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帶我走進麥麥草原一個帳篷人家,坐下後才被介紹,我整個夏天將要住在這裏。他用當地藏語對我投住的人家交代完我的生活之後,即匆忙離去。說是要去趕一場寺廟的念經法會。望著喇嘛的背影在草線間消失,我感覺自己的語言也長著腳板兒一樣,跟隨喇嘛走了。
失去基本的語言交流,我不知道這一夜與這家牧民要怎樣溝通。
這是一個典型的一妻多夫的家庭。女主人巴桑,介紹說四十歲,但怎樣看也像是跨過五十的女人。額頭和眉角間爬滿五十歲勞動婦女的那種粗野皺紋。檳榔圓的臉,面色醬黑,曬得皺裂。頭髮很長很黑也很亂。用酥油編織起麻布一樣的辮子,幾乎像一件雨衣遮住上半身。她穿的一身勞動氆氌(當地對藏袍的稱呼),褐色還是灰色,也許藍色,但是沾染上黑的牛糞和灰的泥沼,混亂了我的視覺。
女人在朝我笑,目光卻有些陌生和緊迫。她有三個丈夫,分工是:大丈夫在白瑪雪山背面的農區種地,收穫的青稞正好供應牧區口糧。二丈夫下草原經商,把農區多出的青稞和牧區多出的酥油賣出去,再換回農牧兩區必要的生活用品。小丈夫尼瑪留在草原上和巴桑女人放牧。他們生有五個共同的孩子。
這個奇特的帳篷人家,幾口人的目光就那麼緊緊地盯住我笑。因為語言不通,我也只能回應他們同樣的笑容。我們就這樣對視很久。卻不知道怎樣來招呼。巴桑朝我比劃,指著嘴。應該是問吃點什麼。我觀察四周,地上全是生生的蒿草,潮濕又遍佈牛糞。我沒有了食欲。
巴桑卻非常實在地從牛糞地上端起一盆生牛排。油麻藤的根莖模樣、那種生黑的牛排,肉被風乾在骨頭上,其間黏著乾涸的油脂。女人用手抓起兩條要遞給我,又在嘴邊作出吃的比劃。我想我再也吃不下,哪怕一口,那些生硬而腥膻的東西早把我的味覺破壞了。
但是出於禮貌我還是接受了一小塊。並且裝模作樣地要往嘴裏送。這一家人看我接受食物,一直緊迫的神色才放鬆開來,只朝我﹁哦呀哦呀﹂應聲點頭。每個人的臉上因此都釋放出友好的笑意。
我只好撕下一塊生牛排嘗試著吃起來。進嘴的時候即聞到一股腥膻,不是那種新鮮膻味,卻是一種肉食混合著皮毛,經過輕度腐化,再被烈日烤乾後的,那種陽光下毛與皮肉混合的毛腥味。我的胃立馬翻騰起來,想吐出牛排。
但萬萬不能吐。牧人一家五雙雪亮的目光正充滿信任地瞧著呢。我只好咬起牙關狠狠心,咽口氣囫圇地咽下去。喉嚨裏立即就有被刮傷的感覺,刺痛,濃烈的毛腥味只往口腔外撲。
想嘔吐。我捂嘴往帳篷外跑。但是巴桑家的兩條小獅子般的大狗卻攔在門口,朝我野蠻地狂叫,鐵鏈攢得「嘩啦」作響,爪子刨著草地,狠命地朝我撲。嚇得我鼓噪的胃酸一下又噎了回去。
天黑前,巴桑和孩子們開始圍著鍋灶燒火。她的小女兒積積搖搖晃晃走到帳篷口,在細聲細氣地喊尼瑪。她不叫他阿爸,或者小阿爸。她對於三個爸爸都直呼其名。因為她不知道哪個男人才是自己的阿爸。她的紫提子模樣的小臉,紫得發亮的高原紅,滿身泥污,黑白分明的兩隻眼睛,都由衷地陷入一場期盼中。
一頭小犛牛在回欄時走散,積積的尼瑪阿爸循著小牛的叫聲,找牛去了。
