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查某
她說要嫁給阿爸，同伴們狂笑，她惱羞成怒，回身撿起竹叢中的石塊，就往人群裡扔，這一扔，出事了……
淑芬個性倔強，不服輸，什麼事都要爭到贏，從小就是個恰查某，天塌下來都不怕，玩伴們都怕她。
她的四個好姊妹，玉蘭大她兩歲，溫柔嫻靜，總是處處護著她，幫她說話，淑芬打心底當她是個大姊；郁芬，跟她一樣個性好強，只有她的嘴可以跟她勢均力敵；碧霞，三八，少根筋，愛傳話，很多禍事都是由她起頭；惠卿，愛哭，腦筋不好，常被淑芬指使，也最常被淑芬欺負，卻愛當小跟班，其實她跟淑芬的年紀是一樣的。
姊妹淘各具姿色，但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臉上有痣，淑芬的痣長在上脣右側嘴角，吵架時特別顯眼；玉蘭的長在左眼的眼窩，更顯多愁善感；郁芬的長在左眼角下方靠近鼻翼處，顏色稍淡而不明顯，常被淑芬笑是沾到鼻屎；惠卿的長在下巴偏右側；碧霞的長在右側臉頰靠近耳朵處。
女孩們對自己的長相特別在意，各自心裡想的都差不多，總是怨嘆老天爺多此一舉，偏要在一張淨白的臉上加油添醋，有時不免疑心，是否住得離礦場太近了？父母兄長又經常帶著滿身煤渣回家，難不成是煤渣惹的禍？
「我阿嬤說，那是出生的時候蒼蠅放屎造成的啦，沒辦法。」郁芬很篤定的端出她從老人家那裡聽來的理論。
「若是蒼蠅放屎，我看你早就變黑人了啦！」淑芬反脣相稽，引來同伴們大笑。
「你才是屎人！」
淑芬當然聽得出對方是在嘲笑她臭，但所謂一白遮三醜，皮膚黑最醜，郁芬辯駁不了，就算輸，女孩在乎的是美醜，管她是香是臭。不過，以對方的痣來嘲笑彼此，本來就是女孩之間的家常便飯。
說是好姊妹，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倒是鬥嘴玩鬧的時候多，她們總是帶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衣小褲或破布，聚在溪畔佯裝洗衣，學大人閒話家常道人長短，講的都是一些言不及義的事，或撿拾上游漂來的雜物，比誰的稀罕，誰的有趣，就這樣耗一個上午，等到有人被叫魂似的召喚回家，才依依不捨作鳥獸散。
這天，女孩們聚在一起，淑芬又和郁芬拌嘴，兩個不懂事的女孩，說話卻像大人一樣。
淑芬說：「我家那隻雞這幾天可能破病，聲音叫得好難聽，像痚呴嗽，剛好我三叔也在破病，一下子雞在咳，一下子人在咳，有夠吵的。」
郁芬說：「妳笑死人，雞也會咳嗽，雞本來叫聲就是那樣，有啥稀罕，不然我也
可以說，我家的豬真敖力鼾，日也鼾，暝也鼾，看誰較厲害。」
郁芬的家境寬裕，是地主的孩子，這些玩伴哪一家不是佃農？哪一家不看她家的臉色？卻只有淑芬敢對她造次，讓她心頭老是不痛快。她知道淑芬家裡沒養豬，故意堵她的嘴，淑芬當然也聽得出來，故意扯謊：「我家的豬最近也感冒，但是牠真乖，都不會吵，也不會亂打鼾，真正聽話，才不會像妳家的豬黑白鼾，主人要是撿角，飼的豬也撿角。」
郁芬回：「你家有養豬啊？明天帶來給大家瞧瞧，不知是公的還母的？我家剛
好欠一隻豬哥，你家那隻如果是痟豬哥，明天牽來我家配種，我會包一個大紅包給妳！」
淑芬被搶了話頭，不肯服輸，整個人湊向前去：「真剛好，我家那隻是公的，但不是要配你家的豬母，是要配妳，配妳！妳聽懂嗎？是配妳！」郁芬被逼得節節後退，差點跌倒，惱怒回嗆：「像妳這麼恰，嫁不出去啦，以後誰娶到妳誰倒楣。」
她回得倒也快：「沒什麼稀罕，我本來就是要嫁給我老爸！」
郁芬聽到這句話，整個人跳了起來：「大家聽到嗎？笑死人，她說要嫁給自己的老爸，真正袂見笑，笑死人，妳最好快出嫁，我來去幫你扛轎，我叫我四個阿兄也都幫你扛轎，不只扛轎，還幫你捧橘子，拿竹篙，秤豬肉，接尿桶，規氣我來作你的查某嫺仔奉待你啦…」
竹林裡的笑聲像炸藥炸了開來，郁芬愈說愈起勁，乾脆扯開嗓門：「大家聽到
