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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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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產篇:上官吟春(1942 —— 1943)

呂氏搬了一張凳子,坐到窗前的一塊太陽光斑裡縫帽子。呂氏手裡的帽子像是瓜皮帽,又不全是,瓜皮的外沿厚厚地翻卷過來,中間釘了一個生楞的虎頭——這是呂氏的創新。呂氏年輕時,針線女紅的本事是遠近聞名的。後來上了年紀,眼力不如從前,手就懶了。自從知道吟春有了身孕,她的手就癢了,擱置了多年的針線篋,又被重新翻了出來。
這是呂氏縫的第二頂帽子。第一頂也是虎頭。
「媽,你得信科學。生男生女,各有一半的運氣。」大先生曾經這樣說過她。
「胡說!生男生女的事,是菩薩說了算。菩薩愛待見誰家就待見誰家。」
「憑什麼,菩薩就待見你家了?」這樣的話,大先生平日裡是能忍得住的,可是那天不知為什麼,大先生沒忍住,大先生脫口而出。
呂氏那天被兒子說得愣住了——她從來沒想到過別的可能性。她的想法是一條多叉的路,可是等在每個叉路口上的,都是虎頭。她心裡從來沒有給牡丹芍藥留過一厘一毫的餘地。
吟春從屋裡慢吞吞地走了出來,走到院子裡,舀了一大勺泔水,拌在糠裡餵雞。雞是不認時辰的,雞只認天光。日頭已經升到樹枝分叉的地方了,雞餓瘋了,唧唧喔喔蜂擁而上,踩了吟春一鞋面的雞屎灰土。看見鞋面上那團還帶著隔夜潮氣的綠屎,吟春肚腹裡彷彿有根繩子抽了一抽,沒忍住,哇的一聲就吐了,嘔在地上的幾粒飯糊被雞一搶而光。吟春想抬腳轟雞,可是腦瓜子卻差不動腿——病雖然好了,身子還依舊倦怠,只是懶得動彈。
吟春餵完雞,手搭了一個涼棚往院門外眺望。陶宅的地勢高,一眼望出去就可以望見藻溪。日頭不那麼生猛的時候,溪是清綠的,近得彷彿就在腳下。日頭把水推遠了,遠成一條和灰土路模模糊糊地交織在一處的白線。此刻在白線某處的某一片樹蔭之下,坐著她的大先生。
大先生今天很早就出了門。其實這只是吟春的猜測:吟春是從飯桌上那碗只挑了一筷子就放下了的泡飯上猜出來的。
不知大先生今天在樹蔭下看的是什麼書?也許他壓根沒有在看書,他只是在想心事。大先生近來的心事很多——這也是吟春的猜測。吟春是從大先生的神情裡猜出來的。大先生的話越來越少了。大先生雖然不說話,可是大先生的心事會自作主張地替大先生說話。大先生的心事磨盤似地墜在大先生的眉眼上,大先生的眉眼吃不了那樣的重,便拉著大先生的臉,低低的幾乎要垂掛到地上。吟春隱隱覺得,大先生這麼多的心事裡,有一樁是和她肚腹裡的這團肉相關的。大先生盼這團肉,盼了一生一世。可是這團肉真的來了,大先生似乎又不那麼盼了。不僅不那麼盼,反而還有那麼一兩分的生分,猶豫,冷淡。吟春搜腸刮肚,想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大先生的心情,似乎哪個都有那麼一點模模糊糊的相近,卻哪個也不是嚴絲合縫的貼切。
她大概永遠也不能真正摸透大先生的心事。大先生心裡的那個世界很大,大到鄉裡人就是一刻不停地走一輩子的路,怕也擦不到大先生眼界的一個邊。大先生是鄉里人貧瘠的語言系統裡一個信手拈來無所不在的代名詞。鄉里人顯擺自家孩子聰明,會說那是「大先生的腦袋瓜子」;誇某人的見識高,會說那是「大先生的世面」;甚至連損某人愚笨,也會說那人沒讀過「大先生的書」。大先生是藻溪人視野的極限,藻溪人眼睛再明再亮,也翻不過大先生這堵高牆。對藻溪人來說,大先生之外再別無天地。吟春是一鄉里識字最多的女子,可是即便是她,也只是近近地站在了大先生的門外,從微啟的門縫裡看到了大先生世界裡的一線天。
