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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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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一:他

R55公車緩緩開下山,經過前總統李登輝與知名歌星費玉清居住的高級別墅翠山莊,到至善路旁的雙溪別墅區,經過遊覽車很多的故宮博物院,通過自強隧道,再行經大直,繞到海軍眷村改建,樓高十層,外觀氣派的電梯華廈社區力行新村,慢慢地行駛到大直捷運站。
公司規定我們行車的速度是每小時四十公里,超過這個時速,會有一個測速器作記錄,每個月總公司統一檢查所有的紀錄之後,會做出獎懲。
其實不用公司規定,我自己就是個不愛開快車的人,從大崙尾山慢慢開到市區,一路上風景優美,綠樹滿蔭。這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每一棵樹,每一個轉彎,每一棟樓,哪裡住著我的同學,哪裡住著爸爸的老同事,哪裡住著躲在山上搞創作的藝術家,我都清清楚楚。我喜歡一邊開車一邊看風景,偶爾會看到紫嘯鶇從我車前飛過。
這種全身覆蓋著濃紫藍色,隱約散發一點金屬光澤的大鳥,是山上最會叫我起床的鳥類。牠們發出的聲音很長,是單一音節「嘰─,嘰─」的叫聲,常常持續好幾秒,早晨想賴床,牠在窗外叫個不停,根本就無法繼續睡下去。有一次我車子煞車出現問題,開往山下的途中突然緊急煞車,發出了一陣類似紫嘯鶇的叫聲,把我嚇了一跳。我擔心的原因絕大多數來自於乘客的安全,另一方面是因為煞車聲與紫嘯鶇的叫聲太類似了,我不由自主地恐懼著我是不是壓到了一隻跌倒在路面上的紫嘯鶇。那時候我完全忘記了,如果是我疏於保養我的車子而導致意外發生,我是會被處罰的。
我是一個公車司機,從事這個工作只有三年多的時間,之前我也做過其他的工作,但是現在我最喜歡這個工作,上下班很固定,收入也不錯,每天還可以看風景。
直到半年前,我行經大直捷運站的時候,經常載到一個女生,改變了我的人生風景。
她總是拖著一個行李箱,坐到右側倒數第二排的位子。這種公車的設計跟我小時候搭乘的公車不太一樣,以前年輕時,我們總是躲在車子最後一排交換各種刊物、電動玩具、遊戲卡,或一個人沉思亂想,也不會害怕司機先生看到我們在幹嘛。可是現在新式的公車,最後一排的座位反而是異軍突起,高高地懸掛在車子的最末端,像是監視著司機的一舉一動。
那女生聰明地選擇了倒數第二排,與前方座位同樣高度的椅子,她一溜煙鑽進座位裡,我從照後鏡完全看不到她的任何舉動,只能看到她的腦頂門,那一撮烏亮的黑髮。
而我只能從車上傳來的鹽酥雞或滷味的香氣,判斷她可能躲在後面吃東西。公車就像捷運一樣,會貼有幾張警告意味強烈的圖片,特別是在杯子與蘋果的圖案中,斜斜畫上一個禁止的標誌。其實你如果仔細看旁邊的中文解說,上面並不是寫著「禁止」,而是建議乘客「請」不要這麼做。
我有時候很想跟她說,吃東西沒有關係,只要記得把垃圾帶下車。但是她動作迅速確實,匆匆忙忙地提著行李箱上車,到了大崙尾山站又提著行李箱飛奔下車,我還來不及張開嘴,她已經消失在視線裡。
她搭車的時間不太一定,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深夜。夏天的時候把一頭長髮束成馬尾綁在腦後,冬天則是披頭散髮。我為什麼這麼印象深刻,因為有次夜裡車子即將開到終點站,我從照後鏡看車上已經空無一人,正想著回程還車之後就下班,鬆了一口氣後,突然間,耳邊傳來轟轟轟急速奔跑的聲音,照後鏡剎那間閃出一個黑色的身影。這時車子剛好停靠在站牌旁,我回頭看了一眼,她可能是在眼睛周圍畫了妝,但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突然散黑一圈,彷彿熊貓的眼睛般,暈著兩坨黑色的絨毛,而形成巨大的黑眼圈;她的朱色口紅,竟然印到了臉頰上,隱約看得出是個零碎的唇型,而引人發噱。那一頭長髮,也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絞過,前後左右不均,有些髮絲亂糟糟地黏在額頭,更多的頭髮糾纏在肩膀上,卡在她披掛的圍巾裡,亂成一團。
