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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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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師爺道:「話是這麽說呀!您府上是信得過的。李煦──李佛菩薩,哪個不知,誰人不曉?不過,辦皇差這個買賣,是辮子盤在腦袋上,有時難免看不出。老百姓倒也心明眼亮,說什麽:『皇差皇差,憑皇上猜。猜好白搭,猜壞活該!』這不同兒戲,可不是鬧著玩的呀!」
這時,沒等李煦回答,鷓鴣便走上前來,請示道:「老爺!方才大管事回稟說,落地金鐘已然準備妥帖,敢請上邊示下,是送過去,還是著人來取?」
李煦看了鷓鴣一眼,從鷓鴣眼神裡看出,她是在說:
「一架大鐘,算得什麽?趕快打發他走了,免生枝節。這種勢利小人,惹不起,趕快送走算了!」
李煦明白鷓鴣這個舉動,是眼看什麽也保不住了,犯不著再多做糾纏,便笑著對張師爺道:
「隨著張老爺的轎子,吩咐下人們送過去,如何?」
張師爺露出牙齒,道:
「我已帶來人了,他們自會抬走。不消送了!」
李煦聽了,在心裡罵道:「強盜!貨真價實的強盜!還沒等皇上抄我的家呢,他倒先抄起我的家來了!」
張師爺說罷,便把眼光移到鷓鴣的臉龐上,直盯盯地看著。
鷓鴣趕忙退了進去。
張師爺便轉向李煦道:「有道是:『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您貼身的寵姬,早晚是要飛的囉!還不如做個人情,賞給卑職,公私兩便。在老爺,是司空見慣;在鷓鴣,可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免受飄零之苦;對在下,也得有豔福消受。豈非三全其美也!」說罷又嘻嘻地笑將起來。
李煦噎著一口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只見鷓鴣「嗖」地從屏風後面出來,跪倒在李煦面前,臉色凜然地說出一席話來:
「奴才雖遠不如綠珠,但也幼習歌舞,粗通文字。雖然不敢追慕前人,但願求個意足心安,生死一之。主子幸勿見棄。古語說,人各有志,請主子成全奴才的素志!奴才別無所求!」
張師爺瞪了她一眼,恨道:「雜事祕,咎由自取,到時候,聖旨一下,萬劫不復,勿謂言之不預也!」
說罷,起身便走。
李煦忙道:「告罪!告罪!恕不相送了!」
張師爺走了幾步,轉過身來,面對李煦打了個躬,道:「改日相會,又該『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說完,大步向外走去。
鷓鴣站起身來,並不相送。待到張師爺走出,她才急速地走到隔扇旁,看著張師爺帶來的下人把大金鐘抬了出去,看著大總管陪著張師爺走出了正廳……
她立在隔扇旁,眼淚撲簌簌地從臉頰上落下來。待淚水止住了,才悄悄轉過身來,向著李煦榻前走去。
這時,大管家錢三,進來稟道:「老爺的德政碑,已經刻得了,『機行』要擇個吉日樹碑。對他們如何恩賞,請老爺示下。」
李煦聽了,不由頭頂生煙,眼中冒火,剛想怒斥錢三,只聽得鷓鴣在旁輕輕喊了一聲「老爺!」李煦便只好嘆了一口氣,道:
「你好好打發他們回去吧!現在不是錦上添花的時候,而是需要雪中送炭啊!」
錢三不知這話裡有話,只得退了出去。
李煦夙蒙康熙皇帝賞識信任,官銜是大理寺卿,這種風光,都是皇上格外恩典。曹頫襲了郎中,因為年輕,做事不夠老到,康熙經常面諭,或下密旨,教他多加小心,少出漏洞,免得受人參奏,使皇上左右為難。
比如,就拿燒製瓷器琺瑯這事來說吧,因為燒料寶貴,其中有寶石、珍珠、瑪瑙等物,難免有人覬覦侵吞。起初還是按照旨意、件數、先送御覽,才落實燒製。誰知日久生懈,難免有少報、漏報之處,致招皇上疑惑。當時,各主子擅自傳旨,燒製御窯寶器,皇上定要曹頫在密摺中奏聞,揭發出來。說來輕巧,做來不易:不奏吧,將來被人告發,皇上怪罪下來,怎能擔當得起?密奏上去,主子挨斥受貶,也會猜出是誰密告的,自會給眼罩戴……
此等小事,都要煞費苦心,比這大十倍百倍的熱門,更不消說了。最易遭災惹禍的,莫如海西貢品。誰不虎視眈眈?如不打點,難免掣肘;如加打點,拿皇上的東西做人情,皇上佯裝不知,倒也罷了;如果一旦惱怒下來,借題發揮,那還了得?