「怎起得這麼晚?雞都叫炸了。」呂氏停下手裡的活,問吟春。
吟春回過頭來,目光盯在呂氏的手指上,突然吃了一大驚。
「媽,您能,自己紉針了?」
「我孫子,成了我的眼了。」呂氏指了指吟春的肚子說。吟春覺得那一指頭很尖利,隔著一個院子,她的肚皮緊了一緊。
「昨晚沒睡安生啊?」呂氏問。
吟春遲疑地點了點頭。
「不能,由著他,胡來。」呂氏說這話的時候,低頭看著手裡的帽子,口氣彷彿是在數落帽沿上的虎頭。只是那一句話掰成了三塊,每一塊中間,都連著一根蛛絲一樣看不見卻覺得著的細線。
吟春是從那根曖昧的細線裡悟出了呂氏的意思的。轟的一聲,一股熱氣湧了上來,兩頰燙得如同灶灰裡扒出來的番薯(溫州方言:紅薯)。
「沒,沒有。」吟春低了頭說。
吟春的話回得沒頭沒腦的,不知是說她沒由著他呢,還是說他沒胡來。
其實,自從知道她懷孕之後,大先生就沒有再碰過她。不僅沒碰過她,而且和她分了床。每天夜裡,大先生都會拖出一床篾席,鋪在地上單睡。她原先以為他是怕自己熬不住念想,傷了她肚子裡的孩子,後來她看見他到早上雞叫頭遍的時候,就匆匆起身,把篾席捲成一個筒子,塞在床底下——為不叫呂氏看見,這才覺出了事情的蹊蹺。
夜裡她睡床上,他睡地下,她聽得見他清瘦的身子翻碾過篾席時發出的嘎啦聲響,也覺得出他幾近無聲的歎息將長夜戳出一個一個的洞眼。有他在她身邊的時候,黑暗是一床絲綿被,把她和他連頭到腳地裹住,柔軟得找不見一根毛刺一條棱。他不在她身邊的時候,黑暗突然就長出了角,她略一翻身,它便如岩石一樣粗糲地磨著她的身子。等到她終於和岩石磨合出一個彼此勉強相容的姿勢時,天就濛濛亮了。
有一天她醒了大半夜,實在煎熬得難受,就起身,光腳跳下地來,躺到了他身邊。她知道他也是醒著的,因為他的脊背顫了一顫,毛孔刺蝟似地開放,每一根毛尖都塗滿了戒備,她被紮得措手不及地呻吟了一聲。
是什麼東西突然就把他們分開了——分得那樣得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她絕望地坐起來,把臉埋在手掌上哭了。長夜裡每一處都是冰冷尖硬的,容得下她的臉的,只有她的手。她的手捧著她的臉,焦急地呼喚著眼淚,眼淚卻在從心腑朝眼睛奔湧的過程中,迷失乾涸在某一處荒漠裡。她驚恐地發現,她再也沒有眼淚了——她的眼淚在那個和大先生劫後重逢的一天裡都流幹了。
她想問他:「你到底怎麼了?」可是她覺得喉嚨就像是溪灘一樣,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想把那些卵石一塊一塊地挪走。石頭太多太沉,話埋得太深太久,等到話終於千難萬險地爬到舌尖的時候,已經氣若遊絲。
她剛剛吐出一個「你」字,院子裡的雞公就喔地喊出了第一聲。一隻領了頭,便有一群跟班的,咿咿喔喔的合著夥,把夜給攪散了。雞公攪散的,還有她的心思。灰白的曙色裡,她看見大先生翻了一個身坐起來,甕聲甕氣地說:「我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依舊背對著她,但她知道他是要她回到床上去,他好把篾席捲起來,省得呂氏看見。平日精明得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的呂氏,這一回被吟春肚子裡的這團喜給攪渾了腦殼,竟然沒有覺察兒子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反常。
「憑什麼?」吟春說。
吟春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這句話像是收剩在田頭被風吹過了一個冬季的芋頭,經過她的牙縫時硌得她牙床一抽一抽地生疼。她從來沒有這樣硬地和大先生說過話。這話原本不是用來抽打大先生的——她不敢,也不捨得。她只是想用這樣硬的一句話,來激大先生的一句話,哪怕是呵斥和咒駡。她和大先生的心裡,各有一扇門。她的門很寬敞,她的身子處處都是鑰匙。大先生無論挨著哪一處,就走進了她的門。而大先生的門很高很窄,大先生的門只有一把鑰匙,那就是大先生的嘴。大先生一沉默,吟春就被關在了大先生的心思之外。大先生不說話的時候,吟春便丟了東西南北,心慌慌的就像溺水的人找不著一樣可以攀援的物什。
