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ek 0 大關機
Keywords: 宅男 喪屍 可樂 冷漠
那個宿命的時刻，阿傑就跟無數香港人一樣，靈魂正寄宿在網路上。
二○一Ｘ年七月二十二日，凌晨十二時二十七分五十二秒正。
阿傑盯著電腦螢幕裡淒慘的戰場。第一人稱射擊遊戲「Left 4 Dead」第五集。人類與喪屍永無休止的血腥戰爭。
這一晚，阿傑如常跟網友連線進行「16-vs-16」隊際對戰。電腦旁邊桌面上，堆滿各種零食和幾罐可樂，全部都放在不離座椅即伸手可及的距離——阿傑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最早也要戰鬥到凌晨三時。
每天連同無償加班，他在辦公室給老闆囚禁折磨整整十一個小時，為的就是每晚這個光榮的時刻。
——你們喜歡叫我宅男就宅男。不行嗎？我一個人在家裡的自由時間，喜歡幹甚麼，關你們甚麼事？
他熟練地控制著十字瞄準標記，謹慎轉過虛擬的牆角，敵方喪屍正好高速猛撲過來。隊友透過耳機吼叫示警。
阿傑的嘴角卻揚起微笑。十字標在二十分之一秒間，已經落在對方穿著污爛血衣的胸口。
彷彿要飛撲出2560x1440有機ＬＥＤ螢幕的喪屍，即將被霰彈槍炸得皮開肉爛——
可是就在阿傑食指按下滑鼠鍵前的一剎那，一切中斷。
戰場消失。
阿傑實在打得太過投入，呆了三秒後才醒覺：熄滅的並不只是電腦螢幕，還有家裡所有的電燈。身邊一片漆黑。
「他媽的，這種時候停電？」阿傑猛力摔去滑鼠洩憤。
——還是家裡的電源總開關跳了電？
他拉開那面很少拉開的窗簾，往外看看鄰家窗戶。
一個二十九歲窮忙族宅男獨自租住的小房子，當然不可能有甚麼優雅景觀，對面堆滿的全是密密麻麻的樓房。
阿傑平生第一次看見：九龍鬧市的夜，如此漆黑。
無數樓房窗戶、街道商店、馬路街燈、霓虹招牌——統統熄滅。只剩下許多停下的汽車燈。有的商業大廈亮出緊急照明的淡光。
這麼大規模的停電，阿傑前所未遇，這漆黑奇景令他忘記先前的盛怒。
街上的人在大聲叫嚷，有的帶著憤怒，也有的因為好奇。汽車在不斷胡亂鳴喇叭，吵得震天價響。阿傑看見下面街道，竟然連紅綠燈也全都熄滅了，十字路口的車陣亂成一團，沒釀成大車禍已經很幸運。
阿傑仰起頭，看見了星星——在平日光亮的城市夜空，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
——難道整個九龍都停電嗎？
阿傑坐下來，納悶地看著漆黑的電腦螢幕。平日在家裡，他的生活娛樂全都圍繞這具機器進行，它一旦無法運作，那狹小又塞滿雜物的小房間，頓時感覺空洞起來。
對於阿傑這一代人來說，沒有電腦遊戲或電視電影串流下載，勉強還能夠忍受；真正無法容忍的是跟世界失去聯繫——沒了Facebook、微博、即時聊天、高登……對身邊發生的事情無法馬上知道、回應、傳播和討論，讓人生起極厭惡的納悶感。
阿傑掏出手機，打給住在港島的死黨阿成，心裡想：那邊大概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吧？
長鳴不斷的鈴音。
手機上的觸控螢幕顯示著「NO SERVICE」——不是「EMERGENCY CALL ONLY」，而是徹徹底底的「NO SERVICE」。
阿傑用手機上網，同樣沒有任何訊號。阿傑拿出公司的筆記型電腦來試試，結果一樣，證明並非手機壞掉了。
停電的嚴重程度和規模，似乎遠遠超出阿傑的想像，就連電訊和網路供應商都應付不來。
「怎麼嘛，逼我提早睡覺……」阿傑自言自語爬上床。沒有了娛樂和通訊令他感覺無聊，緊張和危機感倒是半點沒有。
他很快就安心睡著。
沒甚麼好驚慌的。明天醒過來，一切肯定已經全面修復。
畢竟這兒，是香港啊。
他沒有想過：這一晚，是他人生最後一次上網。
隔天一早，阿傑真正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了。
不用上班，通常都是快樂的事情。阿傑也確實為此興奮了一陣子。
街上到處擠滿跟他同樣茫然的上班族。有人在不斷咒罵抱怨。大部分卻是木然無語。
港鐵停駛了。路上也看不見半輛行駛的巴士。
阿傑在電腦公司上班，大停電之下本來就不可能正常工作，這種情形更沒有徒步回公司去的理由。車站裡許多人交頭接耳，討論了好一大輪之後，都決定放棄上班，一起四散回家。阿傑沒甚麼主意，也就跟著大夥回去。
他一直拿著手機，幾乎每隔一分鐘就查看。訊號仍舊斷絕。
不用打電話向老闆解釋曠工自然是好事，但同樣沒辦法找朋友去玩。這突如其來的假期變得毫無意義。