嗎？她說要嫁給她老爸喔！淑芬要嫁給她老爸喔！」孩子們聽了都跟著瞎起鬨，彷彿要全牡丹坑的人都知道。
淑芬氣得全身發抖，她從來不覺得嫁給自己的父親有什麼不對，自小父親就是這
樣跟她說，她甚至還想嫁給自己的屘叔，此刻她才知道，原來不是人人都要嫁給自己的爸爸，從眾人的笑聲看來，原來嫁給自己的父親是不要臉的事。
但淑芬更氣的是，平常跟她玩在一塊的同伴也嘲笑她，這些人她一向不看在眼
裡，此刻卻沒一個站在她這邊，也沒人跳出來幫她說話。
她看到玉蘭在笑，雖然笑得輕；郁芬更不用說，張牙舞爪、面目猙獰，這是她
的一次大勝利，她們兩個吵架有輸有贏，這次她占了絕對上風；惠卿本來就是個三八婆，能不笑嗎？只怕她不知笑點在哪。
碧霞竟然笑得最大聲，也最誇張，淚都飆出來了。
忍無可忍，她回身從竹叢邊隨手撿起一塊石塊，就往碧霞的身上奮力扔過去，應
聲正中眉角，鮮血直流，終於止住她的笑聲，也止住眾人的笑聲。
臉都土了。
她心中吶喊，該扔的人不是碧霞，是郁芬才對啊。
碧霞愣了好一陣子，摸了摸額頭的血，才知道痛，像作戲一般放聲大哭，讓淑芬
更心煩。細心的玉蘭隨手抓了一塊布，顧不得那是藏在身上備用的月經帶，她很快幫碧霞把傷口纏住止血。
圍過來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碧霞的母親沒多久也趕來，似乎並不怎麼著急，「閃啦閃啦，去作穡啦，沒恁的代誌。」她拆下包得過緊的包布，嫌惡的扔在地上，心中還暗罵是誰這麼缺德，把婦人家的東西綁在小孩頭上，還好不是男孩，不然就衰了，既然血不流了，也就沒事，這年頭哪個小孩不跌跌撞撞受點小傷，破相算什麼？
別斷手斷腳就好。本來碧霞急哭已化為哽咽，這時看到母親出現，再度放聲狂哭，卻反倒被性急的母親賞了一巴掌，眾人看了沒趣，也就散紛紛散去。
最後竹林裡只剩下闖禍的人，獨自沉浸在嫁老爸之辱與弄傷人之怒的百感交集
中，還沒回神過來。
條直
她發現父親臉頰及身上布滿傷口，才驚覺過去父親百般疼她、又親又聞
的，那貼身的粗糙感，竟都來自那些傷口……
淑芬人還沒到家，闖禍的消息卻早已傳到母親的耳朵裡，回來就被叫去神明桌前
罰跪。
她哭，卻不傷心，眼珠子吊得老高，充滿怨恨，只恨那一擊，傷的不是死對頭，
而是倒楣鬼。
母親罵她：「嫁給妳老爸真稀罕，這下好了，全牡丹坑的人都知道了，全世界的
人都知道了，連日本人也知道了，甘願了吧？等妳老爸回來，我來放鞭炮，看是他是要娶妳這個細姨，還是要好好教訓你一頓！」
心頭一凜，她未曾被父親罵過，但她看過父親發脾氣的模樣，那次是大過年，五
叔在門埕前發酒瘋，說了很多難聽話，「是啊，我是讓人看無目地，沒爸沒母又沒人疼，是怎樣？我就是讓人看無目地才會去幫人做長工，沒父沒母是怎樣……」一整個胡言亂語，一再重複同樣的話，鬧了將近半小時，幾個嫂嫂出來把他拉進門，「不要再說了，被你阿兄聽到就不好了！」
來不及了。
淑芬的父親阿枝走出房門，先是給他一巴掌，然後只說了一句：「黑白說什麼？」接著隨手抄起一根竹棒，就開始抽打。他看起來並未動怒，就是發狠了打，村子裡充滿哀號的回聲。小小孩透過門縫看著平日和藹的父親變成一個凶殘的人，全身顫抖，轉身躲進棉被裡，摀住耳朵。
天色愈來愈暗，今日父親回來的時間比往常更晚，要是以前，她會守在門前叨念：「阿爸怎麼還沒回來？」這下她可沒這心情胡鬧，巴不得父親回來得愈晚愈好。
但該來的總還是會來，父親終於拖著滿身髒汙回家。
看到妻子的臉色，再看看小可愛被罰跪的可憐樣，他乾笑了一聲。
「臭尻川，按怎？被人罵了？」
她就是知道父親會原諒她。
她知道把人弄傷不對，但心頭還是感到委屈。
「都是你害的啦！」她聲音很小，幾乎快聽不見了。
「妳講啥？誰害妳？」父親故意逗她。
「你啦。」
「誰？」
「你啦！」她大叫出來，破涕為笑，但接著又哭得傷心欲絕，像在唱歌仔戲一樣，要不是父親從小就騙她要跟她結婚，今天也不會鬧這個大笑話，不怪他怪誰？「好啦好啦，不要嫁阿爸，阿爸最臭了，放屎嘛臭，放屁嘛臭，不然嫁誰好？啊，嫁水雞，水雞不會放屎，也不會放屁，嫁水雞最好。」
「不要啦！」