如果不是因為我載過她好幾次,知道有這個人物的存在,在那個接近子夜即將下班,空無一人的車上,突然出現一個這樣的怪物,我會以為遇到了鬼。
她說了一聲謝謝之後,拖著行李箱下車,然後往山下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我很納悶她為什麼還要往反方向的地方去?但是這不關我的事,只把她當作一個很奇怪的乘客,很奇妙的載客經驗。
直到,那次她在公車上睡著了,到了終點站都沒醒。
我們開完最後一趟車程回來,還車之前,按照慣例都會檢查一下車輛,查看有沒有人遺失物品,順便將垃圾丟下去。
她就睡在倒數第二排的雙人座椅裡,行李箱卡在旁邊,她蜷縮身軀彎著雙膝倒在椅子上,雙腿架在行李箱上面,睡得很熟。我非常納悶這種姿勢怎麼可能睡得著?但是她就是這樣睡給我看。
「小姐!小姐!」我叫她。
我終於知道那天晚上她為什麼會變成鬼,她的臉底下墊著自己的膠質皮包,沾到了口紅,因為移動的關係,皮包上的口紅又轉印到了她的臉頰。當然,那一頭亂髮也是同樣的原因。只是黑眼圈我就不明白了,熟睡中的她,雖然塗上了濃密的眼影色彩與假睫毛,但是並沒有脫落或變形。我猜想,那天她可能哭過了,才會把美美的妝哭壞了。
「小姐!小姐!請妳醒醒。」我說。
她突然張開眼睛,像蚱蜢一樣跳起,跟我說了「對不起」,急忙拖著行李箱,直奔前門刷悠遊卡下車。
我是鬼嗎?否則她為什麼要這麼緊張。
我簽了下班卡,騎上我的摩托車準備回家。如果我排正常的日班,跑完十趟路程之後大約是傍晚六、七點,父親會等我回家吃晚飯;如果排夜班,父親也會等我回家才熄燈睡覺。今天已經很晚了,我不能再耽誤時間,戴上安全帽後,立刻發動引擎,邁向回家的路。
結果,我在中央社區第九十六棟的公寓前面,距離她剛才下車的站牌有兩個公車站距離之遙的地方,發現她拖著行李箱,繼續往山下的方向行走。她雖然動作輕盈,卻也有點小跑步的急促,好像在趕時間。
我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騎車經過她身旁時,脫下安全帽問她:「小姐,我是剛才叫醒妳的公車駕駛,妳剛才不是在總站下車嗎?為什麼還要繼續往山下走?」
她看了我一眼,確認我是個熟面孔,靦腆地回答我:「我⋯⋯我⋯⋯坐過站了。」
這個答案太令我訝異了。因為過去半年多來,幾乎我載到她的時候,她都是在大崙尾山的終點站下車,我一直以為她就住在那附近,只是還需要走一點路才能回到家。
那麼妳住在哪一站呢?我忍不住好奇問她這個問題。
她回答我「明溪街」。
這個答案如果是一般人聽到了,可能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反正都是在外雙溪,反正都是在中央社區裡。但是對於我這個從小在山上長大的小孩來說,山路九彎十八拐,社區範圍的最高山頂有海拔三百一十四公尺,隔了五個公車站,高度落差就將近一百公尺。而她要拖著行李,繼續走三個公車站才能到達目的地。
「所以妳經常坐過站?」我問她。
──她揪著嘴,尷尬地一笑。
──如果妳不嫌棄,我騎摩托車載妳回家吧。
──真的嗎?
──反正我也住那附近。
她豪爽地坐上我的機車後座,行李箱則塞進座椅前方,讓我騎車的姿勢有點詭異。
她說:「我半年前才搬到中央社區,對公車路線不熟,常常坐過站。我又不想花時間重新等下一班公車,乾脆自己走回家。」
我則是告訴她,我從小在中央社區長大,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如果她住得更久,會愈來愈喜歡這個環境。
「我現在就已經很喜歡了。」她說,「我喜歡這裡的鳥叫聲。我剛搬來的時候,每天聽到窗外有人大聲叫著:﹃麥怡光﹄,連續半個小時叫個不停。我本來以為是山上的小學生,來到我家樓下找朋友,只是他好可憐,叫了半個多鐘頭都沒人理,沒人回應。可是他常常來叫,而且是正常上學的時候來叫,我覺得好奇怪,有一天打開窗戶探頭望,一個人影也沒有。那時候,我才察覺到,那應該是鳥叫聲。」
「那是一種鸚鵡,牠的聲音很奇特,才會讓妳誤以為是人在叫。」
「你真的很了解這個地方。」
那當然,我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裡,這裡是我的故鄉。
「你是台灣人嗎?」
我不是正港台灣人,我是外省第二代。妳呢?