今天,在張師爺眼裡,蘇州織造府早已更名換姓,不再姓李了。這一聲鐘,撞得響亮,致使李煦悟出自家大勢已去,無法挽回了。
李煦急於想知道雍正確實定了他什麽罪名?剛由宮中大太監雙全那兒透露出來的消息,真如泰山壓頂一般,他的身家性命都難保了。但是過了一陣子,他只想知道皇上諭旨上文字的措詞,到底是怎麽寫定的?從哪方面捉他的把柄,藉口開刀?
他傷心的是,京中友好千百,直到今天,竟然還沒有人透露給他皇上賜給他的罪名到底是什麽,使他只有糊裡糊塗地伸直了脖頸在等著挨刀。
他料透,這回要落得個山窮水盡了,就鐵了心,只要保住他家的根苗。如果現在有初生的嬰兒就好了,可以藏匿起來,隱姓埋名,將來還可繼宗續代。官家籍沒人丁,最重男子,對於女子便加輕視。李煦反復著想,覺得只有救住孫女玥兒還有幾分活口,何況玥兒又是他家的命根子呢!趁著屋中無人,便急中生智,把這事託給鷓鴣來辦。
鷓鴣應擔下來,便告他今後只要他閉口不再詢問此事,事情才能辦得成。
李煦全都答應下來。
李煦想最後再看玥兒一次。
小孫女玥兒比花美過十分的小臉龐,比月亮還恬靜十分的小神情,一時都浮現在他眼前。他多麽想撫摸一下玥兒的頭髮,拉拉她的小手,和她說幾句家常話……
他忍不住叫鷓鴣把玥兒帶來,這時要見她一面。
鷓鴣深知李煦此時心緒。但若一味地不捨,玥兒小姐又如何救得下來呢?她看看李煦,硬著嘴回道:
「老爺可是答應在先,從此閉口不談此事,何必又要和孫小姐見面呢?」
李煦不知就裡,只好把心一橫,不見也罷,免得耽誤大事。
他把手一揮,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把這念頭趕得一乾二淨似的。念頭是趕走了,可是,眼睛卻模糊起來了。
關於把孫女玥兒如何處置,他知道交給鷓鴣去辦,是上上策。鷓鴣要他答應不再過問,可見鷓鴣已經不是一個人在辦,而是已有可靠的人在出謀劃策的了。李煦深知,此事只有狠下心,不再插手,不再知情,鷓鴣才更好辦。
李家居處蘇州,雖說沒有金陵曹府那等顯赫飛揚,但是,文采風流,早已聲名在外。李煦身為蘇州織造,東吳從西施說起,就以出產美女,為世豔稱。凡是內府供奉需要人,都得由蘇州織造府選取進京。
蘇州人傳說,天下美女,都從李府過手;每個美女之最,都得給李府留下。這被留下的千種萬種美妙仙姿,又都集中在李煦的孫女兒李玥身上,再在她容顏最細微的地方煥發出來。因此,孫女兒雖則很小,可是已經遠近聞名。李煦為了此事,便不許玥兒見到生人,更少走出府門。因為但凡她一出門,就會轟動全城,真有勝過「看殺衛玠」的勝況。李煦年老,有此孫女得娛晚年,自是高興。但也有使他不高興的事,那就是小孫女的父親,自己的長房兒子李鼎,未免過於不爭氣了。
李煦因為公事繁多,平日為宮中或主子遴選歌妓,進獻戲班等事,只好由長子李鼎練習承辦。從此,李鼎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便沾染了一身戲癖。他本人又生得手眼伶俐,扮相有神,日與歌伶廝熟,做到青衣反串,文武不擋,成為鼓噪江南的名票。加上他奢華成性,征酒逐歌,揮金如土,上演新出《長生殿》,一堂「霓裳羽衣舞」的行頭,就耗費數萬兩銀子。年深日久,不但使蘇州織造府上的虧空越來越大,就是當地百姓對他這些行徑,也早有煩言。李煦現在擔心的,也正是這個李鼎。現在他還在路上未歸,不知他今日停泊於何處,又沒法和他通個消息。但願他在路上不要過分招搖,再惹橫禍,就算心滿意足了。
李煦又想到:他的四姓家人,都成了巨富,個個在蘇嘉一帶,廣置田園,大興土木。不僅老百姓為之側目,就是地方官,也都為之眼熱呢。因此,蘇州地方的童謠,早有「銅錢無廓」的說法,就是李家的錢已沒邊沒沿的意思。
李煦覺得這種流言,早已深入人心,一時沒法洗刷。也是自己過去自視甚高,滿以為對天無愧,忠心為主,自有好報。卻沒想到如今落得個他人受惠,自己遭殃的下場。人稱「李佛」的善人,要想求個善終,也還有些搆不著呢!