「不然要嫁誰？嫁給水牛喔？牛屎很臭吶，又大坨……」父親知道她最喜歡聽跟
屎尿有關的笑話，只要她鬧脾氣，用屎尿逗她最有效。
「不要啦不要啦！我不要嫁啦！」
「不嫁，不嫁人妳要當老姑婆喔？」
她賭氣推了父親一把，撇過頭去，繼續唱她的歌仔戲，她知道母親還在生氣，母
親沒叫她起來，她不敢起來，就算阿爸叫她起來她也不敢，但她知道阿爸一點都不怪她了，索性大膽撒賴，跟他鬧脾氣。倒是父親看到她腿上的傷痕，那應該是被妻子拿藤條打出來的，心疼，便轉身回房去拿傷藥。
「來，阿爸幫妳敷腳！」
「不要啦！」
「腳不敷真難看啦，人家會說，這查某囡仔臉這麼媠，腳卻這麼禾黑？」
「你管我！」雙腳伸直了坐在地上，還是賭氣，姿態卻放軟了下來，任憑父親幫
她擦藥。
「妳看妳看，一塊瘀青這麼大塊，以後會怎麼妳知道嗎？」
她一愣，搖搖頭。
「以後放的屎會缺一角啦！」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鼻涕都噴了出來。
父親繼續推拿，推得她哇哇叫，大腿處的血痕愈發明顯，逼得她想逃，口中直呼喊：「好了啦！好了啦！」
「不行，要推乎好，這塊沒推好以後會怎樣妳知道嗎？」她搖頭，父親說：「以後不只腳會變彎彎的，連放屎都會變彎彎……」她又開始捶打父親。
父親這麼疼她，她非常快活，卻驚覺，父親的雙手布滿密密麻麻的傷口，有長有短，有新有舊，有的還鑲嵌著碎石煤渣，有的還在淌血，再看父親的臉，一模一樣，才發現過去父親對她又親又聞的磨蹭，那貼身的粗糙感，竟都來自這些傷口，而非那些會扎人的鬍渣。
她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心所愛的人，身上竟有這麼多傷痕。
父親得忍受多少的疼痛，才能換來一家子溫飽，回來卻還得受這個孽女的鳥氣，比較起來，自己的傷，算什麼？她隱約看到父親的汗衫底下還淌著血，她不敢想，也許父親今天晚歸，正是發生什麼意外，也許差一點就回不來。他到底做的是什麼工作，得受這種折磨？覺得阿爸好可憐，卻又不知道怎麼報答。
不嫁就不嫁，讓我來照顧他一輩子吧。她流淚。
父親見她又哭，問她，卻又不回答，不禁嘆氣：「妳就是這麼條直，才會被你老
母修理，阿爸沒辦法一直跟在妳身邊，妳自己目睭就要捎乎金，嘴甜一點，以後
嫁人才不會吃虧。」她聽到嫁人，哼的一聲。你知道什麼？我才不嫁。
父親端了碗飯來陪她吃，你一口我一口餵著，就著夜色，兩人不發一語，她就直接癱在他懷中睡去，待他將女兒抱回房裡睡，自己一沾床，也整個人像爛泥一樣潰散，趴在床上，再也不想起身。
***
愛笑
每次完成任務，她總會補上這兩個字，有輕蔑、有祝福，畢竟看得太多，
這些孩子，她只要多瞟一眼，就能預言他們的一生……
她步履蹣跚，正趕著路去為人接生。
一條走了大半輩子的路，此刻卻像沒有盡頭。想起少女時代一口氣就能直奔坡頂，只為追打偷掀她裙子的男孩；初戀情人在夾竹桃樹下吻她，說什麼也不肯讓她走，害她誤事；礦場崩塌，丈夫生死未明，她一路像個瘋婆子一樣恍神狂奔，雙腳鮮血淋漓；她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芒花遍開的時節，在轉角處那棵江某樹下誕生。
這段路，有太多記憶，壓得她喘不過氣。
一路上細雨紛飛，她聞到泥土溼濡的氣味，知道雨應該是從燦光寮山頭先下下來的，前些日子才從那邊經過，看到相思樹花開，攪和著油桐葉散發的氣味，激盪出一股淡淡的麻油香，讓她脾胃大開，這雨水就帶著這味道。但想到自己的不中用，沒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就覺得意亂心煩，而且想吐。
該歇手了吧？幹嘛這麼命苦？人家才不稀罕你一個老太婆愛管閒事，又喜歡亂發脾氣。
她叫鄭淑芬，今年八十七歲了。經過她的雙手來到世上的孩子，少說也有三千個，第一次幫自己的阿嬤接生那年，她才十二歲，感覺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事，多少次想罷手，乾脆退休算了，卻都無法斷念，只要有人通報注文，嘴上雖然碎碎念，喊著不去了不去了，到頭來還是忍不住插手。