男人回來之際,一場急雨沒有徵兆地砸下來。小犛牛和小男人皆被打得渾身透濕。他倆在大雨中拉扯。小牛倔強,走一步唬一步。尼瑪很有耐心,走一步哄一步,才把小牛哄回帳篷旁。
在帳篷口,尼瑪一臉雨水,望著我生生地笑。臉色醬黑,目光細亮。我想如果天色再暗一些,他的面目肯定會被黑夜磁化了去,只會看到他一雙狹狹細細的眼睛裏放射的那道細細亮亮的光。我想想就笑起來,跟尼瑪比劃:要點燈了。
黑色牛毛帳篷裏已是一片昏暗。小男人悟出我的手語意思,緊忙擦亮火柴。帳篷中央的鍋灶前,就有一盞小小的酥油燈亮起來。(待續)
帳篷人家開始進行一天中的第四餐飯,吃糌粑,喝酥油茶。因為考慮到我在,尼瑪便又在鍋灶旁另外架起一張鐵皮。巴桑倒水和麵,特地為我烙火燒餅。
在微弱的酥油光下,我乖巧地坐在帳篷一角,望著巴桑做火燒餅。
女人粗糙厚實的大手,一邊揉麥麵,一邊抽手抓牛糞。丟進火灶後,黏滿牛糞末的手又迅速轉回來,插進麥麵裏,過後,混著牛糞和麥麵的手再插進鹽袋,抓一撮鹽巴撒在鐵皮上。等待鐵皮滋出青煙,一塊麵餅丟上去。不久帳篷裏即瀰漫起濃濃的麥麵焦香。
飢餓叫我貪饞地吞起口水,儘管猶疑的嗅覺一直不放心那塊混合著麥麵、牛糞、鹽巴的燒餅,喉嚨裏咽口水時發出的響亮咕嚕聲卻由不得人。
積積小孩在一旁瞧著我貪饞的模樣竊笑。她的跳躍起來的目光,是調皮,又是好奇,也有點親切。我想起多農喇嘛家的碉樓,那個破敗窗櫺上的鳥兒,就是這麼小小的、生氣靈靈的模樣。
小孩一邊笑著一邊往口裏塞糌粑一邊卻瞌睡起來。牧民一家因此準備睡覺。我環視帳篷四周,眼睛落在帳篷一側,望起那些像柴火一樣堆得高翹的羊毛氈,心想這應該是用來睡覺的。但是巴桑的小男人尼瑪卻走出帳篷去,做出一件讓我震驚之事。他竟然把一隻隻小犛牛牽進帳篷裏來。男人就著帳篷草地上的木樁依次套上小牛。又把那些堆得高翹的毛氈蓋到最小的犛牛身上。看樣子這些小牛是要在帳篷裏過夜。
那麼人睡在哪裏?我緊忙朝巴桑比劃。她立即明白過來,指著小牛旁一塊潮濕的牛糞地,意思是我們得睡那兒,叫小牛睡在乾燥的地方。
蔣央,當時我即僵立了,驚詫不已!妳肯定也想不到吧,可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
巴桑女人利索地為我打起地鋪來。把最厚的毛氈,最好的毯子,鋪在一排小牛犢邊上,女人示意我睡那裏。他們自己也挨個兒放開毛氈,陸續睡下來,像幾隻睡倒的小牛沒有動靜。
我只好掀開羊皮毯子,躡手躡腳鑽進去。小牛犢就繫在頭頂後方,排成一排。離得最近的一隻正用一雙清黑的大眼瞪著我。突然有些怯畏。小心翼翼地把毛氈蓋到臉上,捂得緊實,生怕小犛牛一時生氣,用牠那稚嫩,卻也硬過我皮膚千百倍的蹄子踹我一腳。
可整張原始羊皮做成的毛氈,皮面在外,毛面在內,軟暖窩人,感覺自己不是睡在羊毛做的毯子裏,而是被包在了羊的肚子裏。空氣被密不透風的皮面阻隔,內部羊毛發出的老膻氣味迫得我只能從毯子裏爬出來。
坐起身,從帳篷的天縫裏望外面。唉,天還要多久才會亮呢?