這些日子裡,大先生豈止是不說話,大先生甚至連看都很少看她一眼。其實這話並不確切。大先生並不是不看她,大先生只是挑她不留神的時候看她。其實這話也不確切。大先生只是挑他以為她沒留神的時候偷偷地看她,比方說當她在院子裡晾衣裳的時候,或是她在鍋檯上洗碗的時候。她背著他,卻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如一片一片的葉子貼在她的脊背上,有的涼,有的不涼也不熱,有的毛烘烘地刺癢。她知道大先生的目光裡多少還剩著點愛,只是那愛已經不是她剛進他家門時那種清清朗朗的愛了。如今的愛像是被大雨攪渾了的藻溪水,夾雜著許許多多的泥沙,那泥沙或叫怨,或叫恨,或叫悔,或叫吟春一時還說不明白的別的名字。
可是沒用。這個淩晨吟春把那句話鐵杵一樣地甩給大先生,咣當一聲,她聽見這話把苟延的夜色瓷碗似地砸得粉碎,可是她還是沒有砸碎大先生的沉默。大先生躲過鐵杵,緩緩地穿上布衫,佝著腰,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今天,就是今天了。今晚無論如何得拉住他,問一個清白。吟春暗暗地想。

可是這天晚上吟春依舊沒有逮著機會問大先生。
這天大先生午覺起來就出去找上街的一位兒時朋友喝酒去了,直到二更的梆子都敲過了,大先生也沒回家。吟春吹了燈躺在床上,耳朵豎得野兔似的,聽著院子裡的各樣聲響。窸窸窣窣,那是夜風齧咬樹梢的動靜。唧唧咕咕,那是熟睡的雞鴨發出的夢囈。枝頭的蟬正縮蜷在殼裡沉沉地睡著,養著嗓子好等著天明醒來大嘶大吼。有一片細碎的噝啦聲,輕得幾乎像是耳膜上的一絲震顫,倒叫吟春愣了一愣,半天才想明白:那是月兒拽著星星在慢慢地往下墜。百樣的聲響裡,就是沒有一樣是門聲。吟春等了又等,眼皮漸漸沉澀起來,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吟春是被光亮驚醒的。驚醒吟春的不僅是光亮,還有熱氣。吟春只覺得臉上辣辣的,像灑了一層胡椒粉。睜開眼睛,只見眼前晃動著兩盞燈。那燈有些怪,生著綠瑩瑩的鈍光,有些像夜裡行路時看見的鬼火。唰的一聲,吟春身上的汗毛針似地豎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才醒悟過來那是大先生的眼睛——大先生正站在床前,弓著身子看她。大先生的臉湊得很近,近得她都能聽得清他毛孔裡嘶嘶地冒出來的酒氣。大先生的目光裡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像是老鼠終於被貓逼到了死角時的那種決絕,又像是屠夫經過一番繁瑣的挑挑揀揀之後終於找到了一把好刀時的快意。吟春被大先生的神情嚇了一跳,一下子就醒利索了,坐起來,摸摸索索地想穿衣裳,卻被大先生按住了。
「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大先生問。
大先生的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擠得太辛苦,話肉都擠掉了,剩下的全是光禿禿的骨頭,一根一根的很是生硬。吟春被硌疼了,哆嗦了一下。
「騙,騙了你,什麼?」
大先生哼的冷笑了一聲:「別裝了,我就等著看你什麼時候有句真話。說吧,是誰的,孩子?」
終於,來了。吟春閉上眼睛,暗想。