她怨自己拿不定主意，怨自己心臟不好，怨自己腿力大不如前，倒是脾氣完全沒變。
等等一定要找個人出氣才行。
總算走到這戶人家，一進門，卻看到小夫妻十指緊扣，哭哭啼啼，令人心煩，年輕時候要是遇到這種狀況，她會拿菜刀劈人，潑豬油放火，但這一刻實在累得快沒力氣，她只能輕聲：「出去啦！欲作穡啦！」
小丈夫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淚眼婆娑，央求讓他留下。她換一口氣，提高聲調：「給我死出去！」小丈夫仍不放棄：「阿嬸，我拜託你啦，讓我留下來！」
她的嗓門本來就大，怒氣一來，中氣十足，罵人的話像連珠炮一樣停不下來：「你莫來這套，恁一家人都是土匪，卸世眾，袂見笑，恁老母是恁老爸強姦娶來的，恁三個阿嫂嘛是恁三個阿兄強姦娶入門的，現在這個呢？你自己說啊？生一個囡仔有啥了不起，你給我死出去！」
這一喊，時空頓時為之凝結，彷彿全世界都停下來聽她說話，是啊，這個村子還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呢？所有祕密都會自動送上門來，加上她的火爆個性與口沒遮攔，話一說出口就能置人於死地。眼下這兩個小孩都被她嚇住了，小丈夫全身都麻了，像被雷劈了一般，他的女人瞪大眼睛看著她，大氣不敢吭一聲，連陣痛都停了下來，不敢相信這個凶惡的女人，是前來助她一臂之力的菩薩，前一刻還慈眉善目的，現在竟然說翻臉就翻臉。
「阿嬸，我拜託你啦……」小男人還是不死心，泣不成聲，連他的女人都下床跟著丈夫陪跪，兩人哭成一團，場面完全失控，門外的大人卻沒一個敢進來相勸。
她歎了氣，後悔自己口出惡言。都一把年紀了，脾氣還是改不了，想想跟這一家人也算有緣，三代人都由她接生，眼前這隻，那天明明還看他光著屁股在田裡追著鴨子跑，怎麼才一晃眼，竟也將為人父？
但她就是打從心底不喜歡這家人，所有女人都是不明不白娶進門來，都是惹了事才叫人去說親，只要想到這些事就覺得噁心，但不喜歡又怎樣？這一家子對她還不是百般敬重，阿嬸阿嬸的叫著，該幫的忙也沒少幫過。
轉念想，再討厭的人，總是活得好好的，再喜歡的人，卻通常短命，再說，自己還能撐多少日子？還能再接生多少孩子？算了吧，緊要關頭鬧這種脾氣，說不過去。想起師父說的：「要放下」，談何容易？
她嘆氣。
拿定主意，還是得準備幹活，她把兩個孩子都攙扶起來，叫他們就定位，手腳俐落為女人穿上生囝裙，褪去她沾滿羊水的底褲，再用紗布巾拭淨女人的雙腿，一切就緒。
「過來，要就一起幫忙。」
她抓住小丈夫的手，引導他去撫摸他的女人，攪和著私處分泌的濃稠體液，來回搓揉她的私處，小丈夫一臉狐疑，太不衛生了吧？早知道叫救護車就好，卻又不敢抗拒，怕她發火。他到底從未這樣溫柔對待自己心愛女人，以至於聽到那既痛苦又略帶歡愉的呻吟，竟不自覺的亢奮起來，這個詭異的老太婆，不像在接生，倒像在施展某種神祕的法術。
她對著女人的胯部呼喊：「勻勻仔來，勻勻仔來，查埔囡仔愛溫柔，查某囡仔才會快活！」沒多久，胎頭出來一半，她熟練的用臂彎勾壓著女人的腹部，咕嘟一聲，像變魔術一樣，孩子順利滑出產道，卻是個女孩。
小丈夫目瞪口呆。他像在做夢一樣參與這一切。
「查某耶啦！」淑芬咧嘴笑出聲來，有點不好意思，照例補了一句：「愛笑……」
是的，每次完成任務，她總會補上這兩個字，有輕蔑，有祝福，有一種「一切才正要開始」的無奈與釋懷。她看得太多，看得有些煩，這些孩子，她只要多瞟一眼，就能預言他們的一生，知道他們總會幹些見不得人的事，有時也會做一些讓人感念在心的事，有時看了一肚子火，有時束手無策，愛莫能助。這世道從來不會順著自己的意思走。
不過，至少此刻，看這初為人父的小丈夫疼人的模樣，她相信這女娃終究會好命，至少在她招弟招妹之前，至少在她嫁人之前，她都會是這人世間最被呵護的寶貝。
就像她自己一樣。