半夜裏,天空突然砸下一陣急雨來。狠命地抽打著帳篷。把單薄的牛毛帳打得篩米一樣晃動。由於篷布編織稀鬆,不久帳篷裏即小雨紛紛,更叫我無法入睡。扭頭望巴桑和她的小男人,他們渾身連同頭臉都嚴實地裹在羊皮毯子裏。柔韌的皮面叫雨水一彈下來即滑落到邊沿上去,他們在大雨的催眠中睡得很香。
而我只能乾瞪著一雙眼,想睡,不入夢;想醒,眼睛枯澀乏力。雨水又趁虛而入扎進眼瞼裏來。嗆水一般疼痛。只好用力眨起眼睛。目光四下裏晃動著,就看到帳篷的角落裏有把雨傘。
如同遊魂,我飄飄晃晃地爬了起來。取過雨傘,鑽進毛氈。撐開傘。雙手緊抓住傘柄埋進毛氈裏。打著雨傘睡下來。
雨傘原本是海水一般的湛藍色。現在,它在高原清暗的天光下卻顯示出黛黑。寧靜而憂鬱的顏色。我想起這是湛清臨別前送給的。一直為湛清擔心,不知道這個男人,還需要經歷多久時間的沈浮,才能夠從失去阿靈的悲傷中爬出來。蔣央,幸好現在有妳在他身邊。
雨水由傘布濺落到草地上,在夜光下泛出清幽幽的光亮。我一邊胡亂地想著,一邊奇怪地看著,一邊迷迷糊糊睡了去。
再次被雨水打醒是在下半夜。雨一直在落。因為昏睡,我把持雨傘把的雙手再也無力支撐傘柄,雨傘在睡眠中倒下去。再重新支起來,睡去。不久,傘再次跌落,人再次淋醒,醒後再次撐傘。就這樣周而復始。
早晨起來,摸起滿臉的浮腫,才知道過去的夜晚,在我的臉上流淌的那些微鹹的液體,它不是雨水。
心當下即在打晃:這樣的日子要怎樣才能挺過去?
當思想在困頓中游離的時候,我望見自己的旅行包,也像個迷路的孩子,蜷縮於帳篷一角。便走過去。跪下身,把它摟在懷裏。包的側面,尼龍外袋的拉鏈是敞開的,一個硬朗質地的東西掉下來。
看看,卻是父親生前的工作筆記。自從父親離去,這本筆記一直帶在身邊。陪我熬過很多寂寞,亦走過很長的路。隨手翻開筆記,可以看到頁面上父親寫下的整章紀錄。滿格子的字,爬得密密麻麻。那些內容,其間的一個字,一句話,我都能倒背出來……
把筆記緊緊地抓在手心裏,貼在鼻尖上,淚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流淌。好久,我爬起身走出帳篷,抬頭望天空,望了又望,想了又想,終是邁開腳步,走進草原。(待續)
情歌
現在,草原上太陽剛剛升起來。巴桑一家開始勞動。
尼瑪揮著長長的牛鞭,一邊趕牛一邊唱歌兒。他走在麥麥草原最高的草坡頭,嗓門吊得極高,很沙啞,是扯著嗓子吼叫,有些拚力、竭氣一樣地唱歌。那聲音似要把天撐破。但具體唱的什麼,是藏語,我一無所知。
尼瑪的歌聲過後,我聽到草場對面的叢林間亦隱約傳出回應的歌聲。便朝尼瑪迎上去。「尼瑪,你的歌被風送到雪山那邊去了。那邊有美麗的姑娘,她在給你回應情歌了。」
我說的漢語,尼瑪聽不懂。我用手勢跟他比劃,聰明的男人一下反應過來,只一個勁地朝我搖頭,說了句什麼,是藏語,我也聽不懂。
多農喇嘛絳紅色的喇嘛裙這個時候醒目地出現在草原上了。在草地裏,大片大片的綠野叢中,他晃動著的那一身絳紅,一個醬黑色的臉面,一雙在清晨也會戴起大墨鏡的眼睛,還有一路嗡嗡的經聲,叫我感覺有些奇異。
喇嘛來到我面前,把裹在頭上的僧衣掀開。他從寺廟來。昨夜一宿念經,有些疲憊。因為不放心我,所以一早又趕到草場。
尼瑪的心思似是不在草原上,視覺也不在喇嘛身上,這與草原人見到喇嘛的恭謹模樣不太一樣。
我轉眼打量起尼瑪。這個男人最多不過二十五。典型的康巴漢子。臉上的皮膚被紫外線烤成紫釉的顏色,放出黑亮的光芒。窄窄細細的眼,像是有著某種美妙衝動的隱私暗藏在裏面。沉默時,靜悄悄的;衝動時,會不由自主地泄漏絲毫愜意之神。一身的藏青色氆氌,裹著壯實的身體,看起來高大、陽光,很有味道。
