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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忽必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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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破
少女踏著機械人步子在夜中行進,她穿著綁帶涼鞋,露出美好的腳踝,眼睛骨碌碌地在百元服飾和特價鞋款間轉著,那些誇張而庸麗的量產品,不知怎麼地吸引這個脫俗少女的注意力,一間小小的店便逛了十來分鐘,與其有時間看那些商品,不如多花點時間在我這個人見人愛的研究生吧!好吧,我承認我只是無法接受她穿衣的品味,籃球褲配廟會黃T恤,實在跟路邊穿學校運動外套的阿伯沒有差別。
本來這個下午,我在維特咖啡店與老闆阿寬打屁,談論為什麼過去時代有這麼多偉大作品,一定是因為小說家從小就在公爵夫人那充滿蕾絲的客廳裡生長,和美麗的女人說話,白天穿著緊身馬褲沿著靜靜的頓河散步,旁邊還傳來蘋果樹的香味……
「既然無法成為大師,不如到我這裡來打工吧。」
老闆這麼說,粗框眼鏡底下露出一副閱人無數的神情。
可惡,竟然被看衰寫不出畢業劇本。
「我一定會把靈感女神帶回來給你們看看的!──」
只記得這句話在空蕩蕩的店裡回響。
當我發現自己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坐在公車裡面,脫離了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這些路段,在三重的街廓翻來繞去,周圍的機車騎士一等綠燈亮起就像賽狗一樣狂奔而出。
──肚子好餓。
這時才發現我把錢包丟在咖啡廳桌上。

黑髮少女繼續前行,雙肩扛著一只登山背包,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看起來算是正常的東西,也是我在茫茫夜市中最好的定位工具。不過……為什麼逛個夜市要揹個大背包?難道她是自助旅行者?我在腦中搜尋著可以跟她聊的話題──遙遠的異國、香料、旅伴、鄉愁等等。
少女忽然轉進暗巷,潮溼的氣味迎面而來,兩旁卻是龐克和cosplay系的店家。忽然她停下腳步,腳上的綁帶斷了一條,現下只能拖著鞋底前進,難道、難道就要這樣向資本主義屈服了嗎?少女回頭,環視剛剛走過的店家,我趕緊轉過視線看著店家擺放在門口的花俏領帶,該不會她早就發現我跟蹤她的事實?或者她只是在考慮進哪家店買鞋才好?這裡可不是俗俗俗流血大特賣老闆瘋了的價位,她會怎麼辦?
少女走了過來,神啊拜託讓少女忽視我的存在吧,要打動少女的心,我希望能以更華麗的方式出場。少女走入店裡,從穿著吊襪帶的店長手裡接過酸梅湯。兩人一杯又一杯。
此時我身邊也走來了戴帽子的男店員。
「挑領帶嗎?」
「嗯……是啊。」
「想要哪一種風格呢?」店員露出少年特有的靦腆,像小貓一樣可愛,千人斬一般的職業笑容。
少女與店長兩人相談甚歡,但我不能一直留在這裡東挑西揀討人厭,「那就這一條吧!」
「好,那我先拿去店裡包,要自己用還是送人呢?」
「不用包沒關係。」正要掏錢包的時候,發現我沒帶錢出門。「對不起,……我忘了帶錢。」
「住附近嗎?我可以幫你保留。」
「沒關係,我之後再來就可以了。」當然不會再來,少年手上拿著的亮粉紅色領帶,買了我也絕對不會穿出門的。背對著少年狐疑的眼光,我走到轉角處。
少女也走了出來,手上拿著兩個紙杯,腳上還穿著壞掉的涼鞋,看來她只是在那邊聊天喝茶,忽地反手從垃圾堆中的麥當勞紙袋抽出沒用過的紙巾,擦拭過後,脫下涼鞋,我才發現她的腳滿是傷痕,小指起了微紅色的水泡、大拇指突出的骨頭紅腫破皮,腳後跟接觸鞋緣的地方滲出血絲,為了忍受美麗,女孩們得遭受多麼慘痛的苦難呀,為了表示敬意,我幾乎要遞出腳上僅有的帆布鞋,少女卻在此時將腳尖踏入紙杯,從背包掏出寬膠帶,自杯口繞過她美好的腳踝,以芭蕾舞者的姿態,蹦跳出了這條晦暗的巷道,投入燦亮廉價的夜市主流。我想我們一定看過同一部電影。
她一定是上天派來要讓我完成畢業劇本的靈感女神!
必須追上她。
那個在人潮中蹦跳的黑色背包。