她說要嫁給阿爸，同伴們狂笑，她惱羞成怒，回身撿起竹叢中的石塊，就往人群裡扔，這一扔，出事了……
淑芬個性倔強，不服輸，什麼事都要爭到贏，從小就是個恰查某，天塌下來都不怕，玩伴們都怕她。
她的四個好姊妹，玉蘭大她兩歲，溫柔嫻靜，總是處處護著她，幫她說話，淑芬打心底當她是個大姊；郁芬，跟她一樣個性好強，只有她的嘴可以跟她勢均力敵；碧霞，三八，少根筋，愛傳話，很多禍事都是由她起頭；惠卿，愛哭，腦筋不好，常被淑芬指使，也最常被淑芬欺負，卻愛當小跟班，其實她跟淑芬的年紀是一樣的。
姊妹淘各具姿色，但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臉上有痣，淑芬的痣長在上脣右側嘴角，吵架時特別顯眼；玉蘭的長在左眼的眼窩，更顯多愁善感；郁芬的長在左眼角下方靠近鼻翼處，顏色稍淡而不明顯，常被淑芬笑是沾到鼻屎；惠卿的長在下巴偏右側；碧霞的長在右側臉頰靠近耳朵處。
女孩們對自己的長相特別在意，各自心裡想的都差不多，總是怨嘆老天爺多此一舉，偏要在一張淨白的臉上加油添醋，有時不免疑心，是否住得離礦場太近了？父母兄長又經常帶著滿身煤渣回家，難不成是煤渣惹的禍？
「我阿嬤說，那是出生的時候蒼蠅放屎造成的啦，沒辦法。」郁芬很篤定的端出她從老人家那裡聽來的理論。
「若是蒼蠅放屎，我看你早就變黑人了啦！」淑芬反脣相稽，引來同伴們大笑。
「你才是屎人！」
淑芬當然聽得出對方是在嘲笑她臭，但所謂一白遮三醜，皮膚黑最醜，郁芬辯駁不了，就算輸，女孩在乎的是美醜，管她是香是臭。不過，以對方的痣來嘲笑彼此，本來就是女孩之間的家常便飯。
說是好姊妹，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倒是鬥嘴玩鬧的時候多，她們總是帶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衣小褲或破布，聚在溪畔佯裝洗衣，學大人閒話家常道人長短，講的都是一些言不及義的事，或撿拾上游漂來的雜物，比誰的稀罕，誰的有趣，就這樣耗一個上午，等到有人被叫魂似的召喚回家，才依依不捨作鳥獸散。
這天，女孩們聚在一起，淑芬又和郁芬拌嘴，兩個不懂事的女孩，說話卻像大人一樣。
淑芬說：「我家那隻雞這幾天可能破病，聲音叫得好難聽，像痚呴嗽，剛好我三叔也在破病，一下子雞在咳，一下子人在咳，有夠吵的。」
郁芬說：「妳笑死人，雞也會咳嗽，雞本來叫聲就是那樣，有啥稀罕，不然我也
可以說，我家的豬真敖力鼾，日也鼾，暝也鼾，看誰較厲害。」
郁芬的家境寬裕，是地主的孩子，這些玩伴哪一家不是佃農？哪一家不看她家的臉色？卻只有淑芬敢對她造次，讓她心頭老是不痛快。她知道淑芬家裡沒養豬，故意堵她的嘴，淑芬當然也聽得出來，故意扯謊：「我家的豬最近也感冒，但是牠真乖，都不會吵，也不會亂打鼾，真正聽話，才不會像妳家的豬黑白鼾，主人要是撿角，飼的豬也撿角。」
郁芬回：「你家有養豬啊？明天帶來給大家瞧瞧，不知是公的還母的？我家剛
好欠一隻豬哥，你家那隻如果是痟豬哥，明天牽來我家配種，我會包一個大紅包給妳！」
淑芬被搶了話頭，不肯服輸，整個人湊向前去：「真剛好，我家那隻是公的，但不是要配你家的豬母，是要配妳，配妳！妳聽懂嗎？是配妳！」郁芬被逼得節節後退，差點跌倒，惱怒回嗆：「像妳這麼恰，嫁不出去啦，以後誰娶到妳誰倒楣。」
她回得倒也快：「沒什麼稀罕，我本來就是要嫁給我老爸！」
郁芬聽到這句話，整個人跳了起來：「大家聽到嗎？笑死人，她說要嫁給自己的老爸，真正袂見笑，笑死人，妳最好快出嫁，我來去幫你扛轎，我叫我四個阿兄也都幫你扛轎，不只扛轎，還幫你捧橘子，拿竹篙，秤豬肉，接尿桶，規氣我來作你的查某嫺仔奉待你啦…」
竹林裡的笑聲像炸藥炸了開來，郁芬愈說愈起勁，乾脆扯開嗓門：「大家聽到
嗎？她說要嫁給她老爸喔！淑芬要嫁給她老爸喔！」孩子們聽了都跟著瞎起鬨，彷彿要全牡丹坑的人都知道。
淑芬氣得全身發抖，她從來不覺得嫁給自己的父親有什麼不對，自小父親就是這