可是,這個年輕男人的妻子已經四十歲。在麥麥草原,像尼瑪這樣的婚姻是很平常的。
一個女人嫁給一家若干個弟兄,以大阿哥年齡為限,最小的男人在年齡上與妻子總有著或多或少的差距。
瞧著尼瑪,我心頭陡然湧動起一股酸澀情緒。只聽這個男人再次唱起來。仍然是藏語歌,不知其內容。不過從男人那閃爍的眼神裏,我想那肯定是一首情歌。
尼瑪的歌聲叫草原靜悄的早晨熱鬧起來。有幾個青年打著高頭大馬朝我們奔來,把馬勒得大馬「嘶嘶」亂叫。一位青年騎的一匹水銀白大馬,幾乎擦過我的身體,繞我跑過一圈,然後奔向前方,一邊打起響亮口哨,一邊滾身下馬,站於尼瑪一旁。他揮舞起長長馬鞭,自顧搶過尼瑪的聲源,朝著我唱起來。
我愣了下神,雖然這青年唱的是藏語,但音律我很熟悉,是草原上的傳統情歌《次仁拉索》。這首歌,我在內地時曾經跟隨耿秋畫師學唱過,所以我立即附和著他唱起來。雖然我用的是漢語,也有點跑調,但我的大膽接應還是叫這青年驚訝。他隨即放低聲調,用鼻音烘托起我的歌聲。
同道的幾個青年朝這唱歌青年「啊呵啊呵」 起鬨大叫,揚起馬鞭打轉大馬,把我倆圍攏在草場中央。轉動的馬匹和喝彩聲打花了我的眼神,我突然有些緊張,收住嗓門。這唱歌青年因此再次放開歌喉,接過我的聲源又大聲唱起來。一連唱過幾首,皆是草原牧歌。最後,他唱起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東邊月亮》。這是一首長篇幅的傳統情歌。亦是耿秋畫師曾經教過我的。但我並不會唱。所以又是我,用輕輕的鼻音在烘托他的歌聲。
而這青年唱起《東邊月亮》時,神情再無張揚,或者迎合之意。他的目光,變成月色模樣的清涼,悄然從我的臉面上遊移開,不知不覺間,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世界裏。
從東邊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兒出來了。
姑娘的臉面兒,在心中漸漸浮現了。
去年種下的幼苗,已經長大了。
青年老後的體軀,比南方的弓還要彎了。
自己的意中的人兒,若能成為終身伴侶,
猶如從大湛清中,得到一件珍寶。
但若是要隨你心底之意,今生與佛的緣又斷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雲遊,就把你心裏的事違背了。
有力的蜀葵花兒,你若去作供佛的物品,
我也將年幼的松石蜂兒,帶到你的佛堂……
蔣央,這就是月光。他本名叫東月。月光是我不經意間隨口喊出來。當時我這麼喊他,因為聽不懂,他朝我愣著眼神。
「我叫你月光行嗎? 」我這麼問,重複叫一聲,「月光。」
東月仍是愣著眼。他眼睛發愣的時候,剛才唱歌時的那個月色一樣清涼的目光便是混亂了,困頓在我語言的門檻之外。(從這時起,我即決心,一定要好好來學習藏文。)
東月聽不懂我的話,多農喇嘛便在一旁把我的意思傳達給他。他馬上朝我笑起來,乾脆地點起頭,跟著我繞口學道,「月──廣(光)?」
「月光!」我說,口對口教他:「月──光!」」
「月──廣──光,哦呀,月,光。」東月朝我閃動眉目,喜愛地喊起自己,「月──光!月光!」
「哦呀,月光!」
我們倆的眼神不安分地跳躍起來,它們也要快活地交流一下。
我的目光在說,「你嘛,也可以給我一個名字。」