背包繞過三個大嬸開的果汁店,黃昏市場留下的賣魚人家,還裝進了街角菸攤賣的清涼寫真。少女抄進餐廳後方的防火巷,這條窄路因為洗碗的汙水漫溢而長滿青苔,餐廳後巷數個橘色大水桶,塑膠碗盤泡在肥皂水裡,撞擊出清脆的聲響,一雙雙戴著手套的手看不出年齡,蹲在板凳上洗碗的臉毫無疑問是清一色的歐巴桑。
少女元氣十足地和大嬸打過招呼,走到巷底比較乾燥的地方,蹲了下來,從背包掏出罐頭,不知道從哪鑽出的貓咪依序前來,安靜地享受這一場盛宴。
她繼續向前走,燕尾飛簷金色屋頂在漆黑的巷底矗然而立,是靈光殿。
少女跪在階前,低首合掌,雙頰因為搖曳的燭光,染上晚霞般的紅暈。她的願望是什麼呢,大概是考上大學之類的吧。接著她起身去拿供桌上的森永牛奶糖,頂在額前,繞香爐三圈,往廟口的空地走去。
原本蹲踞在榕樹下的街友自動讓開,身上叮叮咚咚落下一大堆東西:
生鏽的美工刀、脫色的金手錶、寫著阿拉伯文的草紙……大叔們單膝下跪,等待指示,終於少女選定一雙赭紅色的木屐,兩人擺開陣局,薄如蟬翼的棋盤紙在凝滯的氣氛中文風不動,夏季的蟬聲也暫停鳴叫。
鞋子壞掉了的無助少女,要用什麼來當賭注呢?
少女突然扭動幾下,從腳踝抽出小熊內褲押在桌上。
大叔們發出足以撼天動地的喊聲,彷彿自開天闢地以來,那樣深沉哀愁的宇宙之聲。
我覺得、我覺得,我腦裡的保險絲燒斷了。



少女笑著接下那雙赭紅色的木屐,踢著喀啦喀啦的聲音,向更深的夜裡走去。



騎樓下無人探問的漆黑幽闇,咿呀一聲打開的公寓大門,黑貓從剝落的紅色扶手一躍而過,賣菜燕的推車發出噠、噠的聲音,時間一分一秒流過,少女要走到哪裡?
喀啦喀啦,踩著木屐的步伐毫不遲疑。
就這麼向前走,會看到什麼樣的風景?
大學畢業。在求職網頁上搜尋不可能適合自己的工作:業務、行政、公職、技術員……對於職業的想像發散在不斷分歧的網頁上,卻沒有一項自己能嵌合進去,而是陷入更廣大迷茫的可能性──然後當兵,朝九晚五,偶爾喝喝啤酒,看看村上春樹的小說,結婚或者不結婚,可以的話就買房地產,暗戀來公司做員工訓練的日語老師……
喀啦喀啦,少女的木屐敲碎了這種想像,她會走出一條我們所不知道的路徑,我知道,她擁有把修羅場變成遊樂場的超能力。
有什麼在前方等著我們呢?