——怎麼搞的？
阿傑一邊走一邊抱怨。
——機電署和電力公司死到哪兒去了？都多少個鐘頭啦？沒得打電話上網，會死人的呀。
「今天股市肯定大跌……」沿途他聽見一個中年漢抱怨，看來手持不少股票，損失慘重。
「昨晚我坐的士回家，車裡收音機也是突然斷掉……」另一個男人則跟街坊說。
阿傑沒有加入討論。他從來就不喜歡跟別人面對面打交道。
他走著時不斷觀察街道四周，發現了一個極度不尋常的情況：
街上看不見一個警察。
這等大型的停頓與混亂，竟然沒有任何人出來維持秩序，或者解釋原因。
——就算無法廣播，政府至少也應該派些地方官員之類出來街上解釋嘛……可是完全沒有。
回到家後，阿傑又再發現另一件事情：停水了。
他只是抱怨沒得洗澡，壓根兒沒有擔心過喝水的問題。打開仍有餘冷的冰箱，阿傑拿出罐裝可樂，打開痛快灌了幾口，讓頭腦冷靜下來。
沒了電視、電腦跟手機的誘惑，阿傑靜坐在家裡，思考變得格外敏銳。
他把東西串連起來。電力；網路；公共交通；警察和公務員；廣播；供水……這一切就像空氣，我們平日總認為理所當然的存在，卻極不尋常地一夜斷絕。
不可能是偶然。
阿傑聯想起昨夜玩過的《Left 4 Dead》遊戲，頓時心裡一寒。
——對。喪屍電影裡的世界就是變成這樣！一模一樣！分別只在沒有喪屍出現……
——很可能……真的發生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坐著思考了整整一小時之後，阿傑作出一個決定。
他脫掉衣服，上床，睡覺。
阿傑並不覺得自己應該幹甚麼。他已經仔細考慮過：要是不久之後一切都復原，那就沒甚麼好擔心；要是情況真的越變越壞，也不是自己擔心或者處理得來——我一個普通人算甚麼？
對於不想面對或無力面對的事情，冷漠，是最好的回應。
——反正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嘛。
不久，他打起鼾來。
□
也許有人無法相信。可是這一天，全香港超過一半人的反應確實跟阿傑一樣：甚麼都不做，等待一切自行恢復正常。
這個後來被稱為「大關機」的事件，Day 1，整個城市就在如此出人意表的平靜之中度過。
畢竟這兒，是香港啊。
我們對文明，無比的信賴。
Keywords: 宅男 喪屍 可樂 冷漠
那個宿命的時刻，阿傑就跟無數香港人一樣，靈魂正寄宿在網路上。
二○一Ｘ年七月二十二日，凌晨十二時二十七分五十二秒正。
阿傑盯著電腦螢幕裡淒慘的戰場。第一人稱射擊遊戲「Left 4 Dead」第五集。人類與喪屍永無休止的血腥戰爭。
這一晚，阿傑如常跟網友連線進行「16-vs-16」隊際對戰。電腦旁邊桌面上，堆滿各種零食和幾罐可樂，全部都放在不離座椅即伸手可及的距離——阿傑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最早也要戰鬥到凌晨三時。
每天連同無償加班，他在辦公室給老闆囚禁折磨整整十一個小時，為的就是每晚這個光榮的時刻。
——你們喜歡叫我宅男就宅男。不行嗎？我一個人在家裡的自由時間，喜歡幹甚麼，關你們甚麼事？
他熟練地控制著十字瞄準標記，謹慎轉過虛擬的牆角，敵方喪屍正好高速猛撲過來。隊友透過耳機吼叫示警。
阿傑的嘴角卻揚起微笑。十字標在二十分之一秒間，已經落在對方穿著污爛血衣的胸口。
彷彿要飛撲出2560x1440有機ＬＥＤ螢幕的喪屍，即將被霰彈槍炸得皮開肉爛——
可是就在阿傑食指按下滑鼠鍵前的一剎那，一切中斷。
戰場消失。
阿傑實在打得太過投入，呆了三秒後才醒覺：熄滅的並不只是電腦螢幕，還有家裡所有的電燈。身邊一片漆黑。
「他媽的，這種時候停電？」阿傑猛力摔去滑鼠洩憤。
——還是家裡的電源總開關跳了電？
他拉開那面很少拉開的窗簾，往外看看鄰家窗戶。
一個二十九歲窮忙族宅男獨自租住的小房子，當然不可能有甚麼優雅景觀，對面堆滿的全是密密麻麻的樓房。
阿傑平生第一次看見：九龍鬧市的夜，如此漆黑。
無數樓房窗戶、街道商店、馬路街燈、霓虹招牌——統統熄滅。只剩下許多停下的汽車燈。有的商業大廈亮出緊急照明的淡光。
這麼大規模的停電，阿傑前所未遇，這漆黑奇景令他忘記先前的盛怒。
街上的人在大聲叫嚷，有的帶著憤怒，也有的因為好奇。汽車在不斷胡亂鳴喇叭，吵得震天價響。阿傑看見下面街道，竟然連紅綠燈也全都熄滅了，十字路口的車陣亂成一團，沒釀成大車禍已經很幸運。
阿傑仰起頭，看見了星星——在平日光亮的城市夜空，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