他的眼神想了想,「那我叫妳梅朵!」當時月光的確有這樣的回應。不過說的是藏語,我當然似懂非懂。又是我被困頓在他的語言門檻之外了。月光有些著急,突然從草地間拔出一朵紫色小花,我聽多農喇嘛在傳送月光的話。「他說妳長得跟這花兒是一個模樣的,所以他也要給妳一個名字,叫梅朵!梅朵,就是花兒!」
哦!梅朵,月光。月光,梅朵。我情不自禁笑了。(待續)
超度
夜晚,月光拖著疲累的身軀來到姑媽家,同我商量天葬之事。因為他要送亡人去天葬。而他從喇嘛們口裏得到啟示,說是看天葬的人有福,並且能夠淨化心靈,特別是思想迷失人的心靈。他一直認為我的思想有些胡亂,所以想帶我去天葬場沾沾福氣,淨化一下。而送葬隊伍中,按規矩不能有女人。因此他已經在暗下找到一輛麵包車,準備讓我單獨前行,在天葬場與他會合。
他見我對此情緒不高,一臉鬱悶,還以為白天之事,即跟我解釋,說白天丟下我並不是他的本意,只是規矩,迫不得已。但望我目光更為凝重,就有些摸不著頭緒了,只問,「梅朵,不為白天的事,妳又是為哪個事情?」
「月光,我是為……」我說,話卻又斷了,好像我也不便於直白說出我的心思。因為不能預想說出來月光對這個事的態度。很多時候,或者一旦涉及與信念有關的時候,我感覺月光就像一本放在檀香木盒裏的經書,擺放在那裏也能觸摸它厚實的外表,也能聞到檀香的味道。但是打開它來,裏面卻都是梵文經語,我一句也看不懂。是的,這讓我困頓,所以目光閃爍,我也出不得口。
「怎麼了?」月光對我的表情非常詫異,「妳怎麼了?」
「我……是想問……」
「問什麼直說,這麼吞吞吐吐做什麼!」
「嗯,月光,我就想問你,難道我們就叫澤仁阿哥這麼死了?」
「妳什麼意思?」月光面色迷惑。
「寺廟裏的……是不是派喇嘛念場超度經,就完了?」
「哦呀,怎麼了?」
「難道就沒有點……」
話說至此,我停頓下來,我想月光總該明白我的言下之意,我在等待他的解答。但是他朝我愣愣地張著嘴,一臉很糊塗的神色。
「唉,我是說賠償!」我只得大聲說了。
「賠償?」月光更加糊塗。「誰賠償?」
「寺廟啊!」我說。
月光大驚。「梅朵!妳在胡思亂想什麼!這個人走都走了,是天意。喇嘛為他念經超度,他的靈魂升天了,他有福了!」
「可是月光……」
「好了!」月光打斷我,「妳什麼都不要再說,好好休息吧。我也去了,那邊還有很多的事情。」
「月光……」
「明天,是上午,有車子來接妳。我看現在妳更需要去一趟天葬場了!但願那裏能夠淨化妳迷失的心靈,唵嘛呢叭咪吽!」
他在經聲中扭頭走了,並沒有在意我的感受。好像涉及到原則問題,他從來也不會跟我妥協。
是的,文化心理不同,造成我和月光思想也有些不同。在月光的心裏,他有兩個世界。今生,來世。兩世之間不是渾然隔斷的,存在著一堵奧妙之門。寺廟和喇嘛是門的守衛者。人的靈魂只有獲得喇嘛的超度,才能進入來世天堂。所以我們怎麼能夠要求寺廟賠償—獲得了那樣的物質滿足,我們就失去了進入天堂的機會,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夜晚的高原村落很寧靜。如果沒有三百多喇嘛的經語,巴桑女人農區的村莊將會像乖巧的嬰兒一樣,也會悄悄地睡去。但是現在整個村莊不安寧。喇嘛們在為亡人日夜念經。經聲有時低緩細密,像靈魂在輕輕呻吟。有時又急驟緊迫,像是要把遲疑的靈魂儘早趕上天去。法鼓聲沉悶地敲擊,糾結不盡,似是掏空人的滿腹心思,也不能把猶豫的聲音作個了斷。
天空看似平和,蒼藍無底,星星和月亮都沉默在無限綿延的雲際裏,與地面上不安生的世界產生巨大反差。經聲的日夜持續叫人心生迷惑:那個靈魂升天的道路是不是有些漫長?是因為漫長才需要經聲的一路陪伴?還是漫長的經聲把它延長?