「我也是。外省第二代。」
那真好,我們是同鄉。
她不說話了,我猜她可能不喜歡跟我做同鄉。
車子騎到了明溪街口,她說不用送她進巷子裡,她可以自己走回家。
「謝謝你。我常常搭到你的車,好奇怪每次只要搭上你開的車,我都很容易睡著。起先我以為是我剛從國外回來,有時差的緣故,可是今天我飛香港班,也睡成一塌糊塗,不知道究竟是我太累了,還是你的開車技術太好了。」
我知道了,原來她是空中小姐。我跟她說,可能是她太累了,要好好保重身體。
「其實我羨慕你的工作。我常常在搭公車的時候想著,為什麼你可以,每天行駛的路線,都會看到這麼美麗的風景。雖然我與你同樣從事交通服務業,但是我的工作範圍就是一個密閉的機艙,沒有風,沒有樹,當然也沒有花,還要忍受時差的煎熬。」
她有巴黎鐵塔、紐約帝國大廈、羅馬競技場、倫敦摩天輪、舊金山的優聖美地國家公園。她去過的地方,有些我這輩子可能都不再有機會去,只能從電視上或畫冊裡神遊。其實我也羨慕她,但是我不好意思講。
我看她對自己的工作彷彿心事重重,便建議她,有空的時候,我可以帶她認識環境,一起到山上走走。雙溪山區因為高度不是很高,呈現的植物林相多半屬於亞熱帶闊葉林生態,有很多的榕樹、楠樹、或樟樹。但是在山頂,受到東北季風迎風面的影響,則會看到暖溫帶闊葉林的景象,像是小葉赤楠、大頭茶、大明橘林等植物。如果不喜歡登高望遠,雙溪低地溪谷又是另一番風景,那兒比較多熱帶植物,像是水同木、雀榕等等。
她笑了一笑。彷彿聽到這些豐沛的植物景觀,已經滋潤了她的生活。
「我真的會請你做導遊喔。」她說。
我跟她笑了笑。
「謝謝你⋯⋯。你知道嗎,我剛從大陸探親回來,心情很沮喪。聽到你對山上的各種面貌如數家珍,這麼珍惜你身邊的一草一木,才覺得有些遙遠的事情就是屬於遙遠,並不是屬於永遠。」
她好像有點在稱讚我,讓我很開心。但是最後一句話太有哲理,什麼遙遠的事情屬於遙遠而不是永遠。我每天開車經過一段漫長的距離,離開家又回到家,再度離開家繞了一圈又回到家,時間在不斷的重複盤旋中消逝,而我慶幸的是我終究還是會回到家。因此遙遠對我來說就是永遠,因為再遠都會回到哺育我的家鄉。
「我回家囉!很高興認識你。」她說話的神情讓我感覺有點熟悉,當時我意會不過來,後來才想到,那就像是每天放學的時候,會搭車跟我寒暄幾句的小學生般的純真自然。
可是她畢竟不是小學生,瘦弱的身軀拖著厚重的行李,行步艱難,她的背影彷彿是拾荒老婦,孤獨地走回藏身之處。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姊姊,很年輕的時候就意外死亡的姊姊,年輕到我來不及記住她所有的語言與笑容,僅記住我有過一個姊姊。如果時間能夠重來,讓我的姊姊不會因為大人的疏忽而意外喪身,那麼我現在就會有一個可以談天說地的手足,也許她會經常嘲笑我,或者跟我搶東西,但是我還是有一個姊姊,感覺超甜蜜。
縱然現在思考這些已經完全沒有意義,因為時間不會重來。


一之二:她

我這一生,只見過我姊姊三次面,可是我為她流的眼淚,比我親妹妹還多。
打從我懂事開始,爸爸就告訴我,我還有一個姊姊,當年在大陸逃難的時候,來不及帶她出來,他離開家的時候,姊姊只有七歲;爸爸說,等到反攻大陸的那一天,他會帶我回老家去,就算姊姊與我是同父異母所生,見著她的時候,也得親口喊她一聲「姊姊」。
姊姊!姊姊!這個名字在我的心裡,已經吶喊了一千遍。即使她是另一個媽媽生的又如何?我的親生媽媽,在我們十幾歲時絕然改嫁,曾經臍帶相連如今見面都要預約時間的親生母親,與只有一半血緣卻終日想像依望的姊姊,親情的距離,也不會更遙遠。姊姊!姊姊!我多麼希望有一個姊姊能照顧我,跟我說話,帶著我長大;我可以卸下長女的包袱,不必凡事在妹妹面前做榜樣,因為我有個姊姊,她更懂事,更孝順,更聽爸爸的話。我一直幻想那一天,當我見到我的姊姊的時候,我一定要跟她說,好多好多,只有姊妹才會掏心掏肺的話。