自從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起,她就在等待著這句話。這句話像一把刀懸在她的頭頂,似乎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落下。刀雖然是懸在半空的,可是刀上的那根繩子,卻是拴在大先生的指頭上的。他的每一聲歎息,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在告訴她:他在鬆動著手裡的繩子。刀一寸一寸地近了,她甚至已經覺出了頭皮上的颼涼。她每天都把心揪在喉嚨口,等待著刀落下來的那股巨疼。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過來,懸而未決的恐慌,那才是疼中的最疼。刀真正落下來時,雖然也是疼,卻是一種踏實的疼了。
她突然就定了心。她在和大先生掰腕子,她不能鬆懈,一絲一毫也不能。她若洩了她的氣,她就會被大先生壓在手下,永世不得翻身。而她的氣,就是她的眼神。
「你喝多了。除了你,還能是誰的?」她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的男人說。
「胡說!」他突然揪住了她的衣領。他揪得很緊,她覺得她的心被擠出喉嚨,掉在了舌頭上。氣越喘越窄,天漸漸地變了顏色,先是灰的,後來就變成了淡紅,再後來就成了赤紅的一坨。房頂倒扣過來成了地,而原先是地的地方,卻升騰到了半空,上邊胡亂飛著些星星。
其實,死了也好。至少現在死在他手裡,在外人眼裡她還是個乾淨的女人。吟春突然就放棄了掙扎。
可是他卻鬆開了她。他手裡雖然提著刀繩,可是他歸根結柢不是個屠夫,他下不了狠心。他咚的一聲木樁似的頹坐到床上,震得床板顫顫地抖。他喘著氣,她也喘著氣,可是他倆喘的,卻不是一樣的氣:她是逃生的僥倖,而他,卻是對自己懦弱的頹恨。
「回來前我在省城看過醫生。」他把頭埋進手掌裡,她聽見他的聲音泥漿似的從指縫裡艱難地擠出來,滿是皺褶和裂紋。
「醫生說了,我沒,沒有,生育能力。」他低聲說。
嘩的一聲,塌過的天又塌了一回,滿地都是瓦礫灰塵。她心存的最後一絲僥倖,也被壓成了齏粉。
這孩子,果真不是他的。
她這才明白,為什麼這次回家,他看上去這樣頹蔫。原先她以為是為蕭安泰之故。蕭安泰的死固然傷著了他的心,那卻是一時一刻的傷。真正壓癟了他的,是因為他丟失了指望 —— 一個男人徹根徹底的指望。
「醫生不是菩薩,醫生也有錯的時候。」
她坐起來,伸手把他攬在懷裡。她肚腹裡雖然孕育著一個孩子,可是她壓根沒有把它當作孩子。而她懷裡的這個男人,才叫她覺得真是她的孩子。她沒當過娘,她不知道怎麼來安慰一個受了傷的孩子。這傷不是尋常的傷,這傷是傷到了五臟六腑的傷。她只懂得一個法子來舔這樣的傷,那就是用她的身體。
她摸索著解開了他的衣裳,又摸索著解開了自己的衣裳。她用她赤裸的胸乳和剛剛開始有些鼓脹起來的肚腹,輕輕揉搓著他的脊背。他已經有一陣子沒碰過她了,他沒說話,可是他的身體忍不住在替他說著話——他的身子漸漸地有了些動靜。她不知道這是他的哭——那種無聲也無淚的哭,她只一味地想叫他快活起來,叫他忘掉那個咧著天一樣大口子的傷處。
他倏地站起來,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
「賤人!」他咬牙切齒地說。
他的這句話像刀。其實先前的幾句話句句都像刀,只是這句話的刀刃更薄更利,一下子割透了她鐵甲鋼盔的防備,她的氣力突然就泄了。她癱軟在床上,再也直不起身。
後來她徐徐地除下了髻子上的玉簪,朝著手背紮了下去。有一顆黑珠子從皮底下冒出來,漸漸地爬成了一條黑蟲。黑蟲越爬越粗,最後跌落在床上,摔成一團黑漿。
「菩薩在上,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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