我也會念經。
跟隨月光耳濡目染,我也會念他的經語:喇嘛拿加索切,桑吉拿加索切,曲拿加索切,根堆拿加索切,拿瑪意當根秋松拿加索切噢……
其實這算不得什麼。我的經聲似是不存在,相比他們。他們的經語無處不在,從大師活佛到喇嘛信徒,從高樑大宅到牛毛帳篷,他們的經語像無處不在的空氣。吃飯、睡覺、走路、生病、亡人、結婚,或者家裏什麼事也沒有、平平安安生活時,都在念經。在草原上工作,很多時候,因為陌生而交流不便,我也跟隨他們念經。不必在意是應付,還是真的恭敬。牧民們聽到經聲,情緒即會變得柔和。一些難以用直白語言來解決的問題,在經語的柔和中,也會得到妥協。
蔣央,在這裏,一個人的去世,是需要花費很長時間來念經的。這人天葬,餵了天鷹,也只是意境當中的靈魂升天。事實上後事的操辦非常繁瑣。主題還在於念經。人逝去時,要放在家中請百多個喇嘛念三天大經。然後送上天葬場,還得請天葬寺廟的喇嘛念上路經。最後家屬回來,仍然會請喇嘛住家念經七七四十九天。並且一個亡人的升天並不代表從此結束,活著的人將會在諸多個寺院為亡人立牌位,請各位大師活佛為亡人念經。年復一年,直至活著的人也靈魂升天。(待續)
雪災
每年,麥麥草原也會在「冬至」過後天空昏黃很久,然後拖扯著呼下一場又一場大雪。經常要把我們通往山外的道路埋斷。
但是只要碉樓結實,糧食充足,柴火充足,我和學生們也能挺過去。我們冬季的教室是世上最特別的教室。除課桌和人,其餘空間基本會被乾牛糞和柴火塞滿。乾牛糞做成的糞餅和整垛的柴火沿著教室兩旁的土牆一直堆到屋頂上去。窗框在冬天裏只會留下篩口大小的眼孔。火盆燒在教室的門口處。
天氣不太冷的時候我們燒牛糞。需要不斷地添加。大塊大塊的牛糞嗚著白煙燃燒,朱砂紅的火苗在煙霧裏抽動舌頭,冒著蒿草的質味。暖和,卻不乾燥。一塊牛糞完全燒盡之後,煙灰卻還是完整的,一盤一盤,直到你用鐵杵翻過它來,才會分裂,才會粉碎。
太冷的天氣裏我們則燒炭火。炭火一向是溫厚和執著的。只需要早晨加進一次,埋在青灰裏。然後隨著溫度降一點,翻一次,降一點,翻一次,就有橘紅色的炭塊帶著青灰放出暖烘烘的氣息。我們在火盆旁燒茶,燒洋芋,做麵餅。大雪封山的日子,我們像一窩懶洋洋的汗獺。
蔣央,至此妳也看到,我們的生活雖不富裕,但是充滿溫馨。我時常會想起這樣的時光:冬天裏,外面大雪紛飛。屋裏,一堆孩子,和月光,我們窩在一起,燒暖暖的炭火,讀書,念經,講故事……
但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叫人惶恐不安。因為下得太大,太久。天連著地,地連著天,侵略一樣地呼嘯,總也停不下來。純粹的雪如果完全地覆蓋大地,那絕對不是一種美麗。它會把一切供養生命的物質都給埋葬掉。雪給草原製造的冷漠和迷茫,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它從空中洶湧而下,把勃勃生機的草原變成巨大麻木的天地。滿山自以為堅實的森林也因此陷入昏暗陰寒的世界。_高大的松木頂著沉重的負荷在雪霧中沉默,堅持。矮小的叢林卻成片成片地呼倒下去。層層疊疊,如同一場凝結的波瀾。深一點的蒿草會在雪地上冒出一些草尖子,但是再有一場風雪,就被埋得無影無蹤。
我們學校的碉樓在這樣白茫茫的世界裏恍若一粒沙子。站在碉樓的頂端望白瑪雪山,它好像整個冬天都廝混在天上的雲霧裏。那麼高,不見頭冠。又那麼低,墜落在草原的雪地裏。視覺盲目而空洞,滿眼鋪天蓋地的白,沒有餘地的痛和傷害,叫人無法躲藏,叫人害怕。一個人處在茫茫的冰天雪地,我經常會被這樣的世界嚇出一身冷汗。想想自己的身體,時時會從那個拳頭大的地方呼出一陣陣咳嗽,聲音彷彿要把骨頭也震裂開來。拖著血腥的口痰,吐不出時堵在喉嚨裏「嗥嗥」作響,叫人呼吸緊迫。吐出來時,又讓人看得心驚肉跳。