只是,當我真正親眼見到姊姊的時候,她已經五十九歲了。
在那之前,是通信。一開始,所有寫到大陸的信件,都要透過美國的朋友幫我們轉寄,一來一往,通常要一個月的時間。那時候,我常常看到爸爸收到信時,臉上透露著期待與哀傷的表情。爸爸看完信之後,會叫我再看一遍,我接過那張薄薄的信紙,一字一句用深藍色粗黑簽字筆寫著簡體字的端正字跡,卻都是由姊夫寫的,信中不外乎陳述家鄉歲收,天氣概況,家人健康,與問候我們平安,學業進步,孝順父母,努力讀書之類的。我問爸爸,姊姊為什麼不寫信?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她可能不會寫。」
那時候,爸爸還能親手提筆回信給姊姊、姊夫,但總還是要我另外再自己署名寫一封,表示誠意。十幾歲的我心浮氣躁,經常隨便寫一封日記體般的文字應付,心裡嘀咕著,這種事都不會要求妹妹做,都是我,這個台灣的「姊姊」必須概括承受。幾年之後,爸爸老了,老得沒力氣寫信,開始由我代筆,那時,兩岸也開始直接通郵,對岸的地址是「河南省登封縣告城鎮告城村西南街」。
一個沒有門牌號碼的地方,與我們保持著固定聯絡,每一次的信件內容都差不多,孩子們長大了,收成好了,天氣變了,家人都平安,希望你們能保重身體,期待團圓的那一天。
團圓的那一天終於到了,卻是爸爸挺著六十九歲的身軀,獨自去大陸探親。回來之後,也帶來了姊姊的近照,將近五十歲的姊姊,和爸爸真像個複製品,只是性別與頭髮的長度不同;同樣是厚實圓滿的身軀,方正的臉龐,姊姊留著齊平耳下的直髮,微笑著,頭髮銀白,臉龐歷盡滄桑。
我的姊姊⋯⋯。
即使後來電話可以接通了,她也是不太說話。爸爸說,因為她害羞。姊姊不擅長說話,卻是務農高手,姊夫在中學作教員,家事全靠姊姊操勞,舉凡下田、煮飯、挑井水、運煤炭、照顧孩子,全靠姊姊一個人撐著。
「她手腳勤快,做事俐落,是個好孩子。只可惜,她四歲時死了親娘,七歲沒了父親,十歲的時候,照顧她的奶奶也走了,後來投靠四叔家,寄人籬下,十七歲嫁給姊夫,一輩子都在辛苦。」爸爸每次說到這兒,總是噙著淚接上一句:「我這輩子,最虧欠的就是妳姊姊。」
姊姊生了四個孩子,最小的一個兒子,兩歲時連續發了五天高燒,撿回一條命後,成了癲癇症患者,姊姊不離不棄,親手撫養他成年,這孩子就這麼整天跟著她,有時遇到街坊鄰居欺負姊姊,身材高大的他往旁邊一站,怒目以視,似乎幫她討回了一點正義。這兒子長得好看,卻也薄命,三十幾歲就過世,不到一年,姊姊積勞成疾,中風之後,從此行動不便,更失去了說話能力。
之後,父親動了一場大手術,心裡明白,日子可能不多了,唯一的遺憾,是不能落葉歸根,也無法再見著那虧欠了一輩子的親生女兒。於是,我們克服萬難辦了探親簽證,讓姊姊與姊夫從大陸來到台灣,與爸爸做最後一次團圓。
我終於在香港機場,第一次親眼見到姊姊。那年她五十九歲,被姊夫用輪椅推出來,重新染黑的頭髮讓她看起來精神奕奕,身上穿著爸爸上次去大陸時送給她的花棉襖。見到我的時候她笑著,眼角卻流下了眼淚;我那時自以為能成熟從容地應付這種陌生的場面,沒想到,兩行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從我的臉龐滑過。我把他們從香港接到了台灣,距離前兩次返鄉探親到現在,經過十年,我的父親,與他的女兒,我的姊姊,終於再度重逢,然而我們心裡都有數,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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