──全亮通明的屈臣氏。
她拿起新品入荷的眼影在手背上試了試,打算半小時後看掉色程度再決定要不要買,或者早看好了型號,只是來拿貨付賬,這是我陪前女友逛街的心得,不料少女竟直接穿過屈臣氏,推開玻璃門,逕自往二樓走去。
停用的電動手扶梯給人不祥的預感,地板還有檳榔汁的紅漬。
二樓是婚宴廣場,今天是陳黃兩家的喜宴,但賓客稀稀落落。
三樓是爆響的小鋼珠店,茶色的玻璃門後有個穿熱褲坐高腳椅的女孩。
四樓是世界撞球場,幾個年輕人從自動門走了出來,瞟了我一眼。
少女走上五樓,紅黑相間的地毯維持得十分整潔,像是高爾夫球場的草皮。透明的看板夾著電影海報,爆米花的香味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我快窒息了。
為了打發她排隊的空檔,我站在旁邊用手機查詢這棟「天臺廣場」的來歷:從歌仔戲台、旅舍、澡堂到八零年代改為綜合性娛樂事業,因此有了剛剛看到的撞球間和遊藝場、柏青哥、冰果室,還有許多用玻璃隔開的窄小店面,如今景氣衰退,這些商店大多用報紙貼著,招牌寫著護膚保養克麗緹娜,要不就是刺青、情趣用品,還有賣水晶的印度人混跡其中。民國七十五年曾經發生KTV大火,造成七十多人死亡……我不想再看下去。
差點沒發現少女正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原來這裡還是有電梯的,而且有五台。但我不知道她在哪一台裡面。
矇眼射飛鏢的機率,靈感女神的考驗。我按了下樓。門叮咚打開,那圓圓的眼睛望向我:「你要下樓嗎?」
「不,我上樓。」
「好吧。」少女似乎有些失望。
贏了!這步棋下對了,等下再跑到樓下假裝巧遇就行了,失而復得的喜悅,會讓她對我卸下心防。
叮咚,門關上。
抬頭一看,六樓以上全是巧緣賓館?!
賓館賓館賓館那我上樓是要去哪裡啊?剛剛那個眼神的意思是覺得我一個人上賓館很奇怪吧?
這種印象,就像大學時代為了舞台設計課,和同學們開賓館做場景研究,當我簽下名字的時候,櫃檯看著我們三人不懷好意的那種微笑。
五樓、四樓、三樓……
跟蹤狂還是變態什麼都好,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去一樓攔截她,不然我可能會永遠錯失認識靈感女神的機會。
快、快、快,衝出安全門,急速向下跑,樓梯間迴盪著踏步的聲音。
拜託屈臣氏絕對要攔住她!
一樓到了。
門卻開不了,該不會是安全門上鎖了吧?現在跑回五樓也來不及,剛剛我關門的時候五樓該不會也順便反鎖了?
火災?背脊突然一陣悚涼,在火災裡逃不出去的亡靈該不會想找我抓交替吧?
不要走──
一樓是人來人往的屈臣氏,至少發出點聲音讓人注意這邊。
門口有滅火器,用這個說不定能撞得開,不管了,就這樣殺出去吧!
鐵門發出巨響,應聲而開,滅火器的泡沫噴濺出來,感謝觀世音──少女仍在我面前。
「欸?」少女看向我。
「是我。」我一臉鎮定。
所有婚宴、小鋼珠、撞球間和賓館的客人全圍到天井欄杆旁,看向中庭這裡。
「那兩個也是一夥的!」
一名金髮少年衝來跟我撞個滿懷,後面跟了幾十個持刀棍的兄弟!
「拎娘咧──」
兄弟們一擁而上,除了跟隨金髮少年死命奔跑外也沒別的選擇。
出了大門正好遇到兩個要牽腳踏車的高中生,但他們不知道做了什麼虧心事,一看到我們也拔腿就跑,周圍的店家立刻降下鐵捲門。十幾人跑在凹凸不平的騎樓,變成了一隊跑步大隊。
「右轉!」少女發號施令,我急轉直進巷子,留下其他三人被追殺,希望明天報紙上不要看見他們的消息。
「走這裡。」一條房舍間只容腳踏車經過的巷子,兩旁屋簷低矮,甚至能清楚聽見屋子的人在看什麼節目,有些從紗門泛出神桌上桃紅色的光芒。
穿過巷子,到達一處社區的小公園,夏天的晚上星空正明亮,最後還是和你在一起了,想著該怎麼自我介紹,該怎麼發展我們的關係。
微妙的平衡,一踩就會斷。
我該展現溫柔的那一面,還是果決的判斷力?
就像單手解開內衣扣弄痛對方,人家因為你生澀的手法而呵呵笑了起來,就結果來說是沒什麼不好,但就是令人有些不快,現在就是這種感覺。
反正也不會有比被當成變態更糟糕的事了。
少女卻先發話了:「我跟你說。」
「嗯?」
「元朝的時候,中國來了一個威尼斯人,他周遊四方,並替大汗見證了他的帝國。」
「那不是馬可波羅嗎?」我問。
「四個字不是太囉嗦了嘛,我想叫破就可以了。」
對於一個嫌歷史人物名字太長而任意改動的傢伙,我也不奢望她要尊重我什麼的。「算了──你可以長話短說嗎?」
「我是忽必烈,請和我一起拯救世界。」她說。
還來不及確認她的話是真是假,少女迅疾用報紙在我雙肩一點,青年就這樣被授與騎士的儀式,從此我的自尊和本名都化為烏有。
如果說吳爾芙是一個找不到出口的靈魂,眼前這個自稱忽必烈的少女大概就是一顆找不到引信的未爆彈。引爆之後,會讓世界毀滅或是成為夜中的煙火,無人能夠預測,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十九歲的怪異少女、二十三歲的正直研究生,完美的質數,命中注定絕對不可以相遇的兩人相遇了。