而學校的碉樓像是不行了。第一場大雪過後,背面的牆體多處裂開細縫,看樣子怕是捱不過這個冬天。把這個叫人慌張的消息彙報給向巴喇嘛,得到他回應的消息更叫人慌張:冬天裏最後一批信徒從尼泊爾回來,多農喇嘛沒有給我帶來口信,卻帶給向巴喇嘛一個任務:要是最終他病倒在尼泊爾回不來,希望向巴喇嘛能夠給學校的娃娃們安排一條更好的光明之路。
不知道多農喇嘛這樣的話是一種什麼暗示。(待續)
在冰天雪地裏,我們學校碉房背面牆體上原先出現的一些細微裂痕,在持續的大雪積壓中,慢慢擴張開,變成了明顯裂縫。雪從夜裏一直鋪天蓋地。我們都不敢睡,點起一盞酥油燈。但是也沒有窗外的雪光亮。我們團坐在一起,眼巴巴望著窗外不斷呼嘯的雪簾子,一夜不敢合眼。黎明前後,阿嘎終是忍耐不住,擔心地說,樓頂上的雪肯定堆積厚了,樓會承受不住。他要上去鏟雪。月光一把按住他,說等天亮吧。蘇拉孩子哆嗦地問,天還要多久才會亮?月光說,我們念經吧,念完一百遍經天就亮了。他開始帶頭念。接著蘇拉和小尺呷也跟上念起來。阿嘎在鍋莊裏燒茶,一隻隻瓷碗擺在娃娃們面前,一人一碗糌粑,吃完後再有一碗酥油茶。之後阿嘎看看鐘,急躁地對月光說,阿叔,我們可以出去掃雪了,別等天亮,這個天一時亮不起來,大雪把天光埋掉了,我們再不出去清理,怕是樓要不行了。
月光趴在窗口上向外張望,遲疑一下,然後抓起鐵鍬上樓去。男生們一個個跟上他。
其實外面天色早已大亮,只是雪下得太兇猛,天地間霧成一團,昏暗了天光。
男娃們開始在樓頂上埋頭鏟雪。雪從四面被推出,墜落下來白茫茫霧天霧地。我和女娃們就在底樓清理,把鏟下來的雪堆搬運到牆外去。雪呼下一陣又一陣,我們跟後搬運也來不及。一會後,從阿嘎那個方向墜落下來的雪堆就埋到了教室的窗臺上。
風很緊,雪花橫掃過來,不是飄落,是呼嘯,呼天蓋地。看不清雪花片片,只是白茫茫一片陰帳。一點也不輕飄,墜落在人身上充滿分量。我們的睫毛開始凝結冰霜,白花花一排,叫視覺模糊而費力。身體裏汗水早已濕透內衣。但是滲到外面來,只要歇一口氣,外衣即被凍得僵硬,像一塊掛在身體上的毛氈,「嚓嚓」作響。
我的手骨關節粗大而紅腫。在這樣的霜寒中我落下了凍瘡的毛病,每根手指都凍起來。不活動時麻木僵直,活動時發出鑽心奇癢。不能碰,一碰皮膚破裂,血水流出來。蘇拉孩子站在雪霧裏瞧著我的手,忽然愣頭愣腦地走到我面前。「阿媽!阿媽!」孩子在慌張叫喚。
我好驚異,這孩子從來都是喊我老師的!
「蘇拉?」我怔在雪地裏。
蘇拉孩子聲音顫抖地,「老師,我想起阿媽來了!」她一下抽泣起來。「老師,您的手再這樣下去,也要像我們阿媽那樣,要被凍斷了——我們阿媽有兩根手指在冬天裏凍斷,老師,您說她後來在天堂裏還有沒有手指?」
我望著蘇拉說不出話,睫毛上的雪霜非常沈重,幾乎把我的視線埋住了。月光在雪霧上方朝我叫喊,「梅朵!妳在發什麼呆!快來看看,我腳底下的牆壁,它還安全吧?」
我捋起頭髮,仰面朝上望,就望到月光腳下的牆壁上,先前那些細密的裂縫已經在慢慢擴張、開裂,用肉眼也能望得那麼清晰……
裝滿積雪的畚箕從手裏滑落下來,我一把拖過蘇拉只朝上面呼叫。「月光快啊,快領孩子們下來!不掃了不掃了,來不及了,沒用了!」
月光抓著鐵鍬晃蕩一下,在雪霧裏向阿嘎揮手。阿嘎不聽,埋頭鏟雪。月光一把抓過小尺呷,扯過米拉,把一個個孩子強迫推下樓梯。阿嘎不肯下來,一邊鏟雪一邊叫嚷,「我不下去,我不下去!」
蘇拉孩子緊緊抱住我,卻是不哭,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阿嘎在樓頂被月光抓住,拽他往樓下來。
我們拖拉著大大小小的娃在雪霧裏往曬場上奔跑。把所有孩子都集中在場子上。月光在風雪中點人數:蘇拉、小尺呷、卓瑪、拉姆、米拉……阿嘎,阿嘎呢!剛剛我拉他出來的!月光急得四下亂跑。蘇拉孩子用手指向被雪霧籠罩的教室,冷得、嚇得,說不出話。(待續)