樣跟她說，她甚至還想嫁給自己的屘叔，此刻她才知道，原來不是人人都要嫁給自己的爸爸，從眾人的笑聲看來，原來嫁給自己的父親是不要臉的事。
但淑芬更氣的是，平常跟她玩在一塊的同伴也嘲笑她，這些人她一向不看在眼
裡，此刻卻沒一個站在她這邊，也沒人跳出來幫她說話。
她看到玉蘭在笑，雖然笑得輕；郁芬更不用說，張牙舞爪、面目猙獰，這是她
的一次大勝利，她們兩個吵架有輸有贏，這次她占了絕對上風；惠卿本來就是個三八婆，能不笑嗎？只怕她不知笑點在哪。
碧霞竟然笑得最大聲，也最誇張，淚都飆出來了。
忍無可忍，她回身從竹叢邊隨手撿起一塊石塊，就往碧霞的身上奮力扔過去，應
聲正中眉角，鮮血直流，終於止住她的笑聲，也止住眾人的笑聲。
臉都土了。
她心中吶喊，該扔的人不是碧霞，是郁芬才對啊。
碧霞愣了好一陣子，摸了摸額頭的血，才知道痛，像作戲一般放聲大哭，讓淑芬
更心煩。細心的玉蘭隨手抓了一塊布，顧不得那是藏在身上備用的月經帶，她很快幫碧霞把傷口纏住止血。
圍過來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碧霞的母親沒多久也趕來，似乎並不怎麼著急，「閃啦閃啦，去作穡啦，沒恁的代誌。」她拆下包得過緊的包布，嫌惡的扔在地上，心中還暗罵是誰這麼缺德，把婦人家的東西綁在小孩頭上，還好不是男孩，不然就衰了，既然血不流了，也就沒事，這年頭哪個小孩不跌跌撞撞受點小傷，破相算什麼？
別斷手斷腳就好。本來碧霞急哭已化為哽咽，這時看到母親出現，再度放聲狂哭，卻反倒被性急的母親賞了一巴掌，眾人看了沒趣，也就散紛紛散去。
最後竹林裡只剩下闖禍的人，獨自沉浸在嫁老爸之辱與弄傷人之怒的百感交集
中，還沒回神過來。
條直
她發現父親臉頰及身上布滿傷口，才驚覺過去父親百般疼她、又親又聞
的，那貼身的粗糙感，竟都來自那些傷口……
淑芬人還沒到家，闖禍的消息卻早已傳到母親的耳朵裡，回來就被叫去神明桌前
罰跪。
她哭，卻不傷心，眼珠子吊得老高，充滿怨恨，只恨那一擊，傷的不是死對頭，
而是倒楣鬼。
母親罵她：「嫁給妳老爸真稀罕，這下好了，全牡丹坑的人都知道了，全世界的
人都知道了，連日本人也知道了，甘願了吧？等妳老爸回來，我來放鞭炮，看是他是要娶妳這個細姨，還是要好好教訓你一頓！」
心頭一凜，她未曾被父親罵過，但她看過父親發脾氣的模樣，那次是大過年，五
叔在門埕前發酒瘋，說了很多難聽話，「是啊，我是讓人看無目地，沒爸沒母又沒人疼，是怎樣？我就是讓人看無目地才會去幫人做長工，沒父沒母是怎樣……」一整個胡言亂語，一再重複同樣的話，鬧了將近半小時，幾個嫂嫂出來把他拉進門，「不要再說了，被你阿兄聽到就不好了！」
來不及了。
淑芬的父親阿枝走出房門，先是給他一巴掌，然後只說了一句：「黑白說什麼？」接著隨手抄起一根竹棒，就開始抽打。他看起來並未動怒，就是發狠了打，村子裡充滿哀號的回聲。小小孩透過門縫看著平日和藹的父親變成一個凶殘的人，全身顫抖，轉身躲進棉被裡，摀住耳朵。
天色愈來愈暗，今日父親回來的時間比往常更晚，要是以前，她會守在門前叨念：「阿爸怎麼還沒回來？」這下她可沒這心情胡鬧，巴不得父親回來得愈晚愈好。
但該來的總還是會來，父親終於拖著滿身髒汙回家。
看到妻子的臉色，再看看小可愛被罰跪的可憐樣，他乾笑了一聲。
「臭尻川，按怎？被人罵了？」
她就是知道父親會原諒她。
她知道把人弄傷不對，但心頭還是感到委屈。
「都是你害的啦！」她聲音很小，幾乎快聽不見了。
「妳講啥？誰害妳？」父親故意逗她。
「你啦。」
「誰？」
「你啦！」她大叫出來，破涕為笑，但接著又哭得傷心欲絕，像在唱歌仔戲一樣，要不是父親從小就騙她要跟她結婚，今天也不會鬧這個大笑話，不怪他怪誰？「好啦好啦，不要嫁阿爸，阿爸最臭了，放屎嘛臭，放屁嘛臭，不然嫁誰好？啊，嫁水雞，水雞不會放屎，也不會放屁，嫁水雞最好。」
「不要啦！」
「不然要嫁誰？嫁給水牛喔？牛屎很臭吶，又大坨……」父親知道她最喜歡聽跟
屎尿有關的笑話，只要她鬧脾氣，用屎尿逗她最有效。