街道入夜仍是十足熱鬧,咖啡店裡的熟男靚女都閃人了,巷子裡還有人搓麻將;貓叫春、狗亂吠,這是家常便飯,還有樓上醉漢打老婆,嬰兒夜啼哭;放血拔罐國術館不插電。有了靈感女神在前方領路,我的劇本大業必然成功在望,等我回過神來,已經不知道跟她走了多遠。
「你真的叫忽必烈?」我問。
「不然你有什麼意見?」少女頭也不回。
「沒、也沒什麼啦。」
她從背包裡面拿出一本脫頁的舊書,不單是封面,連目錄、版權頁和導讀都掉了,幸好從頁眉可以判斷書名是──《看不見的城市》。心有靈犀一點通,毫無疑問,這一定是命運的紅線。如果你問我在世上最美的夢幻之作,我也會這麼回答。
蟬聲大作。
「忽必烈在姓名學裡面,是大富大貴的格局。」她說。
呃,雖然我懷疑那本命理書的立論,但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也不能說是不對。
「那破是怎麼樣的格局?」
「不知道。」她聳聳肩。
說穿了你根本就是隨便取的吧?!
「話說回來,忽必烈,現在我們到底要走去哪?」
「唔,開疆闢土這種事不是騎士負責的嗎?」
算了。我拿出手機定位,只見一顆亮點孤獨地懸浮在黑色螢幕之上,周遭沒有任何道路。這裡偏僻到無法接收任何訊號,只有這名少女身上發出的古怪電波。



鑽出工廠旁邊荒僻的小徑,來到貨車來往的疏洪道路,飆車族不時呼嘯而過。路的左邊,「麗美歌坊」、「春光同歌會」、「長青K歌中心」之類的卡拉OK,一眼就知道是異色空間,店門口放著兩尊法老人面獅身像,瀏海吹得老高的阿姨坐在機車椅墊上面蹺腳望著天空發呆。
「噯,還有菸嗎?」
阿姨冷不防冒出這麼一句經典搭訕對白。
「謝謝你。」她接過忽必烈的菸,見者有份,我也拿了一支,站在旁邊默默聽這兩人對談,端詳著忽必烈拿出來的菸,濾嘴上面的字,越看越不對勁,極細簽字筆手寫:Kaster 7。
「這是假菸吧?!」
我手上的菸短得幾乎快燒到手。
「不會啊,看起來跟真的一樣。」阿姨說。
「我可以教你喔。」忽必烈說。
「好啊好啊。」
忽必烈從背包中拿出(用碎紙機打碎的)菸草和捲菸紙,並示範如何用針頭在紙的邊緣上一層薄薄的膠水,把整隻菸接合起來,如此便能完美地點燃而不會中途熄滅。她們又變成了喜歡串珠的女學生,分享彼此對於手工藝的愛好,在黑色的機車椅墊上奮力鋪平半透明的宣紙。
阿姨拿著剛黏好的菸,對著路邊的水銀燈透光檢查,我也看了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阿姨對上了我的視線,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這個生得不錯喔。」
我確定背後沒人,所以──這位阿姨竟然現在才發現人見人愛的我的存在。
「沒有啦,你過獎了。」忽必烈笑笑回答。這句話應該是我講才對吧!我最痛恨別人搶我台詞了。
阿姨上下打量著我。「還是學生嗎?」
「是啊。」我答。
「學生最好!」阿姨拍了拍我的肩膀。「……抗議、起衝突、被警察抓,都不會被告,做做勞動服務就可以囉。」
誰來告訴我這到底有什麼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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