阿嘎身上藏紅色的氆氌在教室裏晃來晃去,像在尋找什麼。月光奔回去一把拖他出來,他奪過阿嘎從教室裏搶出來的東西,卻只是一本單薄的練習簿而已。月光舉著練習簿衝阿嘎叫嚷。「你就為這個不要命了?!」
我第一次看到阿嘎的眼睛紅腫起來,卻是不說話。大家惶惶抱成一團。我懷裏緊摟著兩個最小的娃娃,是東邊草場的央姿和巴桑家的積積。她們就像兩團棉布衣物,窩在我懷裏一動不敢動。月光轉身面對孩子們時,口氣又柔和了。「沒事,娃娃們,別怕,神靈會保佑我們沒事!」然後他「嗡嗡」念經。
草原上到處都是雪災,我們出問題,牧民也出問題。我們沒有能力救助他們,他們也沒有能力救助我們。我們都是弱勢群體,冰天雪地,落難一方。學校再不敢入住,月光說走吧,我們投靠寺廟去。
但是寺廟遠在小河對岸的山林裏,大雪早就把通往那邊的道路埋斷了。我困頓在曬場上,望天,望地,望身旁孩子,有些猶豫,「月光,我們怎麼走?」
月光一頭鑽進院子裏,一會後他抱出一捆柴棍,丟到我們面前,語氣嚴厲。「埋了我們也要探一條路走出去!不走晚上怎麼辦!」他首先拿起一根柴棍,然後對我說:「我走在前面,探路。妳,走最後,看住娃娃們。阿嘎,最小的娃娃我背一個,你背一個行不行?」
阿嘎一聲不吭,從我懷裏抱過巴桑家的積積。
每個孩子都拿起一根柴棍。由月光領隊,我壓陣,我們憑著道路旁的參照物深一腳淺一腳墜進茫茫風雪中。
雪地詭異。一些地段背風,雪層淺,三下兩下就能通過。一些地段迎風,雪層堆積深厚,又鬆散,看似平坦之地,前一腳四平八穩,再一腳可能就會陷入被大雪封蓋的深暗水溝中,弄得人一身雪水能夠爬上來還算幸運,一些暗溝蓄水很深,人一滑進去,馬上就會被雪水淹得無影無蹤,我們最害怕遭遇這樣的險境。所以是一隻腳步套上一隻腳步地行走,月光還在前頭不停地扭頭招應,「大家緊記了,別以為冒出草尖的地方下面就是平路,千萬跟緊我的腳步,別踩那些草尖子。」
但阿嘎還是陷入險情。
不是這孩子的腳步走亂,是他身背積積負重太久,支撐不住,腿一打晃,一個趔趄整個人摔進雪地裏了。積積小孩則被拋出去,順著雪地的斜坡滑到覆蓋著積雪的水溝另一邊。小孩嚇得大哭起來。兩隻小手抓在雪面上,不知要往哪裏去,慌張撲騰,一下身子就因為撲騰造成的重力下陷一半。阿嘎撲起身欲上前拉人。月光急忙叫住他,「阿嘎別動!」他放下背上孩子朝我們大家喊,「都別動,原地停下來!」他自己則一步一步抽身回頭,一旁責備阿嘎,「你記不得了?這個地方下面就是深水溝,積積身子輕還可以被雪層托住,你要是往前邁,那就陷進去了!」
現在我們和積積相距兩人寬的距離。雪太深,月光跳不過去,也搆不著積積。他愣了下神,抽出腰間氆氌帶子拋給積積小孩,臉上擠出一些笑意,在哄她,「娃兒,抓住阿叔的腰帶,來,抓住這個帶子!」
積積兩隻小手撲騰在腰帶上,抓是抓住,卻是嚇得沒有氣力。孩子太小了,力氣和思維都不能完整地配合大人。月光有些無奈地直起腰身,望望周圍,他的目光就落在路旁的一棵野杏樹上。轉身朝樹走去,抽出腰刀,砍下一根差不多三人長距離的樹棍,又砍出一截五寸長橫枝,用腰帶緊緊捆紮在樹棍的前端,做成一個長長的木子。再回身,小心地把木伸向積積小孩,勾住她背上的氆氌帶子,拖著孩子在雪面上慢慢移動。移過中間的水溝地段,等手臂可以達到小孩身子,月光才放心地一把拽起來,抱住瑟瑟發抖的孩子。
白濛濛的雪地,天空還在白濛濛地下。我們的孩子都裹在氆氌裏。雪片把氆氌團起來,孩子們像一隻隻滾動的雪球。兩個最小的娃娃又回到月光和阿嘎的背上。經過剛才的一場虛驚,她們乖巧得更像是棉布做成的娃娃,一個不吵鬧。我們的隊伍很長,但是不亂。孩子們排成一排,手拉著手,肩挨著肩,腳步雖然踉蹌不穩,但一直未曾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