寯藻曾瞻仰過兩位大人的風采。」說著,轉過面去對他身後那位年過半百、滿臉風霜的官員說道:「寯藻也知鄧廷楨大人新任延安府知府,兩位大人學問人品,政績官聲,轟動天下。只是這一位大人,學生還不知道尊姓大名!」林則徐大笑,回頭指著那位身著樸素、沉穩蘊藉的中年人笑道:「祁公子既然認識我和鄧公,我們也就不用再自我介紹了,這位黃爵滋先生,雖官居八品,卻也是學富五車,現任江西瀘溪縣學訓導,是江西宜黃縣的大才子。」寯藻急道:「久仰了!」林則徐這邊道出了三人的來意:「祁公子高中,我等三人今日特來向祁公子道賀!」寯藻一躬到地,道:「三位前輩駕臨,寯藻不勝榮幸。」林則徐道:「祁公子不用客氣,我們三人中,鄧大人年歲稍長,和你父親一般,也是乾隆末年中的進士,像我,嘉慶十八年進士,這位大才子黃爵滋,今年與你同科,卻又一次名落孫山,算起來,我們都是同一代人呢,不過是稍長你幾歲罷了!今日我們同來,一是賀喜,二是想與公子深相結交,以圖大事。朝廷已將我和鄧大人外放,現在我們倆一個東南,一個西北,爵滋老弟也要馬上還鄉,三年後方能入京再考。今日一聚,不知何時還能再見。祁公子,我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從袖中掏出一本《太原府鄉試墨卷》,鄧廷楨和黃爵滋也從袖中各掏出一本。寯藻有些驚訝,心道:「這東西怎麼人人都有?」不待說話,林則徐又道:「我等近日不但拜讀了公子的幾篇鄉試文章,就是公子今科寫下的兩篇驚動朝野的宏文,也都聽說了個大概。祁公子,我們三人今日就是衝公子的這些文章而來!」寯藻連忙道:「各位大人,寯藻是後生晚輩,文章粗陋,三位都是文章大家,且都是忠心為國、激昂慷慨之士,寯藻私心萬分景仰,請大人們多多指教!」鄧廷楨擺手道:「大家都不必客氣了。當今大清天下,危機四伏,外有強夷之患,內有肘腋之憂,我輩忝為讀書之人,有憂天下之心,救天下之志,只是眼下在官場中人少勢微,難成大事。祁公子的文章如同空谷足音,令我三人十分興奮。我等有意與祁公子結為同志,彼此同心一氣,共謀救天下之策,共做救天下之事。祁公子意下如何?」
這番話說得突然,大出寯藻的意外,他一時沉默起來。三人見他躊躇,互視一眼,林則徐坐下又起身,拱手道:「兩位,我們今天來得不巧,交淺言深,話說得唐突,讓祁公子為難了。咱們告辭吧!」寯藻忙道:「三位前輩且慢。前輩有所不知,寯藻此次來京會試,雖然中了一個進士,但論及真意,卻不是為了入仕而來!有句話要稟告前輩,晚輩到此為止,來京要做的大事已經做完了!」此言一出,三人都十分詫異。林則徐問:「祁公子,此話怎講?」寯藻道:「此話不足以為外人道,但是在三位大人面前,晚輩倒是可以一說。寯藻此來,原本也有意入仕為官,追隨諸位先賢,致君堯舜,使民小康,但有過近日在京的經歷和見聞,寯藻的主意變了。不過寯藻此次來京,也非一事無成,眼下寯藻在科場上先後寫就的兩篇文章已經上達天聽,若聖上以寯藻之言為是,沒有寯藻,聖上也能撥亂反正,興利除害,重造山河,救萬民於水火;若聖上視寯藻之言為糞土,寯藻即使入仕,也無力補天。寯藻原在恩師張觀藜的商號裡做一名馬夫,現在大事已畢,刻日就要還鄉,仍去做一名馬夫。」見眼前的三個人面露失望之色,又道:「不過三位前輩剛才的話還是令晚輩心熱。寯藻重新走進科場已經半年,著實感到寂寞,今日聽了三位前輩的慷慨之言,才知天下之大,有志之士之眾。雖然聖人講君子不黨,坦坦蕩蕩,但寯藻即使身在草野,仍不會忘天下之事,只要天下事可為,寯藻日後一定唯三位的馬首是瞻,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林則徐聽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祁公子,太好了!早就知道祁公子和我們會一見如故!只是你中了進士又不願入仕,可惜了!」三位告辭,寯藻躬身拱手道:「晚輩恭送三位前輩!」