「不要啦不要啦！我不要嫁啦！」
「不嫁，不嫁人妳要當老姑婆喔？」
她賭氣推了父親一把，撇過頭去，繼續唱她的歌仔戲，她知道母親還在生氣，母
親沒叫她起來，她不敢起來，就算阿爸叫她起來她也不敢，但她知道阿爸一點都不怪她了，索性大膽撒賴，跟他鬧脾氣。倒是父親看到她腿上的傷痕，那應該是被妻子拿藤條打出來的，心疼，便轉身回房去拿傷藥。
「來，阿爸幫妳敷腳！」
「不要啦！」
「腳不敷真難看啦，人家會說，這查某囡仔臉這麼媠，腳卻這麼禾黑？」
「你管我！」雙腳伸直了坐在地上，還是賭氣，姿態卻放軟了下來，任憑父親幫
她擦藥。
「妳看妳看，一塊瘀青這麼大塊，以後會怎麼妳知道嗎？」
她一愣，搖搖頭。
「以後放的屎會缺一角啦！」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鼻涕都噴了出來。
父親繼續推拿，推得她哇哇叫，大腿處的血痕愈發明顯，逼得她想逃，口中直呼喊：「好了啦！好了啦！」
「不行，要推乎好，這塊沒推好以後會怎樣妳知道嗎？」她搖頭，父親說：「以後不只腳會變彎彎的，連放屎都會變彎彎……」她又開始捶打父親。
父親這麼疼她，她非常快活，卻驚覺，父親的雙手布滿密密麻麻的傷口，有長有短，有新有舊，有的還鑲嵌著碎石煤渣，有的還在淌血，再看父親的臉，一模一樣，才發現過去父親對她又親又聞的磨蹭，那貼身的粗糙感，竟都來自這些傷口，而非那些會扎人的鬍渣。
她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心所愛的人，身上竟有這麼多傷痕。
父親得忍受多少的疼痛，才能換來一家子溫飽，回來卻還得受這個孽女的鳥氣，比較起來，自己的傷，算什麼？她隱約看到父親的汗衫底下還淌著血，她不敢想，也許父親今天晚歸，正是發生什麼意外，也許差一點就回不來。他到底做的是什麼工作，得受這種折磨？覺得阿爸好可憐，卻又不知道怎麼報答。
不嫁就不嫁，讓我來照顧他一輩子吧。她流淚。
父親見她又哭，問她，卻又不回答，不禁嘆氣：「妳就是這麼條直，才會被你老
母修理，阿爸沒辦法一直跟在妳身邊，妳自己目睭就要捎乎金，嘴甜一點，以後
嫁人才不會吃虧。」她聽到嫁人，哼的一聲。你知道什麼？我才不嫁。
父親端了碗飯來陪她吃，你一口我一口餵著，就著夜色，兩人不發一語，她就直接癱在他懷中睡去，待他將女兒抱回房裡睡，自己一沾床，也整個人像爛泥一樣潰散，趴在床上，再也不想起身。
***
愛笑
每次完成任務，她總會補上這兩個字，有輕蔑、有祝福，畢竟看得太多，
這些孩子，她只要多瞟一眼，就能預言他們的一生……
她步履蹣跚，正趕著路去為人接生。
一條走了大半輩子的路，此刻卻像沒有盡頭。想起少女時代一口氣就能直奔坡頂，只為追打偷掀她裙子的男孩；初戀情人在夾竹桃樹下吻她，說什麼也不肯讓她走，害她誤事；礦場崩塌，丈夫生死未明，她一路像個瘋婆子一樣恍神狂奔，雙腳鮮血淋漓；她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芒花遍開的時節，在轉角處那棵江某樹下誕生。
這段路，有太多記憶，壓得她喘不過氣。
一路上細雨紛飛，她聞到泥土溼濡的氣味，知道雨應該是從燦光寮山頭先下下來的，前些日子才從那邊經過，看到相思樹花開，攪和著油桐葉散發的氣味，激盪出一股淡淡的麻油香，讓她脾胃大開，這雨水就帶著這味道。但想到自己的不中用，沒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就覺得意亂心煩，而且想吐。
該歇手了吧？幹嘛這麼命苦？人家才不稀罕你一個老太婆愛管閒事，又喜歡亂發脾氣。
她叫鄭淑芬，今年八十七歲了。經過她的雙手來到世上的孩子，少說也有三千個，第一次幫自己的阿嬤接生那年，她才十二歲，感覺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事，多少次想罷手，乾脆退休算了，卻都無法斷念，只要有人通報注文，嘴上雖然碎碎念，喊著不去了不去了，到頭來還是忍不住插手。