——難道整個九龍都停電嗎？
阿傑坐下來，納悶地看著漆黑的電腦螢幕。平日在家裡，他的生活娛樂全都圍繞這具機器進行，它一旦無法運作，那狹小又塞滿雜物的小房間，頓時感覺空洞起來。
對於阿傑這一代人來說，沒有電腦遊戲或電視電影串流下載，勉強還能夠忍受；真正無法容忍的是跟世界失去聯繫——沒了Facebook、微博、即時聊天、高登……對身邊發生的事情無法馬上知道、回應、傳播和討論，讓人生起極厭惡的納悶感。
阿傑掏出手機，打給住在港島的死黨阿成，心裡想：那邊大概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吧？
長鳴不斷的鈴音。
手機上的觸控螢幕顯示著「NO SERVICE」——不是「EMERGENCY CALL ONLY」，而是徹徹底底的「NO SERVICE」。
阿傑用手機上網，同樣沒有任何訊號。阿傑拿出公司的筆記型電腦來試試，結果一樣，證明並非手機壞掉了。
停電的嚴重程度和規模，似乎遠遠超出阿傑的想像，就連電訊和網路供應商都應付不來。
「怎麼嘛，逼我提早睡覺……」阿傑自言自語爬上床。沒有了娛樂和通訊令他感覺無聊，緊張和危機感倒是半點沒有。
他很快就安心睡著。
沒甚麼好驚慌的。明天醒過來，一切肯定已經全面修復。
畢竟這兒，是香港啊。
他沒有想過：這一晚，是他人生最後一次上網。
隔天一早，阿傑真正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了。
不用上班，通常都是快樂的事情。阿傑也確實為此興奮了一陣子。
街上到處擠滿跟他同樣茫然的上班族。有人在不斷咒罵抱怨。大部分卻是木然無語。
港鐵停駛了。路上也看不見半輛行駛的巴士。
阿傑在電腦公司上班，大停電之下本來就不可能正常工作，這種情形更沒有徒步回公司去的理由。車站裡許多人交頭接耳，討論了好一大輪之後，都決定放棄上班，一起四散回家。阿傑沒甚麼主意，也就跟著大夥回去。
他一直拿著手機，幾乎每隔一分鐘就查看。訊號仍舊斷絕。
不用打電話向老闆解釋曠工自然是好事，但同樣沒辦法找朋友去玩。這突如其來的假期變得毫無意義。
——怎麼搞的？
阿傑一邊走一邊抱怨。
——機電署和電力公司死到哪兒去了？都多少個鐘頭啦？沒得打電話上網，會死人的呀。
「今天股市肯定大跌……」沿途他聽見一個中年漢抱怨，看來手持不少股票，損失慘重。
「昨晚我坐的士回家，車裡收音機也是突然斷掉……」另一個男人則跟街坊說。
阿傑沒有加入討論。他從來就不喜歡跟別人面對面打交道。
他走著時不斷觀察街道四周，發現了一個極度不尋常的情況：
街上看不見一個警察。
這等大型的停頓與混亂，竟然沒有任何人出來維持秩序，或者解釋原因。
——就算無法廣播，政府至少也應該派些地方官員之類出來街上解釋嘛……可是完全沒有。
回到家後，阿傑又再發現另一件事情：停水了。
他只是抱怨沒得洗澡，壓根兒沒有擔心過喝水的問題。打開仍有餘冷的冰箱，阿傑拿出罐裝可樂，打開痛快灌了幾口，讓頭腦冷靜下來。
沒了電視、電腦跟手機的誘惑，阿傑靜坐在家裡，思考變得格外敏銳。
他把東西串連起來。電力；網路；公共交通；警察和公務員；廣播；供水……這一切就像空氣，我們平日總認為理所當然的存在，卻極不尋常地一夜斷絕。
不可能是偶然。
阿傑聯想起昨夜玩過的《Left 4 Dead》遊戲，頓時心裡一寒。
——對。喪屍電影裡的世界就是變成這樣！一模一樣！分別只在沒有喪屍出現……
——很可能……真的發生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坐著思考了整整一小時之後，阿傑作出一個決定。
他脫掉衣服，上床，睡覺。
阿傑並不覺得自己應該幹甚麼。他已經仔細考慮過：要是不久之後一切都復原，那就沒甚麼好擔心；要是情況真的越變越壞，也不是自己擔心或者處理得來——我一個普通人算甚麼？
對於不想面對或無力面對的事情，冷漠，是最好的回應。
——反正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嘛。
不久，他打起鼾來。
□
也許有人無法相信。可是這一天，全香港超過一半人的反應確實跟阿傑一樣：甚麼都不做，等待一切自行恢復正常。
這個後來被稱為「大關機」的事件，Day 1，整個城市就在如此出人意表的平靜之中度過。
畢竟這兒，是香港啊。
我們對文明，無比的信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