李煦心緒很亂,前八百年、六百代的事,一時都翻騰而來,老箱底的事,也想起來了……
他感到有個不祥的兆頭:據說,人在要死之前,總是把自己一生的歷史,都在自己的眼前重現一個過。因此,他便「霍」地坐直起來,要把闖進腦海的東西,統統趕跑才好。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鷓鴣引著湯興走了進來。
湯興現在已是蘇州的大綢緞商,南京北京都有他家「興」字號大生意。他在蘇州、南京、北京都起了大宅子。但是,見到李煦,還行大禮。
李煦見到他來,不明真意。因為自從雍正登基以來,過去向李家靠近的,現在都和李家疏遠了。李煦撤職,雖然尚未露出風聲,但是,平日鼻子長的傢伙們,早已嗅得出來了。因此,湯興的來意,李煦還摸不透。繼而才想到,必定是他知道素日親信的沈毅士也在被參之列,郭茂也牽連在內,郭茂的兒子也不好出面來營救了,錢仲璿只是盡量往身上兜的角色,沒有緩手的餘地。只有湯興,和其他老家人一樣,是早年就開脫了的,目前又是工商這行的人士了,他來擔當些事,不會犯嫌,人們不會從他身上上掛下聯。李煦想到這,才有幾分踏實了。
只見湯興站起身來,便對李煦道:
「奴才明天就要去京城,老爺有什麽要我打點的,奴才傾家蕩產,在所不惜。事到如今,也毋須多言。奴才之有今日,都是託主子洪福。奴才平日為主子招風,今日能為主子毀家紓難,也是甘心情願。」
李煦忙止住他道:「目前,不是打點的問題。這要看皇上的意思,對聖上,除了金山銀山之外,還有一座鉛山。這鉛山,是誰也看不透的。」
湯興脫口而出道:「鉛山倒也能看透,只是鉛心看不透!」
李煦裝做沒聽見,連忙岔過去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家的氣數也到了。何況,子孫又不爭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哩!現在只有以誠感天,其他辦法,萬萬不可嘗試。」
湯興這才施禮道:「奴才識卑見短,不敢自作主張。只要老爺一旦有所吩咐,奴才粉身圖報,在所不惜!」隨即又道,「看來,今後也不易來往。老爺如有什麽吩咐,不妨今日領示,以免日後不易下達。」
李煦聽了,長嘆一口氣道: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善。我一生榮華富貴,也算沾盡。回思今生補不了的憾事,只有一條,就是子孫不肖。隋朝楊堅,剛剛開國,便敗在楊廣手中。楊廣建造迷樓,別人沒有迷著,倒使自己迷失敗亡。殷鑑不遠,父皇創業,兒皇敗績。在上者如此,在下者也照抄老路。父親的功績毀在兒子的手中,比比皆是,我家也未必能逃脫這個。甚望大家都記住我這句話。其次是,當年銀臺曹公臨終對我說過:『廣開銅礦,多設機床。』這句話,他只對我說過。可惜我未曾做到,九泉相遇,我也無言以對。現在日薄西山,我怕做不到了。如果你能聽進這話,將來做到,就算救我一場了!」
湯興忙道:「我當永銘心中,見機而行!」
李煦又長嘆一聲道:「此言差矣!豈能見機而行?」
湯興連忙改口道:「必當照辦!」
李煦點了點頭,道:「楝亭有詩曰:『逼仄人間世,逍遙未有期。』正詠我也!我今己矣,尚望保重!隨時愛景光,皓首以為期!」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湯興不忍再看,又不敢多事耽擱,便又行了大禮,匆匆離去。
這時,鷓鴣走過來,問李煦道:「老爺!要見玥兒小姐一面嗎?」
這句極為平常的話,卻像萬道利箭刺在李煦的心上。他尋思了一下,怕看見孫女,會受不住的。一旦被孫女識破他的心思,小玥兒也要心傷的暗影,永世難消。小小年紀,何必使她苦上加苦,恨中添恨呢?因此,輕輕對鷓鴣說出兩句話來:
「不願你做《金谷園》的綠珠,倒願妳做《慶頂珠》裡的桂英……」
鷓鴣聽了,張口結舌,目瞪口呆。這時,她反而覺得不好辦了,以前認為真做綠珠,是難能可貴的。現在看來,要像蕭桂英來報父仇,才是不好辦哩!