她怨自己拿不定主意，怨自己心臟不好，怨自己腿力大不如前，倒是脾氣完全沒變。
等等一定要找個人出氣才行。
總算走到這戶人家，一進門，卻看到小夫妻十指緊扣，哭哭啼啼，令人心煩，年輕時候要是遇到這種狀況，她會拿菜刀劈人，潑豬油放火，但這一刻實在累得快沒力氣，她只能輕聲：「出去啦！欲作穡啦！」
小丈夫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淚眼婆娑，央求讓他留下。她換一口氣，提高聲調：「給我死出去！」小丈夫仍不放棄：「阿嬸，我拜託你啦，讓我留下來！」
她的嗓門本來就大，怒氣一來，中氣十足，罵人的話像連珠炮一樣停不下來：「你莫來這套，恁一家人都是土匪，卸世眾，袂見笑，恁老母是恁老爸強姦娶來的，恁三個阿嫂嘛是恁三個阿兄強姦娶入門的，現在這個呢？你自己說啊？生一個囡仔有啥了不起，你給我死出去！」
這一喊，時空頓時為之凝結，彷彿全世界都停下來聽她說話，是啊，這個村子還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呢？所有祕密都會自動送上門來，加上她的火爆個性與口沒遮攔，話一說出口就能置人於死地。眼下這兩個小孩都被她嚇住了，小丈夫全身都麻了，像被雷劈了一般，他的女人瞪大眼睛看著她，大氣不敢吭一聲，連陣痛都停了下來，不敢相信這個凶惡的女人，是前來助她一臂之力的菩薩，前一刻還慈眉善目的，現在竟然說翻臉就翻臉。
「阿嬸，我拜託你啦……」小男人還是不死心，泣不成聲，連他的女人都下床跟著丈夫陪跪，兩人哭成一團，場面完全失控，門外的大人卻沒一個敢進來相勸。
她歎了氣，後悔自己口出惡言。都一把年紀了，脾氣還是改不了，想想跟這一家人也算有緣，三代人都由她接生，眼前這隻，那天明明還看他光著屁股在田裡追著鴨子跑，怎麼才一晃眼，竟也將為人父？
但她就是打從心底不喜歡這家人，所有女人都是不明不白娶進門來，都是惹了事才叫人去說親，只要想到這些事就覺得噁心，但不喜歡又怎樣？這一家子對她還不是百般敬重，阿嬸阿嬸的叫著，該幫的忙也沒少幫過。
轉念想，再討厭的人，總是活得好好的，再喜歡的人，卻通常短命，再說，自己還能撐多少日子？還能再接生多少孩子？算了吧，緊要關頭鬧這種脾氣，說不過去。想起師父說的：「要放下」，談何容易？
她嘆氣。
拿定主意，還是得準備幹活，她把兩個孩子都攙扶起來，叫他們就定位，手腳俐落為女人穿上生囝裙，褪去她沾滿羊水的底褲，再用紗布巾拭淨女人的雙腿，一切就緒。
「過來，要就一起幫忙。」
她抓住小丈夫的手，引導他去撫摸他的女人，攪和著私處分泌的濃稠體液，來回搓揉她的私處，小丈夫一臉狐疑，太不衛生了吧？早知道叫救護車就好，卻又不敢抗拒，怕她發火。他到底從未這樣溫柔對待自己心愛女人，以至於聽到那既痛苦又略帶歡愉的呻吟，竟不自覺的亢奮起來，這個詭異的老太婆，不像在接生，倒像在施展某種神祕的法術。
她對著女人的胯部呼喊：「勻勻仔來，勻勻仔來，查埔囡仔愛溫柔，查某囡仔才會快活！」沒多久，胎頭出來一半，她熟練的用臂彎勾壓著女人的腹部，咕嘟一聲，像變魔術一樣，孩子順利滑出產道，卻是個女孩。
小丈夫目瞪口呆。他像在做夢一樣參與這一切。
「查某耶啦！」淑芬咧嘴笑出聲來，有點不好意思，照例補了一句：「愛笑……」
是的，每次完成任務，她總會補上這兩個字，有輕蔑，有祝福，有一種「一切才正要開始」的無奈與釋懷。她看得太多，看得有些煩，這些孩子，她只要多瞟一眼，就能預言他們的一生，知道他們總會幹些見不得人的事，有時也會做一些讓人感念在心的事，有時看了一肚子火，有時束手無策，愛莫能助。這世道從來不會順著自己的意思走。
不過，至少此刻，看這初為人父的小丈夫疼人的模樣，她相信這女娃終究會好命，至少在她招弟招妹之前，至少在她嫁人之前，她都會是這人世間最被呵護的寶貝。
就像她自己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