將林則徐等送走,寯藻回到客房。張牧見了,納頭就拜,口稱:「山西平定秀才張牧拜五哥為師。張牧從今日起,對五哥五體投地!這次京城天牢,五哥沒有白坐!」寯藻笑道:「你又搗什麼鬼?不是急著要走嗎?起來,咱們一起走,今天就走!」張牧不起,道:「五哥,張牧還有一句話想知道,是五哥早就有了中了進士就棄絕天下之念,還是坐了天牢後突然生出了這種念頭?」寯藻沉吟半晌,答非所問道:「現在我覺得,自個兒還是最想回到張家商號裡,做一名馬夫,行走商路,天天晚上去看星星!」張牧聽得似懂非懂,道:「你是新科進士,明天要去赴瓊林宴的,那可是皇上請客,你這樣一走了之,萬一有人給你扣上一個藐視君王的罪名,將你抓回來砍頭,你冤不冤?你想過沒有?」寯藻笑道:「皇上既是請客,又不是抓客,不去不行,我就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咱們不去!」張牧拍手笑道:「這才是張牧敬慕的五哥,不,是先生!」(待續)
一言未了,一個人突然闖進門來,一身重孝,抱住寯藻大哭道:「五弟!我到底找到你了!父親……父親歿了!母親讓我來告訴你,讓你和我,還有采藻,去保定府奔喪!」寯藻頭腦「嗡」地響了一聲,兩行眼淚看著就下來了,一邊急問:「什麼,父親怎麼會在保定府?」成藻大聲泣道:「五弟,你不知道,父親三個月前就跟隨伊犁將軍那彥成大人一同離開新疆,來到了保定府,那大人現任直隸總督,父親就歿在那大人的任所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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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內,嘉慶看著跪在面前的王鼎、穆彰阿和琦善,大吃一驚道:「什麼,祁寯藻走了?」穆彰阿道:「奴才聽人說,其實祁寯藻在得報其父祁韻士病死保定府之前,就已經決意離開京城,不赴瓊林宴,也不做皇上的官了!」嘉慶越發吃驚道:「那是為何?若他不願入仕,為何還要來京城參加會試?」琦善上前言道:「奴才聽說,祁寯藻是對皇上沒讓他入一甲心懷怨望,故意棄官不做!此人如此藐視朝廷,奴才以為應當治罪,至少該將他從新科進士中除名,以為天下藐視皇上者戒!」王鼎大聲奏道:「聖上,祁寯藻是個事親至孝的孩子,冷不丁聽到父親病故,把什麼都忘了,立馬就趕往了父親的喪所。請皇上念他年輕,又有大喪在身,恕他的大不敬之罪!」嘉慶默立良久,眼中忽然湧出淚光,道:「祁韻士死了,朕虧了他了!」穆彰阿和王鼎聞言一震,抬頭看他。嘉慶背身道:「祁寯藻不辭而別,出於大孝,朕可以不究。王鼎代朕擬旨,令山西巡撫烏魯阿代朕去山西壽陽平舒村宣旨,朕允准祁寯藻丁父憂二十七個月後回朝任職,不得以任何藉口推脫不至!」穆彰阿還要阻攔,嘉慶已憤然離去,將三人撇在那裡跪著。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這天從早上到中午,含黛也一直焦急地等待著寯藻的消息。直到午後,晴兒才一陣風似地跑進來,神情大變。含黛急道:「晴兒,妳怎麼回事,怎麼到這個時候才回來!祁公子他到底中了沒中!」晴兒道:「小姐,祁公子中了,可他也走了!他沒有來得及去赴瓊林宴,就往保定府奔喪去了!他父親祁大人病死在保定府了!」含黛聽到前面一句,不覺歡喜,聽到後面,登時僵在那裡,轉瞬就大滴大滴落下淚來。晴兒吃驚道:「小姐,妳怎麼啦?妳就是為祁公子難過,也別這麼哭呀!」含黛坐下哭道:「我是為祁公子哭,更是為自個兒哭!」晴兒替她著急,道:「小姐,事情往下到底該怎麼辦呀!」含黛哭道:「我不也不知道往下該怎麼辦了。就是祁公子寫了休書給那個曹玉環,就是我和曹玉環立下了讓夫的文書,又費了這麼大勁救了他的命,可這會兒我才想起來,一旦我請媒人或者自個兒找上門去,要他娶我,祁公子會不會答應?」晴兒跺腳道:「小姐當初救他之前,就該到天牢裡對他把事情講明,現在人家都出了天牢了,妳才想起這件事,黃瓜菜都涼了!再說了,祁公子的父親這一去世,照理說他還要守三年的喪,不能婚娶!妳說說這事該怎麼辦?」她越是這麼說,含黛心中越是絕望,竟覺得這件當初以為就要成功的大事忽然間又變得沒一點指望了。晴兒無奈地坐下來,看著她,道:「那……這件事就算了不成?」含黛畢竟是含黛,哭了許久,又不哭了,將臉上的淚拭去,毅然道:「不行!無論怎麼樣,我都要再去山西一趟!我的一顆心全在他身上,他就是知道我救了他也還是不願意娶我,我也要再去見他一面,親口聽他把那句話說出來!要不,我怎麼能死了這顆心!」說到這裡,她的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