鷓鴣正在發懵,只聽李煦口中吟哦道:
「終年不脫靴,那識解襪樂?平生謝幼輿,相望滿丘壑。」
隨即,他臉上透著苦笑,把兩手向空一攤。
鷓鴣乘機勸說道:「老爺,不妨下地走走,活動活動血脈,到窗前看看桂花。」
李煦聽了,便掙扎著起來。鷓鴣上前給他整理了衣衿,著上鞋履。
李煦站起身來,環顧了居室一周,覺得每件東西,既親切,可又十分陌生。這些東西,過去都從四面八方投向他來,以他為中心,向他集中。而現在,都要從他身旁飛去。飛去,就要離開他遠遠地,把他身上的熱力帶走,把他心中的歡樂帶走,就像一個勇士,眼看著自己身上的甲片,紛紛脫落,最後落得獨自在荒野裡,遭受四方射來的冷箭。
李府裡的擺設和曹府不同之處,就是西洋的東西特多。他方才偎倚的靠枕,就是法蘭絨的。榻前的一方地毯,是波斯的。床槅兩邊拉的帷幕,是金紅天鵝絨製作的。臥榻牆上掛著洋鏨琺瑯金牌,藍天碧海,有位女神在裸浴,她的四周,飛舞著幾個長著肉翅的小天使,頭髮都是金色的,映著藍天,分外耀眼。
這邊牆上掛著一對哈達罕鹿角,下邊交叉掛著兩把西洋利劍。
李煦走了兩步,便見到對面雞翅木的坐榻上面放的小桌,以及各式各樣的器皿,都是洋漆製作的。上面擺設著洋瓷小碗。
他再向條案上看去,那上面有許多陳年法蘭西葡萄酒,還有許多外國名字的飲料和香料。
環顧室內這些物品,本來都是外邦納款輸誠的貢品,本是國威日隆,聖德日廣的證明。誰知,忽而成了他傾家蕩產的原因。
他強自鎮靜,又步出隔扇門,到外間也順便看看。
闖入他眼簾來的,是正面牆上,一幅和人一般大的送子觀音像。這像本來每天都掛在這兒的,但他今天卻如同第一次看到。
站在繪像前面,注視了一會兒,看到那送子觀音慈祥的面孔,微微注視著她抱在臂上的嬰兒。嬰兒的眼睛看著觀音,聖潔的目光,酷似孫女小玥。他不由使勁再度注視,只見那送子觀音像卻幻化成南堂的聖母聖嬰像,在向他點頭示意。他連忙把眼閉上。待把溼潤的眼睛睜開,再細看時,又是平常那幅觀音大士像了……
他不由自主地跪到蒲團上,吩咐鷓鴣道:「幾點鍾了?去叫玥兒來,和我一起來禱告,求菩薩保佑她得到安生!」
鷓鴣聽了,心如刀絞。她知道此時玥兒已經離府了,自己也即將離去。輕聲道:
「金鐘已被別人抬走了,時辰已經攥在人家手裡。刻不容緩,此時也不是訴說肺腑的時候。只有人不知鬼不覺地交給奴才辦去,老爺只管放心好了,憐憐就來替我。奴才這裡有玉環一對,一隻留給老爺,一隻留在我處。將來如有要事,便以它做為憑信。奴才去了!」
…………李煦愣了一陣子,當他醒悟過來,叫了一聲:「鷓鴣姑娘!」
有人在旁答應道:
「奴才憐憐這廂侍候!」
李煦看了憐憐一眼,才知道鷓鴣已走了一會兒了,他像孩子一樣,匍匐在地上,哭著嚷道:「鷓鴣!妳不能走呀!玥兒,我的小玥兒,爺爺怎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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